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丹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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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丹士林-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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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静看着银票上的血迹,想起自己来上海后的心酸经历,知道瑞喜的日子过得更凄惨,忍不住嚎啕大哭,抱着瑞喜说:“瑞喜,你自己那么难,都没舍得用……”

“小姐,我是丫鬟,我不怕,可你是没吃过苦的人。我每天都在想,小姐你怎么洗衣服?住在哪里?没有人给你烧饭、买蛋糕怎么办?丝棉被有没有每天都晒?下午的蟹黄包和萝卜酥还有没有吃?枕头里的菊花有没有忘了换……小姐,有了钱,你要换一个好房子,还要买新被子。”

“瑞喜!你不是丫鬟,你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姐妹,我已经不是云静小姐了,我是女演员朱丽叶,朱丽叶是一个崭新的人,新住处、新习惯和新生活,唯一要珍惜的过去,就是你,瑞喜!”云静紧紧抱住了瑞喜,“不许叫我小姐,叫我朱丽叶。瑞喜,我不是云静小姐,我是自力更生的新女性、女演员朱丽叶!现在,你知道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为了庆祝咱俩重逢,把这张银票花掉!”

瑞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云静拉着跑出了门。她们在弄堂里奔跑着、笑着、闹着。

云静说:“郦照存现在在上海,他是个坏人,所以我们更要把他的钱花光光!反正钱是好东西!我们要买新衣服,要喝咖啡,还要租干净的公寓!我们又可以住在一起啦!”

她们的欢笑声在弄堂里回荡着……

7

瑞喜找到云静后,两个人一起租住了一间条件好些的公寓,开始了新生活。瑞喜每天按时去邮局上班,云静继续在各个电影公司出演一些小角色,两个人的事业虽然没有什么大起色,但总算彼此精神上有了依靠。当然,她们也有梦想:云静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当主角,瑞喜的梦想是帮助云静实现梦想。和吴烈在一起的时候,瑞喜偶尔也会想到自己,但那只是霎那间一闪而过的念头,还不能算是梦想。

然而,即使这样并不很安稳的日子,她们也没能享受多久——1931年9月18日之后,她们姐妹俩的命运和很多中国人一样,都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还我河山,反对强权!”

瑞喜正在上班,邮局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整齐的口号声,她连忙和其他同事一起靠在窗口往下看。街道上有一队激愤的青年正在游行,他们边走边喊口号,扔着各种颜色的传单。而走在这支游行队伍前面的,居然是吴烈!

吴烈慷慨激昂地带着队伍从邮局楼下走过,没有看到瑞喜。瑞喜悻悻地离开窗户边,回到桌子前面,打算继续分信。可她才把信拿在手里,一个男同事就把信夺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喊道:“兄弟姐妹们!我们今天罢工吧!我们都要成亡国奴了,还关心自己的饭碗有什么用?我们上街去!汇到抗日的洪流中去!”

茫然的瑞喜被大家簇拥着上了街,也成了游行队伍中的一分子。然而,他们才走出几十米,街上就响起了警笛声,所有举小旗子游行的人都被警察驱散了,不仅如此,警车经过,还开始喷洒催泪瓦斯,街道上立刻浓烟弥漫。瑞喜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一条弄堂跑去。

在弄堂口,一个人迎面撞到了她,竟然是吴烈!吴烈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跑得满头大汗。

“瑞喜,那边有警察,快跑!”吴烈拉着瑞喜迅速转弯,继续跑,一直跑回吴烈住的地方。他身后的同学也跟着来了,大家进屋后,有的坐在床上、椅子上,有的干脆就坐在地上,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显得很拥挤。

“我们要唤起民众的良心!要唤起军人的尊严!”

“我要去参军!到东北去参加抗日军队!”

吴烈接过瑞喜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感叹:“看来政府的态度很明显了!什么‘攘外必先安内’,他们就是要做亡国奴!我们不能再指望他们觉醒了!”

瑞喜忍不住问:“吴烈,什么是‘攘外必先安内’?日本人为什么要打我们?”

瑞喜的声音很大,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是把他们的情绪抽离了出来。吴烈有点儿尴尬,这才想起要把瑞喜介绍给大家:“瑞喜,这个问题我回头再给你讲。来,忘了介绍,这是瑞喜,这些都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家都毕业了还总有联系。”

同学们都礼貌地和瑞喜点头打招呼,一个女同学心直口快地问:“吴烈,瑞喜是你的……”

“哦,瑞喜是我的采访对象,你们在报纸上应该看过的,她就是我爸爸制衣厂的女工,现在在邮局工作。”吴烈没等女同学把话说完,就抢着回答。

瑞喜听到吴烈这样介绍自己,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还好,女同学听了,亲热地拉着瑞喜的手说:“瑞喜,你真了不起,我叫李碧纹,我们一定会成好朋友的。你是个勇敢的、敢和黑暗势力作斗争的人,以后你要多参加我们同心社的活动,就是我们几个同学组织的社团,我们每周见一次面。吴烈没跟你说过?”

“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吴烈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和身边的同学讨论起局势来。

瑞喜拿起暖水瓶,默默出去打开水。隔着玻璃窗,看着大家在房间里热烈讨论着,吴烈脸上也有着她不熟悉的兴奋神情。看着看着,瑞喜突然发现玻璃那一边的世界好遥远,对于他们来说,自己似乎只是个外人……

回到她和云静合租的公寓,瑞喜的心情还是很不好。云静在床上看电影画报,见瑞喜回家后一个劲儿地忙乎,不是拖地板就是擦桌子,开始还以为她是习惯性地伺候自己,就制止她,说她们现在是平等的朋友,谁也别伺候谁。瑞喜听了,也不吭声,擦干净了桌子,又把云静的皮鞋拿起来擦。云静不再劝她,走过去顽皮地咯吱了瑞喜一下。瑞喜放下手里的鞋,回头看着云静,突然说了一句让云静摸不着头脑的话:“小姐,你真好,你一点儿也不嫌弃我。”

云静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知道瑞喜有心事,可看看瑞喜没有想告诉她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

自从瑞喜搬来后,云静的睡眠就特别好,这天晚上也一样。早上云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居然看到瑞喜坐在旁边看着她,不禁吓了一跳:“瑞喜,你这么早就醒了?干嘛呢?”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瑞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不明白,可以问你吗?”

云静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忙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沿上,笑着说:“嗨,你要是着急,叫醒我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醒了也能马上再睡,打雷都听不见。说吧,什么问题?”

瑞喜迟疑着,双手不安地揉着衣服慢吞吞地说:“就是……就是……谁是黑格尔?还有,有个姓费的——费巴哈,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好象和姓马的老先生——马克思是好朋友。他们在一起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吴烈的同学们都在谈论呢?为什么他们每次说起这几个人就特别激动呢?”

“瑞喜,你先回答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去吴烈那里了,参加他和同学的聚会。”

“哎呀,就是那个公子哥儿啊?他可真有意思,恋爱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儿,要那么多电灯泡干嘛?”

“不,不是恋爱,他和同学们老是开会,我在旁边帮他们端茶递水,顺便也听一下。”

“什么?!让你去伺候他们?太过分了!”

“不不,我愿意的,是我主动要求的。因为吴烈跟同学们在一起,他就很高兴;他高兴了,我……我也就高兴了。”

云静不再和瑞喜争辩,摇着头抱住瑞喜的肩膀,告诉她:“瑞喜,黑格尔、费尔巴哈,还有马克思,都是左派们的偶像,是不切实际的年轻人推崇的人物。吴烈他们是要改良社会,把社会变成天堂,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啊。我们改造一个人、一个家庭都那么难,何况是社会呢?唉,要是能那么容易改造,我还用逃婚吗?你还那么习惯做丫鬟吗?瑞喜,别听那些空话,好好踏踏踏实实工作,那才是你该过的生活!”

瑞喜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可是,黑先生、费先生还有马老先生,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我还是想知道。他们每次说话的时候,我都插不上嘴。”

云静直愣愣地看着瑞喜问:“你每次去他们那里都特别有压力,特别紧张是不是?你被他们嘲笑了,对不对?瑞喜,我告诉你,如果他们再这样,就别跟他们在一起。我最讨厌那些自以为是、有优越感的人!他们连最起码的平等和尊重都不懂,还谈什么改造社会?!下次再有这样的聚会,我跟你一起去!”

瑞喜惊慌地摇头,起身收拾房间,准备去上班。云静的上班时间没那么固定,也就不像瑞喜那样着急,她看着慌乱的瑞喜,真的很为她担心。

果然,瑞喜再去参加吴烈他们的活动时,并没有和云静说,但当云静深夜拍戏回来,看到熟睡的瑞喜枕边放着一张油印的《国际歌》歌谱和歌词时,立刻就明白这是从哪里来的了。云静叹了口气,俯身看了看睡着的瑞喜,想起了一句不知道是哪部戏里的台词:“恋爱中的女人毫无理智可言。”

8

这天,云静白天没戏,睡完懒觉起来正在梳头,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她开了门,意外发现给她拍杂志封面的摄影师捧着花站在外面。摄影师一看见她,就举起手里的杂志摇晃着,惊喜地说:“朱丽叶,杂志出来啦,我特意拿来给你!我请你晚上去国际饭店吃饭,谈谈我们后面的合作,好吗?”

云静根本没有接杂志的意思,她厌恶地看着摄影师,想把门关上,可摄影师把脚挡在门口不让关。争执中,杂志掉到了地上,摄影师正要弯腰去捡,有一只脚突然踏在了杂志封面上。摄影师顺着脚看上去,看到来人是一个比自己帅多了的小伙子,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嘟囔:“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这样的杂志封面都能上,还装什么贞洁烈女呢!”

云静探出头,对着摄影师背影骂道:“滚!”

来人把杂志拿起来,看了看封面上的云静——旗袍的开衩很高,化妆艳丽,神情挑逗……云静一把夺走了杂志,瞪着眼睛问:“你是谁?”

“我是瑞喜的朋友吴烈,我来找瑞喜,想来告诉她周日聚会的地点改了。”

“哦,你就是那个吴烈啊。瑞喜今天加班,不在。”云静看了他一眼说,“吴先生,我正想跟你谈谈瑞喜的事儿,今天你来了,正好。我从前是她的小姐,现在是她的朋友,我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跟你谈。我要跟你说的是,瑞喜她是丫鬟出身,没有读过太多书,可是,在上帝面前,瑞喜、你、我,都是平等的!如果你不打算尊重一个人的感情,至少不要去伤害她!你现在就是借瑞喜来往脸上贴金,证明你是个仁慈悲悯的人!她的身世已经很可怜了,拜托你,在利用别人的时候,也得考虑一下,你给她增加的不幸她是不是可以承受?!你要想玩儿的话,四马路上烟花柳巷有的是,还有,派对里西化的密斯也不少,瑞喜不是蜜糖,也不想死在你手里!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儿!我的话说完了,再会。”

吴烈被她说得目瞪口呆,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不管你是主人还是演员,我不认为你有权利指责我!再说,瑞喜她已经不是你的丫鬟了,她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这样颐指气使,说明你心里根本没有真正的平等!你凭什么干涉别人的生活?”

“不管我是主人还是朋友,你都没有权利这样对待她!她老实羞涩,你就可以抱完她之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只当她是你的一个采访对象吗?!还有,明知道她读书不多,你不给她讲解,还非要把她带到一群满口讲外来语的人中间,让她显得无助、尴尬,你这样的举止,和一个嫖客有什么两样?还满口仁义道德呢,你写的东西是你真正的想法吗?!”

“我……我有我的考虑。”听到云静说起这些隐秘的事情,吴烈有点儿尴尬。

“没什么可说的,一定是卑鄙的考虑!一只戴着眼镜的色狼,不过比别的色狼行动慢一点儿就是了!狼就是狼,没什么可装的!你可以走了!”

云静“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吴烈懊恼地咬了咬嘴唇,想到云静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话转给瑞喜,他决定这两天无论如何要抽空去一趟邮局。

瑞喜并不知道小姐和吴烈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有事情想不明白,整天都无精打采,既盼着周末又怕周末的到来。下班了,她拎着布手袋,低着头慢慢往家走,自己都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现地上有个人影一直在跟着她——她快,影子也快;她慢,影子也慢……是谁呢?瑞喜回头一看,是吴烈!

两个人并排走着,起初谁都不说话。后来,吴烈忍不住了:“瑞喜,我们谈谈好吗?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见过姜云静,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这两天反思了一下,姜云静尽管有过分的地方,可是,她说得对,我的灵魂深处,确实有不够纯洁的地方。我自以为是知识阶层,对劳苦民众尽管很同情,可是,这个同情不够深刻,这种悲悯没有分量!瑞喜,我,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那令人鄙视的虚荣心,我因为你文化水平不够,竟然不能勇敢承认你是我的恋人!我算什么新人?!我怎么改造旧世界?我连自己都改造不了!”

瑞喜停下来,捂住了吴烈的嘴,说:“吴大哥,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是,你是个好人!你看不起我是应该的,因为,因为我真的配不上你!”

吴烈一把将瑞喜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瑞喜,别这样说!你这样只会让我更惭愧!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尊重你!让你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高尚和美好!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大哥,我是你的恋人,你最亲近的人,我们是平等的,知道吗?叫我吴烈。”

“吴大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瑞喜幸福地依偎在吴烈怀里,脸上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就在这个周末,当同心社的同学们聚会时,吴烈郑重向大家宣布了他和瑞喜的关系:“同学们,今天的聚会是我召集的,我除了想跟大家讨论在日本魔爪下国家的前途之外,还有一件个人私事要跟大家宣布。我现在郑重告诉大家,林瑞喜,现在是我的恋人。我决心用爱情来实践自己对劳苦民众的尊重与爱,用爱情来作为改变旧世界、旧观念的一个途径!请大家见证我们的感情,支持我的决定!”

同学们先是一愣,然后都热烈鼓掌,李碧纹还高声喊着:“瑞喜!你也说两句!”

瑞喜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说:“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念过什么书,你们说的话、干的事儿我都不太懂,但是,只要是大家要我做的,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心尽力去做!你们……你们开会吧!吴烈说了,让我给大家把风,看有人来了,我就摇铃。”

瑞喜拿出一个铜铃铛,一个人坐到了屋外路口的草地上。现在,再回头看那个充满了激情的屋子,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外人,而是那其中的一分子了。

“看报!看报!师长壮烈牺牲!”

“看报!看报!共军郊外突袭,师长以身殉国!”

一个报童拿着报纸叫唤着从瑞喜旁边跑过。瑞喜愣了一下,追上去买了份报纸,给吴烈拿了进去。

9

“一二八事件”爆发后,上海几乎每天都有游行、集会、焚烧日货等事情发生。吴烈更忙了,他们的宣传口号也变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山河!”、“反对一党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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