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恭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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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版恭亲王-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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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他“有许多显著的缺点”,最主要的就是个性狭隘、顽固,令其并不适合作为一名高级干部。

沈葆祯当然不是保守者。

早在担任福州船政大臣的时候,他就以锐意改革的姿态引起广泛关注。他接替左宗棠主持的马尾船厂,与李鸿章的江南制造局一起成为当时改革开放的标杆企业。而在日本侵台时(1874年),他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台湾,军事上积极备战,经济上加快建设,大大加强了台湾的向心力和海峡两岸的凝聚力,在之后抵抗日本的侵略中作用卓著。他的马尾船厂中就有专用的铁轨,而他在台湾更是修筑了运煤的铁路,这些都表明他本人与铁路并无“私仇”。

沈葆祯与李鸿章两人,在相当长的时问内,工作上的配合相当默契。 1872年,当江南制造局和马尾船厂被指责为浪费国有资产时,李鸿章、沈葆祯在曾国藩的保驾护航下,并肩反击。在1874年对抗日本侵台时,两人又是通力协作。随后,李鸿章积极推荐沈葆祯接任两扛总督,正式成为大清国最有实权的领导核心之一。日本侵略台湾与沙俄侵略新疆同时发生,引发了大清官场上“海防”与“塞防”的争论,沈葆祯却出人意料地站在了李鸿章的“海防”派一边,反对其老领导左宗棠为首的“塞防”派。这其间固然有其防守海疆的本位主义,但也表明其与李鸿章在政见上的相同。即使在吴淞铁路协议达成后三个月(1877年1月),沈葆祯还提供了巨额资金,协助李鸿章辖下的轮船招商局收购美资的旗昌轮船公司,成就了大清国企经营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但在吴淞铁路上,沈李二人却表现出了越来越大的分歧。沈的态度十分强硬,甚至当英国军舰赴到上海进行武力恫吓时,他还宣称“兵轮何足虑,何日何口无英国兵轮耶?……兵轮恫吓,吾辈勿闻之,不足措意。梅辉立此来必有数次强辩,吾辈能毅然不挠,彼亦自就范围”。这令正在与英国艰难谈判的李鸿章大为不悦,认为沈某人实在太不顾全大局了。

李鸿章虽然尽力避免过多干预这一本归沈葆祯主抓的工作,但也毫不掩饰地希望沈不必过于强硬,“总期两边都过得去,始足见中英和好真心”。当时,大清国的中心工作就是经济建设,需要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韬光养晦,加速发展。尤其当法国、日本和俄国都纷纷觊觎中国领土时,吴淞铁路的纷争,就显得相当次要了。

李鸿章虽然也是地方干部,但实际上却起到了“副总理”的作用,“当国”与“当家”显然是不一样的。在吴淞铁路问题上,李鸿章并不介意收回后让英国人承包,然后中方自营,他希望借英国人的“东风”推动一直受阻的中国铁路建设。而沈葆祯坚持英国人必须完全退出。双方打的旗号都是“主权”二字,但显然,让英国人承包经营并不丧失任何主权。沈并非当国之人,没有李鸿章那般的不可承受之重,他的着眼点更在于“爱惜羽毛”:英国人在他的鼻子底下偷偷修建这条“地下”铁路,令他的行政能力、个人威望等大为受损,他必须以一种戏剧化的夸张的手法,乃至不惜矫枉过正,避免给政敌留下任何的把柄。

此时,改革开放虽然已经成为大清国的中心工作,但却并非主流的话语体系,脚穿新鞋子,口喊旧号子,依然是恭亲王、李鸿章等改革者们的无奈选择。包括铁路在内的新玩意,都可以摸着石头过河,但绝不可高声嚷嚷,否则便会成为政治上的把柄,成为大清国最可自豪的先进的社会制度的敌人。沈葆祯没有李鸿章那种敢于“虽万千人吾往矣”的资本和个性,他能做的,也就是在红灯面前假装“宁左勿右”,先把自己晾干了再说。拆铁路,是他的政治求生本能;拆了后又运到台湾,则是他骨子里改革派的基因推动。另一个往往被史家们忽略的细节是,沈葆祯在拆毁吴淞铁路的同时,还给其中一台名为“总督号”的火车头做了整容手术,将车身上的“总督号”三个汉字锉去,这实在是再清晰不过的一种防护手段。

吊诡的是,李鸿章似乎对沈葆祯这种无奈之举嗤之以鼻,他在写给郭嵩焘的一封信里说:“幼丹(沈葆祯)识见不广,又甚偏愎。吴淞铁路拆送台湾,已成废物。不受谏阻,徒邀取时俗称誉。”老李的这一评价,实在有点刻薄。沈葆祯无非就是忧谗畏讥的被动防守而已,哪里谈得上是沽名钓誉的主动出击呢?

郭嵩焘曾认为,晚清的几位改革派大佬中“中堂(李鸿章)能见其大,丁禹生(丁日昌)能致其精,沈幼丹(沈葆祯)能尽其实”,这是很中肯的。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观点,实力决定行为,这似乎是颠扑不破的官场真理……



后记 恭亲王:绝版之外

—雪珥答《中国经营报》记者问



【《中国经营报》记者】“绝版恭亲王”系列告一段落,读者通过恭亲王这一晚清政坛二号人物,得以一窥清廷政局之堂奥以及清末改革中坚人物的坚守与无奈。作为将这一切呈现给读者的人,你为何选定了恭亲王这个人物,他的哪些性格吸引了你去探究?能不能谈谈你从开始关注到研究恭亲王的过程?

【雪珥】二十多年前,我痴迷般地喜欢上了一本书,那就是尼克松的著作《领袖们》。这位美国前总统在书中,如此描绘中国总理周恩来:“他是个伟人,本世纪罕见的伟人。我感到惋惜的是,他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他总是小心谨慎地让舞台的聚光灯照射在毛泽东身上。”

厄克松当然不会明白,在中国的舞台上,聚光灯必须也只能照在一个人的身上;其他人则必须谦恭地将自己湮没在巨大的阴影下,明智地躲避着,或者耐心地等待着聚光灯。

那时,我刚刚到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求学,在几位师长的帮助下,给自己制订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读书计划。当我读完几本讲述洋务运动的书后,书中那着墨不多的恭亲王,却令我总是想起尼克松的这段评述。

谦卑,韬晦,在领导面前勇于并且善于自我批评,乃至自我贬低,在时机未到时静如处子,在时机到来时动如脱兔,所有这些,也正是我在那所号称“青年黄埔”的大学内所接受的官场入门训练。

那位在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就成为国家掌舵人,之后又被历史贬低到无限小的恭亲王,是否就是中国特色的从政之路的典型呢?我对此很感兴趣。但这种兴趣,只是一闪而过。从1987年赴北京求学,到1999年移民出国,这12年间,中国大多数人都难以安宁地守着一张书桌了。恭亲王,连同周恩来一道,被忙碌的名利追逐扫出了我的关注范围。直到2002年我重新回国,并在从事房地产开发的漫长六年间,为了抵御孤独和诱惑,才开始重新提笔写作,并将笔端伸向我最感兴趣的中国改革史时,那个阴影中的人物,才又回到了我的脑海。

在我今年撰写的恭亲王专栏中,我不止一次地提到了那些阴影中的人物的共同点:老二性格。恭亲王曾经是有棱角的,在“垂帘听政”和“亲王辅政”的“一国两制”早期,权力的重心在恭亲王手上。但在经历了几次碰撞后,他彻底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帝国的管家,而太后们才是真正的女主人。自此,那个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恭亲王就不见了,郁郁寡欢,忧谗畏讥,言辞谨慎(“谨言”却未必“慎行”),成天忙于事务,只管埋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消极“抓革命”,积极“促生产”,“老二性格”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令我震撼的是,在参观整修如故的恭王府时,我在百年的宫墙发现了一些四十年前的红色标语,其中就有:

努力学习最高指示

忠实执行最高指示

热情宣传最高指示

勇敢捍卫最高指示

那一刻,我真感觉头皮发麻,对历史的无情和荒诞充满了敬畏。那个从恭亲王联想到周恩来的离经叛道的念头,又在脑海闪现:为什么在如此多需要他操心的大事小事中,周恩来要将整修恭王府对外开放,作为自己交代给谷牧的三个遗愿之一呢?(请读者自行查阅相关官方报道)为什么周恩来在“抓革命,促生产”的百忙之中,还多次来到恭王府,他真是为了发掘“大观园”的原型,还是在凭吊什么,还是想传递什么信息?



【《中国经营报》记者】作为一个体制内改革派的代表,恭亲王身上似乎充分体现了一个体制内改革者对改革分寸的拿捏,在这一过程中,体现了其自身的哪些纠结和矛盾?这其中,有哪些是恭亲王无法摆脱的历史局限?

【雪珥】我们常说的所谓“局限”,其实就是观察者以自己的标准,以当下的标准,乃至以自己在当下的利益诉求为标准,去丈量历史人物所发现的那些不如意的地方。认为历史人物都有“局限”,这本身有一个逻辑前提:历史是在不断进步的,“今”必胜于“昔”,“新”必胜于“古”。但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今”与“新”往往就是“昔”与“古”的某种翻版而已,绕了几十上百年的圈,抬头一看,可能又回到了起点。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之处,所谓“势禁形格”。所以,我更愿意谈论的是恭亲王的“势禁形格”,而不是他的“局限”。

我曾经很深地介入体制内的运作,几乎零距离地观察了处于改革开放第一线的浙江在整个90年代的全面蜕变。我曾经提出一个很有意思但也很尖锐的观点:浙江的发展,关键是受益于地方政府有意无意的不作为。改革初期一直到90年代末,浙江并非一个官场的亮点和“要缺”。既非冲要之职,则官员们的首要思想便是“平安无事”,为求“平安无事”,便要自己少惹事,首先便是不敢提倡什么敢为天下先的东西,不会涌现出什么明星式官员,吸引舆论的目光和炮火。其次便是没有能力消灭那些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已为天下先”的新生事物,比如温州这样的“资本主义萌芽”,不是不想消灭,而是这样的野草实在太茂盛了,要消灭就必须大动干戈,一大动干戈就要引人关注,就无法“平安无事”。这种官场本身的非主流性,导致在浙江的几个改革发祥地,对草根改革的践踏都很不彻底,敷衍了事,斩草不除根,这就在客观上为小草的繁衍提供了极大的空间。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良性的“钱权交易”模式:权力对资本的维护,起初还谈不上“保护”,而仅仅是“不伤害”而己。

主观上不想折腾,客观上无力折腾,顺应潮流与时俱进,这其实也是恭亲王发动的体制内改革的基本特征,也是恭亲王能够四两拨千金、举重若轻而.且保持自我低调的原因所在。中国近代改革史那些公认的改革实践先驱们(康有为及洪仁╣an2)之类的“口水改革家”不在此列),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背后,其实都站着一个低调的恭亲王,为他们保驾护航。尤其在早期的改革中,他们瞻前顾后,逡(qun2)巡不前,恭亲王就在背后推着他们。从中国历史的传统来看,曾、左、李等人都触犯了官场上的最大忌讳:一是功高难赏,没有他们的浴血奋战,即使那位自称是耶稣弟弟的洪教主不能君临天下,大清帝国至少也早已分崩离析,群雄割据了;二是权高盖主,他们手握重兵,在中国最为富庶的地区,集军权、财权、人事权于一身;三是“非我族类”,在严厉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清帝国,这是汉人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手握雄兵。换在以往任何一个朝代,曾、左、李等都不可能有善终,更不要说参与政权的建设,并分享胜利的成果。实际上,在战后的重建和改革中,曾、左、李几乎无时不受到政敌们的攻击,有的时候,这种攻击是直奔要害而来的,但这些都在恭亲王及慈禧太后的支持下,被一一化解。

晚清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有人说是李鸿章,那是不准确的,李鸿章无非是前台的操盘手兼新闻发言人,知名度高而已。真正画圈、掌舵的就是恭亲王。如果要画一幅漫画来解释大清改革,恭亲王就是把着方向舵、带着望远镜的船长,而曾、左、李等则是拿着桨的水手。

改革与革命相比,难度更大。改革最难的,并非目标的确定。现行体制下存在什么问题,只要不是瞎子和傻子,都一目了然,其中大多数的问题其来有自,积重难返。比“要改什么”更重要,也更艰难的,是“如何改”,也就是步伐、节奏、分寸的把握,以及各种利益团体的平衡,特别是对其中的既得利益者的安抚。这些既得利益者拥有强大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处理不好,就会成为改革的极大阻力。这就是恭亲王作为改革当家人的艰难之处。

从民国开始,主流史学界多认为晚清的改革,胆子不够大,步子不够快,并且总是羞羞答答地不敢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这种评价就是典型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改革的具体操作,首先必须有人,也就是操盘的团队,还必须有机制去贯彻落实,但这就出现了巨大的矛盾:现有的干部队伍腐败严重,行政体系运行艰难,而短期之内又无法重建一个行之有效的团队和体制。李鸿章晚年自嘲为“裱糊匠”,其实,改革者的定位就是“裱糊匠”,因为他不可能什么都推倒重来,那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何况推倒重建的新屋子,其问题未必会比旧屋子少。这种无奈,也决定了改革是渐进的、缓慢的,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的。

其实,一个由体制内主导的改革,其首要目的当然是为了稳固政权,以达到“大治”,而绝非“大乱”。这种改革的基本前提,就是推动并且维持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这也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政权的基本政治诉求。那种对如火如荼的乱象的期待,其动机无非是浑水摸鱼而已。先砸烂了一切再说,“越乱越好”,“不破不立”,“破”了之后能否再“立”,如何再“立”并不重要,一切等老子手上有权了再说,这正是恭亲王临终前告诫光绪皇帝要多加警惕的。恭亲王尸骨未寒,所谓的“戊戌变法”便闪电般登场,随即又闪电般失败,根本原因就是那些“口水改革派”们所要的只是砸烂旧体制、砸烂大多数人的铁饭碗,却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耐性去建立新体制,所以缺乏民意支持。

恭亲王的身份,当然决定了他的改革出发点、立场及底线,那就是坚持和巩固满清皇族对政权的领导。这是他不可能动摇的基本国策。许多改革措施在他手上无法进行,大到政治体制改革,小到铁路建设,并非因为他颟顸、愚昧,而是作为当家人的无奈。操之过急,不仅无法凝聚改革所需的民心士气,而且,只能给野心者提供浑水摸鱼的工具。他的最主要助手、被西方公认为最坚定的改革者的文祥,就不止一次地告诉洋人们,如果操切行事,大清改革将走向反面。这在戊戌年和辛亥年的改革大跃进中,都得到了验证,改革沦为争权夺利的幌子,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在上本书《国运1909》中涉及了不少此类细节。

“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不是不能翻动,而是不能频繁翻动,更不能任性翻动,否则就烂在锅里了。这个火候的掌握,或许就是对改革者能力和资源的考验。



【《中国经营报》记者】恭亲王的改革努力并未让大清避免覆灭的结局,站在今天的视角来看,你觉得恭亲王的改革为何没能拯救大清,而以他为代表的体制内改革者在历史上是否有带领改革走向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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