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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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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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玄谆谆地说:“兄长放心,瑾儿的学业耽搁不了,我以后当他们是我的儿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们的。”
  诸葛圭残存的力气在散开,他困难地抬起手,和诸葛玄的手握在一处,那湿润的一握,仿佛握住了几十年沉甸甸的时间,他看着诸葛玄,许久许久,他像在酝酿着,像在沉淀着,又像在回忆着,伤感着,他最后说:“带他们回阳都……”
  ※※※
  快天黑了,红得发乌的落日在远山的怀抱里迟迟不去,最后的余晖血似的骇怕,一束束纠缠着,迟滞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里,初冬的季节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肃杀。
  落日下的阳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冻的血红蛋清里,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沉闷。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绵延耸峙的蒙山以东,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经城市的沂水,三条河流犹如环绕的手臂,从三面回环曲折地合围了阳都。
  诸葛祖宅的门“嘎”地开了,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墙垣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粉尘,仿佛一方被封在时间深处的古匣,冯安从门后走了出来,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颇是戚然。
  诸葛圭去世后,诸葛玄带着一家人护送诸葛圭的灵柩,迁回了阳都老家,诸葛氏在阳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数族人虽已逐渐向中原地区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乡,听闻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丧祸,族中的好心人都跑来帮衬着办丧事,因长子诸葛瑾没有归家,便迟迟没有下葬。他们在离开奉高时,给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听闻中原一带正在秣马厉兵,也不知诸葛瑾有没有在战事甫开之前离开洛阳。家中人日日翘首以望,千方百计地托人去寻诸葛瑾的下落,却如同在茫茫大海捞针,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想着才遭亲丧,若长子再遇不测,可真是雪上加霜。
  冯安在门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没有动,明天就要给诸葛圭殡葬了,诸葛瑾虽一直不归家,但总不能让死者曝露阳间,到底要入土为安。
  瑾公子,你在哪儿呢?冯安在心里问。他向那落日晖晖的远山望去,那是峰峦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临峰巅叹鲁为小,文明风流尚在,可那些创造风流的人却不见了。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般,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
  冯安以为是讨乞,他从腰里摸出一把五铢钱:“给,往东走有家汤饼铺,这些钱够你买两份了。”
  乞丐不接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冯安,嗓子张了张,发出一串黏黏的咳嗽声,白皮爆翻的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安,安叔……”
  冯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紧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杀过去,一刀刀凿去那人脸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铜钱竟在一瞬间重得拿不稳,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诸葛瑾。
  诸葛瑾呜咽着哭了出来,他走了几千里路,穿过血肉横飞的腥臭战场,和百万流民奔徙逃难,偷过田里没成熟的庄稼,吃过树皮草根,见过人相食的惨景,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躲避乱军,几次以为自己将埋骨荒郊,绝望得甚至想自杀了断,却终于走到了家。
  冯安也自激动地哭了,顾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来了,瑾公子回来了!”
  屋里的人都震惊了,诸葛瑾听见纷沓的脚步声,那份嘈杂却带给他温暖而充实的安全感,他歪斜着失去了知觉。
  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
  冯安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吧。”
  诸葛瑾捧着碗,滋滋的面香钻入脏腑,长久以来被意志力压抑的饥饿撕开了矜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稀里呼噜大快朵颐,顷刻间,已是面尽汤干,还将碗沿掉着的几滴汤水舔干净。顾氏看得直淌眼泪,抚着他的头道:“瑾儿,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复了一些,他从床上滚下来,跪在顾氏面前,哭道:“母亲,儿子险些回不来了!”
  顾氏抹着泪花儿,扯起了他:“几个月没有音信,可让我们担心得不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如今可是回来了。”
  诸葛玄扶着诸葛瑾重又坐回床,取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回来就好,你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经历,诸葛瑾不免又红了眼睛,吭吭戚戚地叙述起来:他自从在洛阳太学收到父亲的丧报,本打算不顾一切千里奔赴,不料洛阳城突起宫变,不得已耽搁了几日,等祸乱平息,他匆匆地收拾行装离开。可还没走到新郑,关东诸侯会盟讨董,再起刀兵,中原顷时战火四起,司州、豫州、兖州、徐州连遭兵燹,归家的途中处处是战场,流寇盗贼也趁机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还是遭遇盗寇,幸而盗寇怜他是孤弱少年,只抢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条命。他失了财货,逼得沿途乞讨,可中原百姓流离,遍地尸骸,无有生民,他常常几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饥。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却听说家人迁回阳都,他只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拼着一口硬气,总算是走到了家。
  诸葛瑾的这一番叙述才说至一半,昭蕙、昭苏已哭得不行,待诸葛瑾说到他藏在死人堆里躲避乱军,昭苏竟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诸葛玄怜惜地说:“瑾儿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终能复返家园。”
  诸葛瑾微泣道:“我数次几乎撑不下去了,只是想到要回来送父亲一程……”说起父亲,少年满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泪再也不能遏制住了,“母亲,叔父,带我去看看父亲,成么?”
  诸葛玄长叹,知道诸葛瑾正是仗着孝悌之心才能支撑住这千里跋涉,他扶住诸葛瑾,冯安捧来一套斩衰给诸葛瑾换上,众人簇拥着他去灵堂,诸葛瑾在父亲的灵柩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场。
  回来后,诸葛瑾却再也睡不着了,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却被挤成了僵冷的一团,不能让意识轻松地舒展开去,睡觉真是太奢侈的享受,他的身子虽捂在热乎乎的被褥里,意识还飘在骨骸曝露的战场上,窗外洒入的月光白得耍衲呛崴阑囊暗氖宓母觳病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地呼喊,他扭过头:“小二?”
  诸葛亮把着门,影绰的月光勾勒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他犹豫地问:“大哥,我能进来么?”
  诸葛瑾轻轻地一笑:“来吧。”
  诸葛亮噌噌地跑了进来,他在床边游来游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睡好么?”
  诸葛瑾掀开了被子,握住了弟弟的手:“手真凉,快暖一暖。”
  诸葛亮蹬腿甩掉了鞋子,利索地钻进了被子,两兄弟彼此依偎着,被褥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了,诸葛亮靠着兄长的肩膀,低低地说:“大哥,我想爹爹了。”
  诸葛瑾的泪水瞬时便要涌出,他把脸转过去,一半的泪水落在了枕上,还有一半他用力吞了,黑漆漆的房间里,他让自己的抽泣声融入了没有光亮的黑暗角落。
  “大哥,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她么?”诸葛亮在兄长肩窝边轻轻地说。
  诸葛瑾在黑暗中睁大了回忆的双眸:“记得,娘长得很好看,脾性也好,她可爱笑了,笑起来,就像春天咱家院里开的花,美美的,甜甜的。”
  诸葛亮努力回想着,头想得很痛,生母的形象仍然模糊得像一池染了墨的水:“可惜我记不得了,我梦见过她,也看不见她的样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让我看见她?”
  “娘最喜欢你了,大妹二妹整日说,娘好偏心,只宠小二,我们都不得宠!”
  诸葛亮欣喜地说:“是么?娘最喜欢我?”他于是觉得心里盛开出一团团锦绣繁花,不,是兄长说的,那是母亲的笑脸。
  他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被底轻轻描绘着母亲的模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奉高呢?”
  诸葛瑾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外面太乱,我们得在老家长久待下去,守着爹爹不好么?”
  诸葛亮有一会儿没说话:“叔父说,天下如果太平,我们就不用流离失所,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没想到九岁的弟弟会问出这样沉重的问题,诸葛瑾在黑暗里摸索弟弟的表情,却只看见那双眼睛里突然闪过的光亮:“天下太平……总会有那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诸葛瑾回答不出来,他顿了顿:“你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就会数到了。”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那我等着。”
  诸葛瑾抚着弟弟的背:“小二,明天爹爹下葬,哥哥要给父亲守孝,你在家听母亲和叔父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好好读书。”
  诸葛亮没听懂诸葛瑾的意思:“我们一起给爹爹守孝!”
  诸葛瑾哄道:“哥哥要在爹爹的墓前守孝三年,你年纪太小,不合行此孝道,况且我是长子,筑庐守孝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诸葛亮还想争辩,诸葛瑾摁住他的口:“不许说了,睡觉吧!”
  诸葛亮嘟囔着,可他当真是困了,连连打了两个呵欠,便在兄长的怀里睡着了。
  诸葛瑾听得弟弟匀如婴儿的呼吸,他笑了一下,忽而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的话,小二天资聪颖,果慧多谋,假以时日,若规道得法,可成非常之业,所以父亲对诸葛亮要求极严格。
  他为诸葛亮掖住被角,心里想着父亲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振奋,说不得的悲凉反而涨潮了,在这纷纭乱世,人命形如草芥,要活下去都如此不易,又如何能开创大业,我们这一家人又会走到哪里去呢?
  窗外北风呜咽,清绝的月光如沉淀了一千年的目光,越发深邃而哀伤。
  
  第五章 英雄相惜,曹操、刘备各奔前程
  
  晚照下的汴水红紫如浆,水面有泡得白胀的尸体沉沉浮浮,像一截截捣烂的榉木条。半空中落单的老鸹盘桓低回,森黑的翅膀刮破了天空,于是,半爿天都在流血。
  汴水,这条开凿自战国魏惠王时期的人工渠,自荥阳旁东引黄河,南下中牟、尉氏、阳夏,直通淮泗,经数百年时间的不断开发,已成为连接黄淮的水运要道。淮、泗、济、汝水的粮米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汴水渠抵达中原腹心,而后储藏在汴水畔号称天下第一仓的敖仓中。四百年前,汉高祖和楚霸王曾在此中分天下,划出了后世熟知的楚河汉界的分疆线——鸿沟。
  依傍汴水的荥阳是西通洛阳的必经之路,千年以来,荥阳一直为兵家必争之地,多少微末在此一战成名,也有多少豪杰在此折戟。至今,在方圆几百里的古战场上还能捡到百年前的铁箭镞。
  此时一支军队正行进在汴水畔,甲胄不整,灰头土脸,俨然是铩羽而归的败军,中军大旗破了个大洞,“曹”字只剩了一半,像是被生生腰斩。
  曹操本在马背上打盹,马儿忽然打嚏,马蹄子顿了一顿,他冷不丁惊醒过来,一瞬间,惨冷的落日刺得他双眸酸痛。他避过脸去,却看见那面残破得惨不忍睹的中军大旗,心里窝着的孬火便蹿了上来。
  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
  自关东诸侯联盟扯起讨董大旗,他在陈留招募义勇,毅然率众北上,与各方诸侯盟会酸枣。几十万军队浩浩荡荡挺进洛阳,喧天阵势不可谓不大,逼得董卓仓皇撤离帝都,胁迫皇帝公卿西向长安,给盟军留下一座空城。可各方诸侯那忠君爱国的热情像忽然浸入了冷水里,纷纷摆出了作壁上观的冷姿态,不是推辞粮草未济,退去后方征粮,便是苦诉兵力弱少,守在洛阳周边整兵。放任董卓一众越走越远,偏偏不愿轻骑追赶,只能目送祸国殃民的恶贼远走。
  眼见灭董的大好时机白白脱手,曹操苦劝诸将出兵西进,诸侯们全都顾左右而言他。他等不及了,不得已率轻骑追赶,却在荥阳遭到埋伏,有埋伏早在意料之中,董卓撤离洛阳时,必定会在后军设伏以为防备,可若兵力充足,第一次追击遭伏,诱出伏兵歼灭,第二次追击便可直入函谷关,一举消灭董卓的西凉军。
  可曹操兵力太少,众方诸侯又不愿意派兵支援,听闻一向自负才高的曹孟德兵败,只怕心里都打着小鼓庆祝。荥阳一战惨败,若不是曹洪拼死护救,他曹操也许已埋尸荒野了。
  想到曹洪的救命之恩,曹操不禁去看他,那曹洪正四仰八叉地倒在一辆露车上,虽在颠踬艰苦的行军途中,却兀自鼾声震天。这一路艰辛,两人涉水避险,几次落于敌手,莫说是食人间烟火的八尺汉子,便是神也定会累垮了。曹操看得直想笑,却怎么也不能在脸上牵出笑的表情,反而觉得辛酸。
  一骑飞马自尘埃蒙蒙间奔驰而来,来的却是盟主袁绍的信使,他一跃下马,双手捧上一方信:“盟主听闻曹将军遭蹉,已遣张邈将军迎候曹将军,以为后援!”
  曹操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夏侯惇一口痰吐在地上:“屁!老子们浴血沙场时,他袁盟主何在,躲在温柔乡里饮酒作乐,待得战事完结,老子们弟兄死了一多半,贼兵也没了影,他倒来献殷勤!”他嗓门极大,像喷着烈火,一说话,满脸的横肉便似被刀劈般片片痉挛,活似嗜血的夜叉,吓得那信使看也不敢看他。
  曹操虽以为夏侯惇骂得极痛快,面上却沉住了:“元让,说的什么话!”他转脸对那信使道,“知道了,多谢盟主。”
  看着信使飞马离开,夏侯惇到底忍不住:“我瞧那帮诸侯都是隔岸观火的孬种小人,和他们共举大事,一百年也成不了气候,那群混账王八,娘们儿都不如!”
  话虽糙,可理却实在。曹操沉默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遥看天边那轮夕阳正在迅速地滑入汴水,像一泡淋漓的血,被背后那逐渐增大的黑手推向了深渊。
  ※※※
  洛阳近郊的关东联军大营里灯火辉煌,无数盏青铜树枝灯伸开交错横生的灯盘,编织出蜘蛛网似的密集光影。衣衫轻薄的侍女扭着软绵绵的腰肢穿梭席间,像飘在水面的葶荷,一个个眼含秋波,面藏暧昧,扶摇着春风如醉的莲步,斟酒时总是不忘记扶着头摔进男人怀里。
  联军将领们满斟美酒,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的神勇战绩:说起当年那场凶险,乖乖,要不是老子横刀立马,舍生忘死,早就埋骨草莽,哪能挣到而今的功名事业,激动时竟自挤出两滴浊黄的泪蛋子。两下里说得兴起,称兄道弟地“咕噜咕噜”将杯中酒喝得精光,醉得通红的脸盘子油光锃亮,吹着牛还不忘记拧一把侍女肥嫩的屁股。
  “诸公!”红脸膛的韩馥亮起嗓门,高高举起了酒爵,“此次讨董,有赖诸公报国忠心,更依仗盟主英明决断,方才能收复洛阳,逼得董贼西窜,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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