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殿下!”
朱祁铭艰难地撑起身子,透过雪树的缝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渐渐地,对面山头上现出十多个人影。
“王子殿下!”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身影!
是越王府护卫!
短暂的兴奋之后,朱祁铭默默垂下头。他真的不愿发出求助声,害得这些护卫白白丢掉性命。
“王子殿下!”
这声呼唤内力充沛,震得树上的覆雪簌簌坠落。
师傅!朱祁铭再次举目望去。
果然是梁岗!
有师傅在,还怕这帮贼人做什么!
朱祁铭血脉贲张,浑身颤栗,兴奋地张大了嘴巴,就在他方要开口回应的时候,忽觉身子一麻,整个人立马瘫软了下来。
倒地前的一瞬间,他瞥一眼刀疤脸狰狞的面目,卡在喉中的那声叫唤化作一口悠悠长气,徐徐吐了出来。
“你们发现可疑痕迹了么?”梁岗的询问声飘了过来。
“没有。”不远处响起杂乱的回应声。
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呼声大作,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祁铭的心似乎紧随梁岗而去,他已神智不清,很快便昏睡过去。
当他悠悠醒转时,发觉被制的穴道已被解开,可他无力活动身子。
冷,无比的寒冷!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他归于平静。
身体似乎与大地融在一起,血液快要凝固了。迷蒙中,那二十多个殉职的勇士仿佛向他缓缓走来。
“这小子不行了,活不过今晚。”刀疤脸冷冷地摇着头。
王魁蹲下身子,将一块干肉递到朱祁铭手边。
生存还是毁灭,或许只取决于一块干肉,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抓住了那块干肉,然后哆嗦着把它送到嘴边。
屈辱撕扯着心灵,片刻间,他已泪落如雨。
第三十三章 初现端倪
一连十多天,越王府一直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王妃终日以泪洗面,饱尝思儿之苦。越王朱瞻墡则总把自己关在内室里,闭门不出。
这日一早,王府门外来了一位遭贬的军官——锦衣卫前指挥使、现千户徐恭。
朱祁铭被掳后,王振怒斥徐恭屡次玩忽职守,认定若由他续掌天子亲军,必遗患无穷。于是,一道圣旨下来,徐恭的职位直降三级,由指挥使跳过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千户。而指挥同知马顺则顺利上位,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这支威势最为显赫的天子亲军的头面人物。
论武功,徐恭是京军中的第三大高手。他武功高,为人正派,并非钻营之辈,因此,虽受贬谪,却无怨忿之心。非但如此,他还因为无官一身轻,可以沉下心来暗查朱祁铭被掳一案。
越王子灯市遇刺事发后,太皇太后便密令他暗查此事,不料前案尚无眉目,越王子就被人掳走了。十多天来,他跑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点,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通政司、会同馆的文书和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太皇太后圣体违和,不能听政,而皇上根本就不想见他,不得已,他只好跑来越王府寻对策。
门吏通传后,王府长史欧阳仝出来见礼。
“让徐大人久等了,越王殿下不愿见客,望徐大人体谅。”欧阳仝拱手道。
“有贼人线索,事关王子殿下的安危,还请欧阳长史代为通融。”徐恭急道。
“徐大人的好意,越王殿下心领了,只是,似大人这般报讯的人太多,殿下实在是······”欧阳仝就此打住,后面露骨的话不便说出口。
徐恭想想便能明白,这些日子里肯定有不少邀功心切的人找上门来报讯,声称发现了线索,事后却证明,那些所谓的线索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越王一定是不胜其扰。
既然言尽于此,那么,多说无益。透过大门,徐恭看一眼冷冷清清的王府大院,然后礼别欧阳仝,无比落寞地转身离去。
他漫无目的地信游到玄武门外,忽见红蓼从一辆马车上款款而下,正准备回宫。他不假思索地快步来到红蓼身前,抱拳道:“红蓼姑娘。”
红蓼微微一愣,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是一个年满二十六岁的大龄女青年,正值韶华飞逝的年纪,再过三、五载,便会成为嬷嬷级的资深宫女,所以,她早做好了在深宫大殿中孤独终老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她第四次见到徐恭时,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了阵阵涟漪。
虽然前三次奉太后懿旨见锦衣卫主官时,徐恭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做了铺垫,但这次的偶遇如此走心,是她始料未及的。奇妙的感觉来得也太突然了。。。。。。
徐恭年近三十,年纪轻轻便执掌一支天子亲军,武功高,人品为人所称道,再加上至今未婚这个极富魅力的单身身份,他自然成了许多女子心中的“钻石王老五”。
不过,吸引红蓼的不是这些,而是徐恭身上英武的神采,以及迥异于粗鲁、狂悖武夫的温润气质。
而王振的算计、马顺的野心让她在心理天平上完全倾向于徐恭这边。
红蓼敛衽一福,“近来京城多风波,你别来无恙吧?”望见徐恭落寞的神色,她心生怜意。
“多谢姑娘挂怀,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我不在意。只是有一事,事关越王子的安危,还得劳烦姑娘帮忙。”收到红蓼的问候,徐恭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找到越王子被掳的线索了?”红蓼兴奋地问道。
“不错。皇上不愿见我,太皇太后又圣体违和,不能听政,如今唯一的指望是尽快见到皇太后,禀明实情,迟恐生变。”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自己求见皇太后会遭司礼监阻扰,所以托我代为通传?此事不难,你速去午门外候着。”
红蓼别了徐恭,匆匆返回宫中,将徐恭求见之事禀明太后。
太后听罢久久默然不语,显得十分为难。
她必须反复权衡利弊得失。
自己虽有听政之权,但前朝有皇帝,后宫有太皇太后,自己若贸然出头,必遭前朝、后宫侧目。
连日来她深居简出,一心礼佛,心境已今非昔比。她发觉清静的日子原来也十分惬意,而站在风口上的感觉反倒令她不安。
可是,过问祁铭被掳一案,足以昭示她皇太后的贤德,这一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何况,她真的很喜欢祁铭这孩子。
见太后犹豫不定,红蓼劝道:“皇太后,事关越王子的安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万万不可迟疑。”
红蓼一催,太后心中的天平便发生了倾斜。
“你随哀家速去清宁宫。”
······
到了清宁宫,太后唯一可做的便是耐心等待太皇太后醒来。
十多天前,为应对前朝后宫的那股暗流,太皇太后心力交瘁,又赶上朱祁铭被掳,她急火攻心,从此一病不起。
太医看过后,闭口不谈病情,只说需卧榻调养。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昏睡在榻上,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
太后静候了小半个时辰,太皇太后方悠悠醒来。
太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轻声道:“臣妾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太皇太后只用迷糊的目光瞥一眼周围的人,便侧过头去,昏昏欲睡。
“徐恭找到了祁铭被掳的线索,欲向太皇太后您禀报,,此刻,他正侯在午门外。”太后急道。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身子动了动。近侍宫女连忙小心地将她扶坐起来。
“皇······帝。”太皇太后嗫嚅着说出两个字来。
“哦,徐恭方受贬谪,皇帝不愿见他。”
迟疑片刻,太皇太后嗫嚅道:“你去······”
“您是命臣妾召见徐恭?”
太皇太后颌首,然后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来:“规······制。”
······
依制,外臣不可擅入后宫,且太后正值盛年,不宜在外臣面前露脸,所以,太后命人在雍肃殿设下帘幕,做起了历史上许多太后都做过的事——垂帘听政。
她还命人传来太皇太后信任的内臣金英,让他与红蓼一道,于雍肃殿近侍。
徐恭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雍肃殿。
“臣锦衣卫千户徐恭拜见皇太后。”徐恭跪地抱拳道。
“平身。”
“谢皇太后!”徐恭起身道:“十多天来,臣查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方,臣以为,掳掠越王子的并非鞑靼人,而是瓦剌人。”
金英、红蓼大吃一惊,帘中的太后更是惊得站起身来,幸亏有帘幕挡着,否则,非在内、外臣面前失态不可。
过了许久,帘后传来一个显然带着疑惑意味的声音:“你把话说清楚。”
“是。臣查阅了宣府报来的通关文书和会同馆的入住记录,鞑靼使臣入关六人,入住会同馆六人,正月十六那日,鞑靼使臣离京,当晚戍正时分,有人在通州见过六名鞑靼使臣,而那时,正是越王子于京城被掳之时。”
“如此说来,祁铭被掳时,鞑靼使臣已远离京城?”太后似有所悟。
“正是如此。臣无意中查阅了大同府报来的通关文书,瓦剌使臣入关十二人,而入住会同馆的只有七人,另五人不知所踪。巧的是,在掳掠现场现身的贼人正好是五人。”
“啊!”帘后传来轻轻的讶异声。
“昨日,大同府差人送来了出关文书,瓦剌使臣出关时,仍然只有七人,臣询问了大同府派来的人,他刚好见过瓦剌使臣,当下向臣描述了失踪五人的身形,与锦衣卫校尉描述的贼人模样十分吻合。”
大殿上的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朱祁铭被掳一案所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
可是,离真相愈近,气氛愈是诡异,这让太后感受到了不堪承受之重。
“瓦剌人图什么呀?”太后幽然问道。
“想来与瓦剌、鞑靼之间的战事有关,臣查明上元节那晚,越王与瓦剌使臣会于灯市······”
“此话到此为止,休得再提!瓦剌与鞑靼交战之际,大明作壁上观,这是朝中众臣的意思,与太皇太后无关。”太后打断了徐恭的话,对越王密会瓦剌使臣一事,她略有耳闻,详情恐怕只有太皇太后、皇帝、越王和内阁元辅杨士奇知道,她不想探听太皇太后的秘事,尤其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揭晓太皇太后的秘密。
“奴婢······”红蓼欲言又止。
“宫女议政本为大忌,但今日在雍肃殿上哀家不作此禁。”太后道。
“是。奴婢斗胆揣度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太皇太后必有意收留鞑靼残部,以作日后牵制瓦剌的筹码,瓦剌对此必十分忌惮,故处心积虑地嫁祸于鞑靼,让大明彻底打消收留鞑靼人的意图,即便嫁祸不成,只要他们手上有人质,大明也不得不作壁上观。”
金英目视红蓼,面色凝重。“姑娘好一颗玲珑心!太皇太后确有此意,可瓦剌人的图谋还是得逞了。鞑靼四个部落致书乞降,当时皇上对鞑靼人掳走越王子的传言深信不疑,故于三日前复书止之。”
太后头都大了,原来听政如此劳心费神啊!她可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深谋远虑,她只关心案情。
“瓦剌人是如何知道祁铭行踪的?”
尽管太后的声音极为轻细,但在徐恭等人听来,不啻一声响雷。
十几天来,无数人都有过同样的疑问,但无人愿去深想,因为一想到紫禁城里有贼人的内应,那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怕!
“那日护送越王子出宫,传令的是清宁宫内侍冯铎,受命的是臣,但臣与冯铎都是灯下之人,做不了贼,臣以为,宫中必有人暗中窥视清宁宫动静,窥视之人即为瓦剌人的内应。”
太后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她暗暗提醒自己回宫后即刻为太皇太后、皇帝换上武功高强的近侍护卫。
“要搜宫吗?”
徐恭迟疑片刻,道:“漫无头绪,搜宫必一无所获,反倒会打草惊蛇。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救出越王子。”
太后猛然清醒起来,是啊,唯有救回祁铭方不违她垂帘听政的初衷。
“应不惜一切救回祁铭!徐恭,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臣领命!既然是为了嫁祸,五贼必舍大同而奔宣府,以便伺机从宣府出境。臣即刻启程,直奔宣府。”
“好!哀家命人从锦衣卫挑出数百精壮,由你统领。”
“启禀皇太后,堵截夺人太过冒险,恐伤及越王子,此为下策;且人多嘴杂,极易走漏风声,故而臣愿一人独往。”
太后思虑良久,幽然道:“好在众人都以为祁铭是被鞑靼使臣掳走的,越王府护卫已追往宣府,锦衣卫也有一千人马到了镇边城,真是歪打正着呀!徐恭,你可酌情与这两路人马联络,哀家授你便宜行事之权。”
“是!”
太后叹道:“茫茫北境,大海捞针,何日方能找到祁铭呀!红蓼,你从咸熙宫支些银子,交给徐千户。金英,你去禀报皇帝,便说徐恭在哀家这里领了差,完差时日不定。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说与旁人听,至于太皇太后那里嘛,哀家自会禀报。”
第三十四章 分化
正统二年初夏,涿鹿山风和日丽。
“这小子,每日都练这套蹩脚的入门拳法,脑子坏掉了!”刀疤脸坐在一丛浅草上,瞟一眼顶着烈日习武的朱祁铭,鄙夷地道,阳光刺得他双眼微眯。
“他能活下来,还跟着咱们风餐露宿一年有余,这多亏了日复一日习拳健体。”王魁一屁股坐在另一块草皮上,用一块碎布擦拭着剑鞘,“一个人终其一生,只练一套拳法,哪怕再粗陋,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刀疤脸再次望向那个神情专注的小身影,见他下盘极稳,拳法力道相当的足,显而易见,基本功已趋于扎实。
“你,过来!”刀疤脸目光不善,声音震耳。言毕朝石灶上的陶罐努努嘴。
朱祁铭匆匆收手,小跑过来,抱起那个大陶罐,于山涧处打满水,憋足劲端到石灶上搁稳,然后拾柴点火。浓烟呛得他不停咳嗽,直到石灶里枯草燃尽,木柴烧旺。
望着灶内的火苗,他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柔和的目光中不再有抗争,不再有惶恐,有的只是顺天由命的安适。
一个往日里万事由人服侍的王子,如今却要诸事自理,在荒野求生中面临的考验,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孩严峻许多。好在千难万难,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乍一看,他像极了瓦剌武士身边的小厮,不过,与肮脏不堪的瓦剌武士不同,他渐黑的脸上很是洁净,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的,依然保留着文明人的习惯,代价是两只小手新伤覆旧伤。
水的沸腾声响起,恍惚中,一名伸着木碗舀水的瓦剌武士将他踢到一旁。
爬起身,掸掸灰尘,走到王魁身边,挨着他坐下,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很快就魂入书乡。
此书是王魁随身携带的《左传》,半年前送给了他。
看得入神,头不知不觉靠在了王魁肩上,后者不知为何,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浏览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举目望向远山。初夏的涿鹿山,山青水秀,鸟语花香。
这里是黄帝战蚩尤的地方,藏着先祖的智慧。
曾无意间听王魁说要拿自己交换一个仇人,如今抬眼看王魁时,只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王叔,当初瓦剌武士肯定是随使团入境的,如今他们却留在了这里,好生奇怪!”
“嗯,是有些怪。”王魁初闻小王子叫他“叔”,心中浮起一丝暖意,脸上那道隐隐的笑色终于展露无遗。
突然,王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倏地起身,嚯的一声拔剑出鞘,迈着沉沉的步子逼近刀疤脸。
刀疤脸茫然起身,另四人拔刀围拢过来。
“你们骗我!”王魁低沉的吼声震得朱祁铭耳朵发麻。
“王兄,此话从何说起?”刀疤脸冷冷扫一眼朱祁铭,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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