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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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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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又传噩耗——尚书令荀彧转任光禄大夫,本应持节至军中参谋军机,不想半路染病留于谯县,数月休养病势愈烈,在丞相家乡孤零零撒手人寰了。天下无人不知荀彧乃朝廷砥柱、曹营股肱,如此重要的人物崩于大战之前,更给将士心头添了阴霾……
这是二月初的一个夜晚,连绵细雨仍淅淅沥沥下着,搅得每个人心中皆是愁烦。时节不佳、水军不至、战事不测,曹兵躺在撒气漏风的帐篷里,盖着潮湿发霉的被服,听着淋淋不绝的雨声,想着赤壁惨败的旧事,个个晕头涨脑,大营上下死气沉沉。天色阴黑全无星斗,巡哨之人即便打着火把,也照不到甚远,还要时时防备叫雨水浇灭,索性各寻避雨之处,或站或蹲,茫然凝视自己眼前那丈余之地。时候一久未免有些疏懒——江上争斗固然难占上风,陆战就不然了;再说北军十万余众,想那孙权即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劫寨。
迷迷糊糊也搞不清是几更天,“滴滴答答”的雨声催人恍惚入眠。众哨兵正昏昏欲睡,忽觉眼前强光一闪,一道犀利的闪电已划破长空;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声闷雷响彻天际;淋漓细雨骤然化作倾盆之势,“噼噼啪啪”的大雨点打在脸上一阵生疼。暴雨一来大风随之而起,卷着冰凉的水珠四散纷飞。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雨势变得太急太快,众哨兵一惊,猝不及防已有好几只火把被雨浇灭;大家忙护住剩余火把,匆匆退至草棚之下——数日阴雨不绝,取火也成大问题,火镰火石打不着,没太阳也无法借助铜镜,只有靠木燧。但此地阴冷潮湿,有时钻半天也未必能生起团火,可野炊做饭、点灯照明、巡营瞭哨又事事离不了,故而保护火种也成了头等大事。每个营寨都有几个伙头军专门负责,这差事看似简单其实甚为劳神,无论白天黑夜总得添枝续柴保持不灭,阴雨天气还得搭起棚帐遮风避雨,务须确保随时能用,若不慎熄灭,无论钻木取火还是到别营去借,都是麻烦事,负责之人也难免要吃几军棍。所以每营都在辕门左近搭草棚,皆用油布苫顶,一来是给守卫之兵临时避雨,更为保护火把。
中军大寨紧要所在,数十名兵士往来巡逻,这会儿皆退入草棚;无奈风力强硬,卷着雨花四面八方灌入,七八只火把还是尽数熄灭,眼前黑乎乎一片。众士兵冷雨浇头颇觉狼狈,且把兵戈放一旁,紧紧靠在一起;听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不住唉声叹气。
“这鬼地方!一连五日不放晴,这雨黏糊糊的真把人烦死。无论胜败只盼快打完这一仗,早日拔营起寨。”
有人取笑:“说走就走,你以为你是谁?只怕咱丞相到现在还没个准主意呢!”
“别瞎说,脑袋不要啦?没瞧见中军帐还亮着灯吗?丞相还没睡呢。”
“这都几更天了,他老人家最近怎么了?天天熬半宿。”
“自从荀令君过世,丞相悲伤过度,时常闹头疼……”
众哨兵皆正在草棚下,低声低语打发着无聊,忽听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惨叫,大家都不禁收住口。可一声之后再无其他动静,只闻“沙沙”雨声轰轰闷雷,众人都只当哪个帐篷里的兵在发呓语,便没往心里去,接着闲话起来。有个兵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们件事,千万别外传。我有个兄弟在伏波将军营里当差,据他说令君从许都出来还好好的,一直到谯县也没病。后来伏波将军把令君安置在丞相老宅就离开了,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仨月令君就死了。”
“嘘,别说了。他们都是当大官的,谁知道其中有什么道道,这话少传为妙……”话未说完又听一声惨呼!
这次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再不敢掉以轻心,忙抓起各自兵刃,冒雨四散盘查。哪知草棚下听得还算真切,到了雨中耳畔只有“哗啦啦”的响声,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哨兵心中不免生出些怯意,只能攥紧兵刃摸黑慢步。
有个士兵正虚晃大戟往辕门摸去,忽然一道闪电照亮眼前情形,恍惚间身畔蹿出两个人影——身披蓑衣、手持环首刀、嘴里叼着树枝,不是自己人!
“有人劫……啊!”那兵丁未及喊完,头上、肩上已连中两刀,当即毙命。连着又是几声惨呼,四五名哨兵都着了道。
这次大伙明白了,忙大声呼喊:“有人劫营……有人劫营……”紧接着惨叫声不绝于耳,曹兵在明、敌人在暗,谁叫谁遭毒手。惊惶之下哨兵也不敢随便出声了,有人摸着栅栏进了大营,更多的则急于保护自己,在黑暗中胡乱挥舞着兵刃。
听到呼叫声中军大营可热闹了,各个军帐都有兵蹿出来,也跟着七嘴八舌喊着:“敌人劫营!快起来应战!”全营上下立时骚动。将士摸兵刃的摸兵刃、叫嚷的叫嚷、躲避的躲避,中军大营一乱,其他营也跟着乱了。霎时间风雨声、雷电声、聒噪声、惨号声、兵刃相撞声此起彼伏,也辨不清东西南北。黑暗中士兵都成了睁眼瞎,只能手持刀枪、脊梁靠着脊梁,疯子一样胡乱挥舞招架。
吵闹之势愈演愈烈,把各营的将领都惊动起来。百余名虎豹士顾不得披好铠甲,都一股脑儿拥到中军帐前保护主帅。少时间大帐内灯火通明,十几个亲信侍卫手举火把簇拥着中护军韩浩快步出帐:“丞相有令!全军举火,不可聒噪!”
“全军举火,不可聒噪……全军举火,不可聒噪……”传令兵扯着嗓门,一声接一声把命令传至各哨。
但混乱之下谁搞得清发生什么,大梦乍醒惊魂不定,有的误伤了自己人,有的糊里糊涂跌倒雨中,有的乱挥兵刃挑翻帐篷。惊魂未定的士兵纷纷冒雨挤到中军辕门,借着里面的光亮心里才踏实。
聒噪之声兀自不绝,韩浩冒着雨站在营中正无计可施,忽见辕门外的士兵陡然神情肃穆,竟渐渐安静下来;回头望去——原来曹丞相已亲自出了大帐。
许褚、邓展二将左右护卫,王粲、和洽、杜袭、刘晔紧紧相随。曹操披散着发髻,只穿着中衣,外面锦袍尚未系好,脚下趿着木屐,手里握着青釭剑,脸上神色甚是凝重。韩浩忙迎过来:“深更半夜怎劳烦您亲自出来?”
曹操叹了口气,威严的表情下露出一丝疲惫之色:“他们不瞧见我怎能安心?”
说话间五官中郎将曹丕从帐内追出,手里攥了件蓑衣,要给父亲披上。曹操轻轻推开:“将士们还淋着呢。”曹丕不敢多言退至一旁,他不穿蓑衣,其他将佐谋士也只好陪着淋雨。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士卒这会儿都老实了,远远挤在辕门外,大气都不敢出,一时间只剩下“沙沙”雨声。曹操环视良久,开言道:“敌我大江相隔,即便扰营必不能众。将士各归营寨举火盘查,再有聒噪者严惩不贷。”他声音虽不大,却仿佛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士兵们低低诺了一声,四散而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这便是当朝丞相、三军主帅的威力,远比灯火更能照亮人心!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聒噪声皆已平息,雨势也逐渐小了,士兵们心绪稍稳各寻引火之物。营中备有松脂、鱼膏,这会儿也不吝惜了,一只只火把逐个引亮,初始星星点点,没过多久数里连营尽皆举火,照得宛如白昼。各营将帅亲自巡逻,只死了几十个兵,受伤的却有数百,皆属自己误伤,敌人一个没逮着。又有卫兵来报,连营西北的鹿角、栅栏被人破坏,事情似乎很清楚了。曹操仍不敢怠慢,一面派人修补营寨,一面令众将仔细盘查,唯恐敌人浑水摸鱼潜藏营中。他没心思再休息了,与众谋士齐坐帐内等候消息。待各营回奏毫无异样,早已天光大亮。劫营目的不在杀敌、意在扰敌,曹军乱哄哄地折腾半宿,势必影响军心,敌人图谋已经得逞。
曹丕兀自不解:“江畔守军未有警讯,敌人何以过江入营?”
“哼!”曹操斜倚在案头,挠头苦笑,“延延长江百里水岸,哪里不能偷渡?敌人熟悉地形,防不胜防啊!”
刚过卯时有斥候来报——连营以西十里有敌军百余人渡江南归,率兵之人乃吴将甘宁,似是昨夜劫营之师,已然远去不可复追。
“百人?!”曹操不禁攥起了拳头,“区区百人便扰我十万大军一夜不宁,好个大胆的甘宁,竟视我军如草芥!”众谋士默不作声,料想以他近来的脾气必有一番发作,哪知曹操却没动怒,而是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随我四处巡视。”语调中颇有几分矜持和无奈。
穿过一寨又一寨,所过之处士卒纷纷拜倒,曹操竭力保持笑意,朝大家点头致意;张辽、臧霸、乐进、李典等将尽皆请罪,曹操也不怪罪,只好言安抚;看见受伤之人就关照几句,遇到看守辎重的兵就随便询问询问,渐渐越行越远,出了连营来至江边——雨虽然停了,天色依然阴沉,相比前日江水又涨了不少。而这仅是开始,随着暖春到来,江岸还要内缩几丈。
曹操朝对岸注视良久,又回头看了看,见都是亲信之人,方才的笑容戛然而收:“兵贵速不贵久,迟则生变。现在军心已不稳,再拖下去又将成赤壁败局。派人再催催水军,看他们何时能到。”
扬州从事刘晔刚调入幕府任职,急忙回奏:“启禀丞相,在下已差出十余拨斥候往返联络,青州军已入濡须水,今晚不至明早必到。”
“好。”曹操却没什么喜色,“水军一到马上进攻,不能再拖了。”
“以丞相之威、水军之锐必能一战成功。”刘晔满口吉言,只是不知他心里是否真这么想。
杜袭与和洽对望一眼——江东久经水战经验丰富,又有庞大战船,青州水军虽已勤加操练,但真能敌得过孙权之众吗?
二人都觉此战不容乐观,但事已至此焉能不战而退?见曹操挺立江畔望眼欲穿,脸上凝重的表情恰似头上阴沉的天空,颇有几分急功近利之态。二人都把话咽了回去,众将佐也都默默无言陪在他身旁,终究没再说什么……

第二章 南征不利,曹操望江兴叹

接连受挫
北方水军到达长江颇为不易,虽然十余年间曹操广修河道,但要让庞大的船队南下终非易事。曹营嫡系水军自邺城出发,经白沟、入黄河,与从渤海来的青州水军会合,然后经蒗荡渠,自涡水入淮,再驶过淝水,途经寿春、合肥等地,越巢湖、入濡须水,才能到长江。船只载运士兵辎重固然省事,但一路蜿蜒曲折,行动并不快,加之冬季水枯,河道狭窄,挨到开春才好行船,故而稍迟一步。
不过这支水军声势甚大,旌旗林立帆帷如云,大小斗舰、艨艟、战船密密麻麻排列江畔,曹军将士见自家水师到了,士气为之一振。船队里最威风的当属青州水军,当初曹操赤壁落败,密令青州部调集擅长水战的将士勤加操练。这支部队是在惊涛骇浪的海上训练出的,不但骁勇善战,而且操起船来驾轻就熟,上至将官下至普通小卒,个个击棹若飞、回舵若环!
臧霸已先一步率陆军助战,统率水军来的是孙观。曹操自要耍些威风鼓舞人心,亲率文武到江边犒劳水师。孙观挺着溜圆的大肚子,远远望见大驾,第一个跳下船来跪倒高呼:“俺孙婴子给丞相磕头!”他草莽出身,壮如蛮牛相貌凶恶,归降曹营十几年,身负郡将之位,却始终不弃当年匪号,忠诚却没的说。
曹操心中爱惜,抢步上前搀扶,孙观却还是“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才起身,猛然抬头一望,不禁大骇:“哎呀!几年不见,丞相可越发显老了,胡子都白哩!”
别人若说这等话,曹操必定赏他个耳光,可孙观性子单纯、口快心直,曹操不计较,只苦笑道:“天下岂有不老之人?”
“瞧您瘦了这么多,俺心里怪难受的……”说着话,这个胖大莽汉竟红了眼圈。
曹操感激他真诚,抚着他的背甚是爱惜:“此番若能克定江东、擒获孙权,天下平定指日可待,咱同享富贵又何惧老?大战在即不要说这等伤心话。”
“您说得对!是俺嘴不好!”孙观忙收住眼泪,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手劲极大,脸上立时映出一记清楚的掌印。众文武初始还觉有趣,但见此情形无不愕然——好个凶悍之徒!
说话间水军将领尽皆迎来,孙观连忙引荐。周曜、管容、李恕、张涉各拥战船百艘,是直接指挥作战的将领。这四将满面虬髯、相貌丑恶、言语粗鲁,但体格强壮颇有威风,尤其胳膊比旁人大腿还粗,一看就是多年操桨,在海上混营生的。众文武瞧这阵势已猜到八九分——孙婴子本就是贼,这帮人出身也好不到哪去,恐怕是海盗。
曹操察言观色岂有不明之理?但临战之际要用这帮贼,也不便点破窗纱,反而连声夸赞:“果然个个是英雄!老夫与你们一起登船,看看敌军动向。”丞相既要登船,众文武也跟随,人人心中均觉好笑——这可真是上贼船啦!
青州水军战船都不大,又细又长,随着波涛起起伏伏,但士卒们往来如履平地,丝毫不觉摇曳。他们都是在海上待惯的,江上这点儿风浪全不算什么。可这些兵不通礼仪、不知尊卑,眼见大官上了船,竟还各行其是,有的倚在舷边哼小曲、有的手持钓竿打发时光,还有的兀自蹲在船板上磨着大刀,周曜一声断喝才把众人赶散,但他本人也不知该如何招待丞相,便抢到桅栏前,撩起战袍使劲擦了又擦,朝曹操拱手道:“丞相请。”
曹操手扶桅栏立于船边,朝对岸放眼观望——其实这几天已看过无数遍,说是与诸将一同窥敌,实际是想听听四将的对策。江东一方情势与这边大不相同,孙权深知濡须口是攻防重镇,早在一年前就建了船坞,还沿着江岸筑起一座座营垒,攻之格外不易。曹操心不在焉看了片刻,正要向四将问计,忽觉身后传来嘲笑之声,忙问:“你等笑什么?”
周曜手指董袭的五层楼船,笑道:“孙权小儿故弄玄虚。从来楼船至多三层,造此等大船,行动迟缓空耗兵力,吓唬吓唬人还成,真打起来不顶用。丞相请看,这船筑楼太高,风平浪静尚摇晃不定,若遇上狂风大浪,恐怕不用咱们动手,它自己就翻了!”
“哈哈哈……”一席话说得管容、张涉等人咧着大嘴仰天而笑。
曹操近日一直对此船暗怀畏惧,听他如此解析,想来自己生平虽未打过几场水战,但遍观古史战事,也从无五层楼船之事,心下豁亮不少,越发看重这几个水贼:“将军言之有理,不过孙权布置已久,当想个破敌之策。”
“丞相多虑。”管容朗朗大言,“此等小敌有何惧哉?不用再想,我已有主意!”
曹操不禁诧异:“此话当真?”
管容“嘿嘿”一笑,朝上游数里之外指道:“看!那边有座江心洲,离敌岸不远。今夜我们便把它夺来,将船只泊于洲边,丞相发兵紧随其后,在洲上立营筑垒。待大举交战之时,丞相派楼船、艨艟从正面直冲敌船,我等从洲上出兵,率轻舟走舸顺流而下,入敌阵斩将夺船,再有洲上兄弟们弓弩相助,定把孙权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占据岛屿是海盗一贯伎俩,管容早年就精通这套,娓娓道来像模像样。
“管将军此计可行?”曹操回头目视和洽、刘晔等;众谋士皆不作声——他们不通水战,也不甚明了。
“当然可行!”管容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末将自幼纵横海上,也算身经百战,这办法一定行。”他同族之人管承是名震青、徐的海盗头目,最猖獗时拥贼三千余家,曾伙同辽东公孙康与曹操为敌,兵败后归顺朝廷,管容也是自那时投入青州军。
“对!”李恕跟着嚷道,“破了敌船就可上岸掏他老窝,到时候我冲锋陷阵第一个登岸,一刀一个,把吴越蛮子脑袋都他妈削下来!”
曹操也顾不上他们语言粗俗,低头琢磨——兵法有云“险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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