《佐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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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唐-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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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以温文尔雅自称的曹学正居然出口成脏,也口出脏话骂人?众人如见怪物一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第五章 文贼

骂完之后,曹学正犹自不觉,在台上手捧纸卷,来回走个不停,兴奋之意溢于言表,说起话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妙极,了得,好,甚好……”
范非脸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红,猛然发作:“曹学正,学生不服。请将崔向诗文借我一观,再请大家评判,孰高孰下,不能由先生一言以定之。另外请先生收回先前脏话,恕学生不能接受。”
曹学正倒也爽快,伸手将纸卷递到范非手中,随后又微微一愣,仿佛才想起什么,怒道:“我刚才不过是盛赞崔向诗文出色,何时口出脏话?你身为学生以下犯上暂且不论,还敢颠倒是非,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气杀我也,不管你是哪个亲戚,老夫也要亲自前往县尊之处告你一状!”
骂了人还不承认,老顽固无赖得如此光棍,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曹学正话一出口,所有学子都急忙低头不语,唯恐惹祸及身。大家怕范刺猬不假,不过更怕曹学正,老夫子师威森严,说一不一,打手板,罚跪,罚顶十本书,无人敢捋其虎威。
就连刘县尊也对曹学正退让三分,开玩笑,曹学正执掌新吴县学多年,虽然没有一个有长进的弟子,无人考中州学离开新吴,但也正是因此,新吴城中,大小衙吏,流外官吏,商贾走卒,只要是识字之人,见了曹学正,差不多都要恭敬地揖上一礼,口称先生,不敢有丝毫怠慢。
训完范非,曹学正转身朝高悬的孔子像长揖一礼,长叹一声:“圣人在上,学生不负重望,执教新吴县学十余载,今日终于得一良材,可以含笑九泉了。”
曹学正在台上的作态并没有几人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范非身上。
范非本来被曹学正一骂,脸色通红,接卷在手,脸色又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生生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出变脸。不过与他的脸色变幻相比,他一脸惊愕、疑惑、迷茫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才是令大家最为叹服之事,瞧范非脸色铁青、圆睁双目,同时又目露挫败之意,如此精彩的表情短短时间内汇聚在大小不过巴掌大的脸面之上,不得不让人佩服古人的遣词造句之妙。
什么叫面如死灰,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自食其果,此时是也!
范非忽地长呼一口气,突然一脸恶狠狠的表情,呲牙一笑:“崔学兄真是好书法,在下甘拜下风,原来一直深藏不露,如此藏拙,倒也我小瞧了你。不过,书法自是不错,人品却是极差。”
崔向面不改色:“此话怎讲?”
“书法要的是真功夫,做不得假,不过为何窃取他人诗作?嘿嘿,我等学子行事当谨遵圣人教诲,行此剽窃之事,与偷鸡摸狗的小人一样,崔向,此诗从何处抄来,又是何人所做,不妨实说,省得落个文贼之名。”
崔向只想仰天长叹,为何别人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甚至全部四大名著都据为己有,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是不世奇才,也没人发现他是文贼当道,而他不过是顺手拿来一首长诗中的四句,小心翼翼地写在纸上,假装自己所作,同时他发誓,绝对是两世为人第一次抄袭,却被人当场揭穿,老天,也太不公平了一点!
想归想,尽管说实话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脸上还微微有些发烧,不过他依然憨笑一声:“怕是范学兄一时眼花心乱,记岔了不成?此诗正是我方才苦思冥想之作,怎会是抄袭?再说谁不知道笨二郎读书,只记两天半,要我当文贼,想想我也没有那个本事。”
心中却在腹诽,范非还真是一个大刺猬,明知他诗、书皆输,却还不服气,非要信口开河说自己抄袭,真是疯狗乱咬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崔向心中多少有点愤愤不平,自己就是文贼,就偷了北宋诗人汪洙的诗,你范刺猬有本领翻遍有唐以来以及大唐以前历朝历代的诗作,能找到出处,才算你有真凭实据,否则的话,就是血口喷人了。
范非还想耍赖:“即便不是今朝名人或前人诗作,说不定也是你父代写,就凭你……”
“就凭崔向的一笔瘦金柳体,就足以胜你许多,范非,你不认输也可,我便将你二人诗书高挂县学之中,任凭众人指点,你意下如何?输便输了,应当有所担当,不要胡搅蛮缠,有辱男儿血气方刚,男儿当自强,呵呵,男儿当自强!”
刚刚坐下的曹学正想到妙处,又拍案而起,抑扬顿挫地念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说口气稍大了一些,不过用来激励寒窗苦读的学子,却是再恰当不过,再好不过!老夫自认一生博览群书,从未见过此诗,且以我对崔向之父的了解,此诗也并非他的风格,所以说,范非再要胡闹,老夫就请县尊前来评判,你说可好?”
曹学正虽然嘴上说得肯定,不过心中还是有些怀疑此诗的来历,却是暗中决定,私下里要拜访崔卓一下,旁敲侧击问问此诗是否是他所作。
范非有意让崔向出丑,不料上下折腾半天,最后反而折在崔向手中,心中又气又恼,一时又说不出此诗源自何处,只好将所有不满和愤恨压回肚子,朝崔向草草施了一礼:“受教了!”便返回座位,低头不语。
曹学正正有意打击范非的嚣张气焰,何况此事又是他主动挑起,更是让他老怀大慰,随即将二人诗书“哗”的一声抖开,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都是苦读数年诗书的学子,即便诗文平平书法一般,不过欣赏水平却是不低,范非之字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一见崔向一笔工整严谨、至少有柳体三分神韵的书法之后,都不约而同“噫”地一声惊叫出声。
邪了,什么时候写字如老汉推车歪歪扭扭的崔向,竟然出人意料暗中练成了一笔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的书法!青天白日之下,难道还有障眼法不成?看来确实是崔向亲手所写,众人无不感叹:笨二郎也有春天!
更让众人吃惊的是,除了书法俊秀令人叹为观止之外,气势磅礴、道出天下所有士子心中青云志的劝学诗充满朝气,一读之下,一股无法抵挡的冲天气息扑面而来。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是何等的气概,何等的胸怀,直让在场的每一个学子热血澎湃,都在心中止不住地呐喊:真好诗也,真乃我等苦读诗书的士子最真实的心声!

第六章 辞行

崔向见昔日同窗一个个如痴如醉的表情,心中喟叹:文贼就文贼,反正他不承认,没人能翻案。不过心中的小小得意却是掩饰不住,能一举道出天下读书人心中所想,做贼如此,夫复何求?
他上世是研究生毕业,一路过关斩将,历经大小考试近百场,无一败绩,学习不算顶尖,也绝对是出类拔萃之人,平生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学习,最愿意挑战的事情就是考试,所以毕业后才留在大学任教。现在倒好,换了一副体弱的小身板不算,还是一个学习上的笨蛋,这种天翻地覆的感觉还真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说来容易做来难,崔向满心以为他比上一个崔向强上百倍,不管是四书五经还是做诗书法,一定会手到擒来。不想拿起书卷一看,满眼的繁体字也能认识个七七八八,不过放下书本让他提笔写出,却是写不出来,要么缺笔少划,要么东倒西歪,着实让他羞愧难当。
再说毛笔,见别人悬腕提笔,运笔如风,自己手腕悬空颤抖不说,落笔之后,一个斗大的字被写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更不用提提笔忘字的糗事经常发生,还有古人不带标点符号的文言文更是让他看得头大如斗,这才收了轻慢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从头学起。
从掌握断句,认清所有繁体字,再到记住字体结构,再练习书法,基本上相当于重学了一门外语。
顺便再强调一句,确实是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不但字体要学,连读音也和现在差了许多,因为当时别说没有普通话,连官话也是西北腔。
不过崔向到底有一股狠劲,也有足够的才气,花费了半年时间,暗中将以前崔向所学的学业全部学会不说,还融会贯通,再加上后世所学,经过他的横向比较,若论基础扎实和实际运用虽远远不如父亲这位老夫子,但超过县学同窗应该已是可以确定,好歹他也曾经是研究生学历。
所以今日比试他虽是被逼无奈,心中也隐隐有一丝期望,想要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与同龄人相比如何。还好,总算被曹学正亲口一夸,让他觉得半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底气。
心中欣喜,脸上却愈加淡定,站立一旁,恭谨之中带有一丝不安,仿佛书法和诗作输了应当,赢了却是侥幸一般,这般举动落在曹学正眼中,倒让这位一向禀承圣人言教的老夫子暗暗赞叹,大加赞赏:此子看似愚钝,却进退有度,大胜之下并无一丝得意之态,既有雅量又懂得自重,看他年纪轻轻,以前笨不可及,今日突然犹如变了一人一般,究竟是他意外智慧大开,还是一直藏拙于人?
曹学正自认识人无数,今日却看不透崔向,一双眼睛暗中打量崔向,眼中全是思索迷惑之意。
一时间,学堂之上寂静无声,崔向是静立一旁,曹学正暗中思量,范非垂头丧气,众学子沉迷于崔向的诗作之中,气氛古怪而压抑。
“哈哈,咦,呵呵,范刺猬输了,妙,妙不可言,嘿嘿……”
忽然,一阵怪笑打破静默,正是尿遁返回的秦大,他一脸促狭笑容,一手挠头,一手掩嘴,模样要有多搞怪就有多搞怪,“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某更喜欢这一句,拜将封候才是男儿本色,驰骋沙场方显英雄豪情,二郎,今日听君一语,某茅塞顿开,从此不再受窝囊气了!”
曹学正想起方才之事,秦大乱改圣人之言,顿时怒气冲天,骂道:“混帐小子,敢对圣人不敬,看我如何罚你……还不向圣人下跪赔罪!”
秦大却向曹学正恭恭敬敬揖了一礼:“谢过先生多年教诲,可惜学生不才,不是读书之人,今日起,弃文学武,焚书折笔,不再为一介书生耳,哈哈……”说着,又起身朝众人抱拳,朗声道,“某就此别过,诸位同窗,后会有期!”
一转身,嘿嘿一笑,又挠头冲崔向道:“一入学堂,我就深身不自在,还要文绉绉说话,让我舌头都打不过弯来。这下好了,从此我秦大如困鸟出笼,一飞冲天了。”
随后又冲崔向眨眨眼,也不回头,留下一脸惊愕的众人,扬长而去。
待秦大走远,失魂落魄的范非才醒悟过来,忽地站起,怒道:“秦大不过是鲁莽之辈,竖子不足与谋,胆敢骂我,有胆别走,留下与我决一死战!”
曹学正本来对秦大突然辍学心中大为不快,还未来及发作,又见范非虚张声势,顿时转恼为喜,“哧”地一笑:“范非,并非为师说你,为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文不如崔向,武不如秦大,就莫要再自取其辱了,还不退下好好思过,好生学文习武,等你文武双全之日,再找他二人比试不迟。不过,怕是我百年之时也看不到你扬眉吐气了。”
这老夫子也是记仇之人,时刻不忘讥讽范非几句。
范非先是败于崔向之手,又被秦大痛骂,再被曹学正当众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拂袖而去:“先生之言,在下铭记在心,永不敢忘!崔向,今日之辱,来日我也定当厚报!”
崔向无奈摇头,大叫冤枉。他本来是想低调做人埋头做事,从来未想出此风头,都是范非自己多事非要节外生枝,结果铩羽而归,又被曹学正冷嘲热讽,最后却要迁怒于他,他何苦来哉?好端端的谁也没有招惹,却好象他和曹学正暗中串连故意让范非难堪一般。
好人难做,真是忧愁,崔向凝视范非离去的背影,心想,他不想做一个坏人,不过也不会做一个任人欺负的好人,范非恼就恼罢,还怕他不成?
崔向没说什么,曹学正见范非居然在学堂之上旁若无人,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不辞而别,立刻怒不可遏:“崔向,少陪了,本学正要与县尊好好谈上一谈,看看进士出身的一县之长,可否言传身教,让身边之人学会尊师重道。”
崔向正求之不得要离开此地,至于曹学正如何与刘县令打嘴仗,刘县令是否惩戒范非,他并不关心,于是长揖一礼:“学生就此别过先生,望先生多加珍重!”
因范非一闹,曹学正依依惜别之意已淡,否则说不定又要拉住崔向大谈袁州风情。崔向又向诸位同窗施礼作别,这才急急逃离县学,脚步匆匆,一路南行,不多时为到城南烟柳巷。
烟柳巷因柳树众多,每年春天柳树初发之时,鹅黄翠绿,望之如烟如雾,故名烟柳巷。不过与烟柳巷诗意盎然的名字不相称的是,此地居住的多是屠夫、小贩或手工艺人,经常听到吆五喝六地骂街之声,着实大煞风景。
秦大正围着一株粗有三尺的柳树转圈,一脸纳罕之色。
崔向笑道:“又在看蚂蚁上树?”
秦大头也不回:“南面蚂蚁乱成一团,没人指挥。北面蚂蚁摆出一字长蛇阵,头尾相连,必然取胜。”
蚂蚁打架也能看出兵法,秦大还真不简单,光这一份自得其乐的本领,常人不及。
平常崔向也最爱陪秦大看蚂蚁上树,蚂蚁打架,不过现今却没有心情。秦大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想到此去袁州不知何时才归,不免有些伤怀。
秦大浑似忘了崔向存在似的,津津有味看了多时,蓦地一拍树干:“笨,就是因为蚂蚁之间自相残杀,才被树虫沾了便宜,要是两队蚂蚁合兵一处,不信咬不死你——蚁多咬死象,何况一只小虫!……呀,二郎来了,我只顾看蚂蚁忘了理你,别生气。”
崔向一脸郑重:“世人皆重文轻武,你当真决定弃文学武了?”
秦大一脸坚决:“我生性好武,又生得高大,不上阵杀敌又能做什么?要我读书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与其强读书,不如好习武。”
“好,既然你意已决,我无二话,努力做好便是。”说来在后世更是重文轻武的厉害,不过崔向却对习文还是学武并无偏见。
“二郎,不想你也变通了许多?以前可是坚决反对我弃文学武。刚才我还心中不安,万一你再骂我一通,要我回到学堂,我可如何是好?大话也说了,再自己回去,可就真的无地自容了。”秦大喜出望外。
想必以前的笨二郎读书虽笨,却是死读书读死书,连带对秦大也是不肯放过。现在却好,他前往袁州又不再约束秦大,倒是遂了秦大习武之意。
秦大倒有些依依不舍:“不去袁州成不?”
崔向摇头。
“那何时回来?”
崔向心中没底,只好含糊其词:“明年春天之前,肯定会回新吴。”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明年也就是会昌五年,三四月间,便是会昌法难。法难一起,百丈寺在劫难逃,到时不管是为了一已之念还是净贤长老重托,必然要回百丈寺,见机行事。
秦大沉默片刻,却又朗朗一笑:“袁州不远,何时想念二郎了,我步行前往,大不了一月便可抵达。男儿志在四方,二郎,一路珍重,明日我就不到城东送你一程了,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等崔向说话,秦大竟是一转身,大踏步匆匆离去,头也不回。
崔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明明秦大湿了眼睛,怕他看见,却假装洒脱而去,也是性情中人。说实话,崔向对秦大也是有点不舍,只是人生多有悲欢离合之事,何必介怀。
直到秦大走到转弯之处,才偷偷摸摸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崔向已经消失不见,他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不知道,在柳树后面,崔向正双眼明亮,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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