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木露出一个硬汉的笑容,不过身体丝毫不动:“小少爷,小心安全。”
“乌拉木叔叔,俺先出去了。”
腾格斯说罢高兴地跑起来。
他发现这是一个由上百个帐篷组成的巨大营地,自己家的帐篷居于中间,周围呈现出拱卫的态势,一层层将其环绕在其中,就像是帐篷里头的顶圈和那些花瓣一样的木梁。外头的地面也是软的,有草的味道,泥的湿气,风的声音,牛羊散发出热气,狗儿好奇地看自己,这些都让腾格斯有些眩晕,他虽然也早就偷偷撕开帐篷一角看过,不过真正出来还是和自己之前想的完全不同。
来去巡逻的士兵们身着交领窄袖质孙服,阔腰带系长刀,头戴风雪帽,大声笑骂,看到腾格斯从帐篷帷幕里跑出来,齐刷刷看向他,顿时鸦雀无声。
腾格斯谨记宋师所说的礼仪为先:“三百诺(你好)。”
士兵们小心点点头,不过一个个脸色严肃,令腾格斯有些不安,仿佛自己身上藏着某种不幸的图腾。
他才跨出自家帐篷外第一圈帐篷范围,身后又传来士兵们欢快的声音。
有人叫他名字:“腾格斯。”
腾格斯左右没有看到。
“这里。”
一名少年骑了匹褐红色马驹绕着他跑了个半圈,几名少年也跟着跑了过来,站在马上少年后面。
“腾格斯,你终于肯出来了。”少年哼了一声。
他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往旁边一丢。立刻有一位少年抓住,十分自然地牵住马匹,将其拴在旁边木桩上。
腾格斯因为有人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兴奋不已:“好汉姓甚名谁……”
想到宋师无数次敲打自己脑门告诫“好好说话”,他立刻纠正了自己的用词:“你是谁,怎么知道俺的?”
他的古怪发音和说话方式依旧让对方不悦:“腾格斯,你跟着南人学成蠢货了吗?”
少年头发卷曲,面容清隽,睫毛长而眼窝深,这幅容貌在蒙人一族中极为俊朗。他头戴镶边皮帽,一身白色夹袍,右衽与交领开叉的下摆刺都有云卷,脚下皮靴镶金纹,干净飒爽,贵气不凡。
腾格斯摸了摸后脑勺:“俺跟老师学了很多东西的,不是蠢货。”
少年上下打量着眼前从未出过帐篷的水师提督之子。乌色宽大袍服让他在同龄中已然高大的身体更是膨胀开来,如同一朵蒲公英,头发也没有编成时下年轻人中流行的辫子头,又没有修剪“婆焦”。
所谓“婆焦”指将头顶正中及后脑头发全部剃去,只在前额正中及两侧留下三搭头发,如汉族小孩三搭头的样式。正中的一搭头发被剪短散垂,两旁的两搭绾成两髻悬垂至肩,以阻挡向两旁斜视的视线,使人不能狼视,又称为“不狼儿”。
黄金家族后人作为伟大成吉思汗直属后裔,不狼儿发型几乎是男人必备。
“提督大人没有教你我族习俗吗?”少年不满地说。
看了眼头发被胡乱剪短的腾格斯,他心里更是轻视了几分。也不知道阿布为何让我一定要同这傻子处好关系,提督大人被大汗软禁至今,自由之日遥遥无期。
“教了,教了。俺觉得现在挺好,能追上好骏马的野狼也大多数狼毫不齐。”
少年一惊。
草原上皮毛光滑的狼往往是生存环境较好,能够轻易捕获到食物,因而养成较为富态漂亮的皮毛,这部分皮毛常常是用作缝制贵族们的大麾与裹腿。可这部分狼是上不得台面的,因为它们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畜生。真正被蒙人推崇的“狼”是那些看起来伤痕累累却健步如飞的四脚猛兽,它们只会存在在最艰难的环境之中,为捕获一只猎物有时候要埋伏跟随一天一夜,追逐马群时也能够长时间忍耐饥饿。
这部分狼有“夜不语”、“金银齿”、“花白狐”等,凶猛狡猾,每捕获一只都值得让男人们为自己赢了如此强悍的对手而骄傲,甚至大摆筵席。
它们皮毛大都不好看,却是蒙人汉子装配武器的刀鞘、箭匣的爱物,因为他们相信,这些狼中猛士的勇敢与力量将会让他们的武器更加锐利。
腾格斯浅入深出,震惊诸位小孩。
“看样子是我小看了你……”
少年眯起眼睛,再度打量眼前人。
看似平凡无奇的面孔,那副憨厚的笑容伪装得像模像样,故意穿得傻乎乎,头发也剪乱,说话有浓重的南蛮腔调,是了,他必须隐藏自己的智慧,否则被大汗知道会带来杀身之祸。
少年恍然大悟,阿布果然有双神鹰一样的眼睛。
他声音缓和不少:“腾格斯,你会骑马吗?”
“不会。”
少年点点头:“你敢骑马吗?”
“俺敢。”
少年示意跟班:“你们,把马牵过来。”
对其他孩子少年就没那么多好话,他长大了要统领更多的人,眼下不过是在适应这种天生的地位。
“这匹马还没有成年,所以阿布允许我以它为坐骑,不过它性格暴烈……”
他话还没说完,腾格斯已经跳上马背,马儿受惊往前加速奔跑起来,一人一马眨眼就消失在旁边帐篷后面。
少年担忧道:“阿尔斯楞少爷,他这么会不会……”
阿尔斯楞摆摆手,一副大人模样:“用不着担心。”
他心中窃喜。
果然如同阿布所说,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一匹好马的诱惑!纵然腾格斯隐藏得极好,在面对自己的马驹“沙里棘”时也立刻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狂野,甚至直接就骑了上去。好马儿,是个男人都想骑!
“呵呵……腾格斯,你还是不如我阿尔斯楞。”
要拴住女人的心,就给她牛羊牧场与鲜美水草,用黄金银子塞满她的盒子,要得到男人的心可就难多了,骏马只是获取对方好感的第一步……
“不好啦,不好啦,阿尔斯楞少爷。”
“慌什么!”
他训斥了旁边比他高一头的少年一句。
少年缩了缩头:“腾格斯在那边出事了,他闯进军营了……”
阿尔斯楞暗忖,难道是装傻充愣进入军营尝试接洽他父亲的旧部!该死,腾格斯你算计我!
怒火中烧的阿尔斯楞也顾不得阿布的叮嘱,一把扯过旁边一名士兵的马匹:“黄金家族要征用你的马!去元帅府另拿一匹!”
他跃马而上,其他几个跟班则只有骑着驴子远远跟在身后,没命甩着鞭子。
抵达出事地点腾格斯早已消失不见,用以盛放物资的帐篷被他从中撕成两半,羊毛变成了空中飘来飘去的絮状,像是下雪,让阿尔斯楞打了个喷嚏。
带兵将领朝他诉苦:“阿尔斯楞少爷,那是您的马,所以我们才不敢拦的啊,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阿尔斯楞只能压住火气:“有任何问题让人来找我阿尔斯楞!”
对于担当上,阿尔斯楞从来不缺乏气魄与勇气。“我倒要看看,你腾格斯到底要考验我的耐心到什么程度!”
他跟随腾格斯的马蹄一路辗转。
“阿尔斯楞少爷,我家帐篷被你的马给踹翻了,我的酥油全毁了呀……”
“阿尔斯楞少爷,我家奶罐全碎了……”
“阿尔斯楞少爷……”
他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大吼:“给我把腾格斯揪下来!”
又一个少年骑驴回来:“少爷,不好了,腾格斯被马掀翻,现在正被马拖着走!”
阿尔斯楞这下子惊起一身冷汗。
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马而死了!这家伙再有问题也是黄金家族的人,无辜致死族人可是大罪。
匆匆赶过去时,阿尔斯楞看到自己的“沙里棘”正拖着腾格斯在地上绕圈,腾格斯居然扭过身体抱住马腹,单脚在地上一撑,用力一脚踢向马腿,反手将沙里棘抱摔在地!
然后他站起来,一脸血地走过来:“俺要回家了,下次玩啊。”
从呆滞的阿尔斯楞一行人旁边走过。
当夜。
“少爷,沙里棘不行了……”兽医有些遗憾地宣布:“内脏被损毁,撞击那一下把脾脏撞破,哪怕恢复也是一匹废马……”
“我要宰了你!腾格斯!”
阿尔斯楞抱着爱马哭了一夜,这辈子他从没哭过这么久。
5、战将
复仇之火在阿尔斯楞心中熊熊燃烧,他要让腾格斯为戏耍自己、害死“沙里棘”而付出代价!
既然阿布早就说过,接洽腾格斯一事让自己酌情处理,那么现在就是做决定的时刻。
蒙古汉子向来是你给我一碗酒,我还你一桶奶,你捶我一拳,我捅你一刀!
强行压抑自己愤怒后的阿尔斯楞又意识到,这或许是腾格斯、甚至是博日特提督对自己的考验。黄金家族作为大汗直系子孙,都有成为大汗的资质,互相之间难以信任,自己那次主动示好大概让腾格斯意识到了什么,因而他故意装傻充愣,继而甚至毁坏马匹,就是为了让我失去冷静,提前暴露。
想通这一点,阿尔斯楞惊出一身冷汗。
不愧是大名鼎鼎水师提督博日特大人的后人,狡猾如狼。
可阿尔斯楞却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凭什么自己的“沙里棘”就要被他弄成废马?
于是阿尔斯楞想到了一个法子,既可以试探腾格斯,也能够让其他人说不出什么来。
“腾格斯,这是我阿布高价买来的獒犬,遇到狼群都敢冲锋,你可敢和它试一试勇气?”
阿尔斯楞看着对方呆滞的面孔内心冷笑。
这头獒犬“岱钦”是极为凶悍的纯种獒犬,从小喂食活物,一旦脱绳必定见血,不是那些普通牧羊獒犬可比拟的。狩猎时它勇猛无铸,敢于单枪匹马冲阵狼群,是一名真正的勇敢猛士。因而阿布给它取名“岱钦”,蒙语中表示“战将”。
若是腾格斯认怂就说明他一点也不傻,如果他继续装傻,那么就会面临重伤的危险。
“俺敢。”腾格斯蹲下,和威风凛凛的“岱钦”对视:“它的眼睛好看。”
阿尔斯楞内心冷笑,待会儿你的惨状更好看。
腾格斯摆出博克的姿势,压低重心,屈膝,双臂在脑袋前方,以随时抵挡针对要害的攻击。
从姿势上看倒也算标准。
博克是蒙人近战格杀技,远不是看起来那么笨拙。
这是一种自战场上演化而来的搏击术。战场之上,若是徒步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拳脚基本无用,地面格斗更容易被不知哪来的一刀一枪刺倒,战场讲究快速杀敌,那么徒步或者是被迫下马时对敌扑倒一刀毙命最好,博克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模拟战场搏击术。低踢攻击膝盖以下部位,致使敌人失去平衡倒地,也可在手持兵器情况下使用。
蒙人擅骑射马战,对稍弱的步战相当重视,博克双方身上的跤衣也是模仿战场盔甲,以达到武士提前适应对方体积与防护能力的目的。
阿尔斯楞将手中牛皮绞索解开,吹了口哨,岱钦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嘴冲腾格斯扑去。
一人一犬在地上滚来滚去,阿尔斯楞根本看不清到底哪一方占据上风,草皮纷飞,狗嚎人叫,乱成一团。
最后双方终于软软抱在一起不动。
腾格斯慢慢爬起来,摸了摸狗头,一脸血地对阿尔斯楞说:“是条好狗,俺很欣赏,俺回去洗脸了。”
阿尔斯楞看着已经翻白眼没有心跳的爱犬,跪在地上仰天长啸。
“他妈的腾格斯,你个潮种!”
“我的战将,战将!”
他内心在泣血。
好几天阿尔斯楞都神情恍惚,一方面是由于被阿布抽了几鞭子,一方面是想不通。
怎么可能,腾格斯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不过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怎么能够赢过那么彪悍的獒犬“岱钦”?
经过验尸,兽医判断说“岱钦”是外力压迫内脏力量过大致脏腑破裂而死,并不是如同阿尔斯楞预计的那般类似拧断脖子这种最粗暴的手法。即是说,腾格斯是将它看成了一个博克对手,硬生生用博克的方式将它压死的……
阿尔斯楞内心长时间积累的怨愤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对于他来说冒犯自己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可每次都戏耍自己,让自己当众出丑,这就是挑衅!
一个计划悄然在阿尔斯楞脑子里酝酿着。
很快到了这一年的酒祭,酒祭对蒙族人是个重要日子,不论贵族平民都要将鲜奶、油、酒均匀滴在敖包上,以此感谢天神。这次酒祭是为了祝福大汗添了一名小王爷,以此作为对于长生天庇护的回礼。
酒祭完毕后依旧是宴饮,玩博克,唱歌,拉马头琴、四胡、口琴,雅托克,更多的是互相敬酒的汉子,女人们则是聚集在一起,喝着羊奶拉拉日常,每逢祭祀日,所有劳作人员都要停下来,以此表达对天神的敬意,如此一来也变成了一个公开的休息日。
夜幕低垂,到处都是篝火,耳朵里是大家的欢笑声、琴声、歌唱声,偶尔听到被圈起来的牛羊跟着应和两声,对于蒙人来说这是最快乐、放松的时候。
阿尔斯楞找到独自在啃羊腿的腾格斯:“敢不敢去比一下胆量?”
一听到敢不敢三个字,腾格斯一下子就回答:“俺敢。等俺一下。”
他抓起另一只羊腿就跑向自己的帐篷,又回来。
阿尔斯楞不由轻蔑地想,杂种就是杂种,根本没有黄金家族真正纯正的高贵血液,连羊腿都要拿回家藏起来,真是丢先祖成吉思汗的脸!
带腾格斯远离人群来到远处一个木桩旁边,这里套了两匹马,夜色下骏马眼睛幽幽发亮。
腾格斯已经十四岁,阿尔斯楞十六岁,算是成年人了。
阿尔斯楞微微仰起头,满脸挑衅:“骑马,一路向北,看谁先忍不住往后逃!”
他也不得不仰头——腾格斯这个怪胎比他长得快多了,已高出他一个脑袋。
腾格斯偶尔灵光一闪:“不过怎么知道谁先往后逃?不然赢的那一个不是一直跑到草原深处回不来了吗……”
阿尔斯楞早有备案,回答:“输家高喊认输也行。”
腾格斯又问:“那赢家有啥?”
果然他傻瓜的外表都是骗人的……阿尔斯楞眯起眼睛:“你赢了,这匹马就是你的,你输了,从此以后就当我的随从,以后听我的,敢不敢?”
“俺敢!”
“好,长生天为证,今日我阿尔斯楞……”
腾格斯突然插嘴:“俺腾格斯。”
“……在此一比高下,若腾格斯获胜,他胯下马匹归他,若我阿尔斯楞获胜,腾格斯将以我为尊,跟随于我!”
腾格斯脑子里不知道想到哪一段,脱口而出:“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俺腾格斯今天和阿尔斯楞结成异姓……盟约。”
忽略他怪里怪气的词句,阿尔斯楞让腾格斯先选马。腾格斯选了左边一匹,阿尔斯楞登上右边马背,两个蒙古少年马鞭一扬,夜色中两道黑影杀向远方。
6、狼人
完美。
只能说完美。
阿尔斯楞在帐篷里品着西夏葡萄酒美滋滋。
可惜这份喜悦无从与他人述说炫耀。
事情得回到稍早一点时,他与腾格斯几乎是肩并肩往前纵马狂奔,夜跑让风刮得脸部生疼,阿尔斯楞全神贯注地计算着距离,离开族人营帐越远这件事实施才越是安全。俩人埋头驾马跑到了半夜,阿尔斯楞不再压抑自己座驾的速度,技术到底是比腾格斯更高一筹,凭借月色判断自己前几日做的石堆标记,一路往北。
往前大概再跑十个石堆就会抵达野狼群出没的区域。那是一处极为偏僻的地境,没什么水草,仅有的几个水潭还都是无法饮用的毒水,因而蒙人并不会朝这个方向放牧、前进。
那是狼群地盘。
将腾格斯引导到狼群出没的核心区域,阿尔斯楞突然吹了声口哨,腾格斯被胯下马一个急转弯给甩了出去,马儿也跑入夜幕中消失无踪。
阿尔斯楞俯视着爬起来的少年:“我赢了!”
“俺没输,俺还可以用腿跑。”腾格斯大喊,他迈开腿继续往前跑,一点不服气。
阿尔斯楞发现这小子果然不识好歹,在他面前扬起马鞭,一骑绝尘往前而去。在腾格斯眼里,自然阿尔斯楞是在继续这个赌约。可他并不知道,对方悄悄侧面绕后,注视着他奔跑后悄然返回了聚居地。
一路轻车熟路折返,阿尔斯楞心里大大痛快。
那个老给自己添堵的小子这次要吃大亏了,估计现在已经吓得如羊羔一样瑟瑟发抖,听到狼嚎没命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