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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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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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女孩子又偏偏是杨度的人,袁世凯有点犹豫了。

  第二天,克定果然来向父亲禀报,请父亲命令二弟收回聘礼,成全杨度和亦竹的好事。

  “克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会肯放弃呢?”

  袁世凯嘴里含着一片人参,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细嚼。这人参是保定军官学堂总办段祺瑞送来的礼物,它是真正的长白山野参,行家鉴定这棵参至少在山里长了五百年,不到一斤重,段祺瑞花去了二千两银子。袁世凯又添了一房娇妾,正需要这东西,这段时间天天不离口。

  “父亲,二弟在这方面很任性,简直到了胡来的地步。”袁克定垂手侍立一旁,在《曾文正公家训》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大公子,十分注重上下尊卑礼节,他跟父亲及生母于氏说话的时候从不坐,不管说多久的话都站着,而且不露一丝倦意。“您可能不知道,他从苏州回来不到四个月,就娶了两个妾了。第一个过门一个多月,他就把人家遣出去。第二个跟他也没过上两个月,就因为看上了这个亦竹,又嚷着要把她遣出去。他现在喜欢亦竹,用千两银子聘过来,新鲜个把两个月,又会不要了。这不是造孽吗?”

  因为与父亲住在一起的缘故,袁克文极不情愿地赔去了正在火热中的郭氏,他吸取这个教训,借口北洋公所的房子不够住,在东条胡同买了一所房子,带着夫人刘氏和妾孙氏住在那里,所以他娶妾遣妾的事,袁世凯并不知道。当然,其他人都知道,只是怕得罪克文和溺爱嗣子的沈氏,而不敢告诉袁世凯。克定要为杨度帮忙,也恼火二弟的荒唐,不得不把这事捅出来。袁世凯果然生气了。

  “这个混蛋,怎么可以这样胡来?哪天我要抽他一百鞭子!”

  对于犯事的儿子,袁世凯常常亲自拿鞭子抽打。发怒的时候,他甚至一连抽几十鞭子,把儿子打得遍体是血,在地上翻滚哀嚎,他也不怜恤。就因为这,儿子见了他,都如鼠儿见到猫一样。在他十多个儿子中,惟一没有挨过鞭子的便是克定。

  “他喜欢哪个姑娘,要过来,跟人家一心一意过日子倒也罢了,像现在这般走马灯样的换人,家里怎么能赞同?何况杨皙子与这姑娘早已定了情,花了大银子将人家赎了出来,二弟快乐个把两个月就丢了,皙子却要痛苦一世,也太不合情理了!”

  袁克定的话有道理。袁世凯略微点了一下头,问:“你这段时期与杨度交往,此人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是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假名士?”

  “父亲,儿子正要向您禀报,这个杨皙子是个极有才能的人。”

  袁克定把在槐安胡同与杨度谈宪政的情况向父亲作了汇报。袁世凯不时摸一下硬挺的一字胡须,认真地听着。

  “父亲。”袁克定压低了声音,弯腰对着袁世凯的耳朵说,“杨皙子得其师壬秋先生帝王之学的真传,依儿子看,他很有点房玄龄的遗风。”

  “是真的吗?何以见得?”袁世凯侧过脸来问,他对儿子这句话很有兴趣。

  “有一天,儿子问他王氏帝王之学是什么。他从先天下午一直说到第二天凌晨,将其师的帝王之学说得精彩至极,令儿子怦然心动,暗思今日房玄龄已降世,可惜不见唐高祖。”

  袁克定表面恭敬礼让,犹如谦谦君子,其实野心大得很。六年前,袁世凯为他和克文聘了一个扬州人方地山为家庭教师。此人十岁中秀才,是个早发的神童,但后来试场中却不得意,并未中举人、进士,于是进了北洋武备学堂当教习,同时也为天津的《大公报》写文章。方地山的文章写得好,文名也便越来越大,终于被袁世凯看中延为西席。方地山饱读经史诗文,自视绝高,但文人习气极重。他一面自许为管乐诸葛之材,一面又诗酒风流,放荡不羁。他的这两个方面深刻地影响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秉性悬殊的学生。其放浪形骸传给了克文,其政治野心感染了克定。有一次,他曾经十分认真地对克定说:“我熟研史册,默观世事,深觉今天的天津就是当年的太原,宫保大人乃唐公李渊,大公子即秦王世民,愿好自为之。”此话被克定牢牢记在心中。看着父亲的事业越来越红火,他也越来越相信老师的预测,暗中隐隐以李世民自期。当然,这种期许只能藏在心底深处,包括父亲在内,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半点。今日灵感忽至,他有意泄露半句,以窥父亲的态度。袁克定说完后,目光注视着父亲。

  袁世凯停止了口中的咀嚼,两只眼睛发出闪亮精光,一只手紧捏着丰厚的下巴,沉吟片刻,突然虎地一下站起,盯着儿子厉声喝道:“谁说没有唐高祖,时机不到而已!”

  袁克定又惊又喜地答道:“父亲说得对,只要时机到了,天会降唐高祖,百姓也会拥戴唐高祖。”

  袁世凯在书房里“笃笃”走了两步,重新坐下,对儿子说:“自古至今,具有开基立国本事的人,朝朝代代都有,只是革故鼎新的时势不易具备罢了。一旦时势具备,便自有应时而出的人物。唐高祖、宋太祖等人固然是人中之龙,但也并不是那样高不可攀的。你读史书,要从这些个道理上用功。当然,今天是我们父子家里私谈,你不能对外面乱说。懂吗?嗯!”

  “懂吗”这两个字,常常是袁世凯对下属晚辈训话时的结束语,有时在“懂吗”后面再加一个“嗯”字。凡说这种话的时候,听者不能有丝毫的疑问提出,必须不折不扣地去坚决执行。克定熟谙父亲的脾性,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儿子懂。”

  “你知不知道,王壬秋的帝王之学是一门并没有成功的学问?”袁世凯从口袋里又摸出一片人参来放进嘴里。

  袁克定从书案上捧起墨玉杯,双手递给父亲。袁世凯喝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王壬秋早年游说诸侯的事,儿子也略知一二,那天儿子也问过杨皙子。他说其师的帝王之学,作为一门学问来看,是了不起的,作为一番事业来看,的确没有成功。原因不在学说的本身,而在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无论是肃顺还是曾国藩,都不是值得辅佐的人。”

  “哼!”袁世凯从鼻孔里冲出一个字来,像是冷笑,又像是讥讽。“杨皙子现在奉行乃师的这个学说,就会遇到值得辅佐的人吗?”

  “杨皙子对儿子说过,他的帝王之学比起其师来有发展,他把洋人创造的君宪制加了进去。他说,改朝换姓,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动,没有重大的天灾人祸作为背景是难以成功的。他不主张革命,认为中国目前不具备革命的条件,孙中山、黄兴也难说是命世之主。若行君宪则顺天应时。君宪制的内阁总理其实就是一国之主,但名义上却未变换朝代。杨皙子说可惜其师年轻时,君宪学说未传入中国。若当初以内阁总理来游说肃顺、曾国藩,则会成功,因为他们可以免去篡逆的罪名。所以,杨皙子说,他的学说是王氏帝王之学加西洋君宪学,也可以称之谓新帝王学,而此新帝王学在今天的朝廷里是有可值得辅佐的人的。”

  “他具体说谁了吗?”

  “没有。”克定知道父亲的心思,但杨度并没有说出“袁宫保”三个字来,他也不好捏造。“父亲,杨度还有一本从卜者手里得来的奇书,名叫《大周秘史》,是当年吴三桂手下的一个大臣,在大周政权失败后偷偷写下的一部史册。儿子看过,受益不小。儿子想把这本书推荐给父亲看,见父亲这一向很忙,故未提起。”

  袁世凯一向祟尚实干,不把太多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但出身的他决不是武夫莽夫。小时候在父祖辈的严格督促下,他也曾认真读过四书五经,练就一手端正的楷书,也能写得出通顺的文章,做得出规矩的律诗。他因此也看重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有经济之术的读书人。于军政有用的书,他也间或读读。吴三桂这个历史人物,袁世凯对之有浓烈的兴趣,特别是他身边人所写的秘史,其中一定有许多外人不知的东西。袁世凯正需要这种书,他盼咐儿子:“你去拿来,我翻翻。”

  袁克定从自己房间里拿来《大周秘史》,双手呈给父亲。袁世凯接过,前前后后地看了看,又翻开内页来仔细瞧。“这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他以行家式的口气做出结论,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第一页,赫然见扉页上题着一段短文:

    世人皆曰吴三桂为叛臣逆子,吾独谓三桂一时人杰也。观其少封通侯,雄踞边关,明廷倚重,满人畏惮,当是时,昂扬乎一代名将
  也。当李闯发难,崇祯自戕,中原无明君,关外有英主之时,三桂独能审世变,识时务,引满洲铁骑入关,速平内乱而宁静华夏。其多
  次规劝满主重汉人,复唐制,用旧官,慎杀戮,实安邦之良策,治国之佳谟。后多尔衮氏屠城焚室,血洗江南,乃满人野性之暴露,初
  非三桂本意也。

    有鉴于此,三桂移居云南,阳受藩王之封,做朝廷顺民,暗中招兵买马,铸钱囤粮,欲图汉人复兴大业,虽兵败垂危,楚歌四面,
  犹登台祭天,建号改朔,其事败则败突,然大周一朝,孰能从史册上抹掉?即此一举,非大英雄能为乎?何况国丈席上,识真美人于风
  尘之中;千里驱兵,救爱妾于敌军之手;十里笙歌鼓乐,通宵香花灯烛,迎圆圆于血火战场之上。古今中外,有如此之真男子如此之真
  名士乎?吾谓吴三桂一时之人杰,当不为故作高论耸人听闻也。

                                             杨皙子识于抚剑观书阁

  袁世凯笑道:“杨度不人云亦云,倒也难得,看来此书对吴三桂有些不同流传的记录,我翻翻看。”

  袁克定说:“儿子看杨皙子这人有过人之识,日后有可能成为父亲身边的房、杜。”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父亲,见父亲的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他心里高兴,忙回到主题:“儿子想,父亲不如卖个人情给他,命令二弟收回聘礼,成全他的好事。二弟的性格我知道,他顶多难过十天半个月,待再遇到一个漂亮女人,就会把一切都忘记了,而杨皙子却会感激一辈子。您看呢?”

  “行!”袁世凯不再犹豫了。“你去告诉克文,人家的女人不能强要。”

  “是!”克定高兴地答应,正要转身离开书房,又被父亲叫住。“你还要正告他,今后要老老实实地读书,学习做事,若再这样今日一个明日一个地换小老婆,看我不打断他的脊梁骨!懂吗?嗯!”

  “儿子这就去告诉二弟!” 

八 即使是秉承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杨度也甘愿为袁世凯驱驰
 
 


  当袁克定把他父亲的决定告诉杨度时,杨度对袁世凯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感激,迫不及待地赶到西山,把这个喜讯告诉静竹和亦竹。亦竹满心欢喜。静竹则是又高兴又痛苦。她深深地爱着皙子。多年来,皙子是她整个生命的支柱,而现在她却不能和皙子结为夫妻,她能不为此悲伤吗?

  “静竹,这两天收拾一下,我回城去叫一辆大马车来,把你和亦竹都接到城里去。槐安胡同的房子很宽敞,住城里到底比住西山好些。”杨度兴致勃勃地说,“亦竹这下解脱了忧虑,慢慢地,我再替她寻一个婆家。静竹,你安心把病治好,病好后我们就完婚,今后再不分开了。”

  杨度这番深深的情意,使静竹十分感动。杨度愈是这样地爱她,她愈觉得自己要为心爱的人着想。病得这个样子了,不但不能给他带来欢乐,反而要给他增添很多麻烦,静竹心里如何能安?她下定最大的决心,要以最恳切的态度来说服杨度。

  静竹握着杨度的手,双眼啥着泪花说:“皙子,我和亦竹这就搬到槐安胡同去,但你必须接受我的要求,否则我就不去。”

  “静竹,我曾经对着佛祖起过誓要娶你,况且这十年来你为我吃过许多苦,现在我怎么能因为你的病而背弃自己的诺言呢?我决不能那样做!”

  见杨度仍是这般痴迷,静竹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了:“皙子,你聪明过人,却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的不明白!我静竹这一世,不管与你完婚不完婚,我的一颗心早就给你了,我也早就认定自己是你的人了。不要说眼下病瘫在床,就是今后好了,恢复了健康,我也不会离开你,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

  杨度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再不分离了。”

  停了一下又说:“静竹,既然这样,那你为何总要我跟亦竹结婚呢?”

  静竹慎道:“你真是一个呆子!亦竹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你难道不喜欢?”

  “喜欢!”杨度立即说明。这是他的心里话,那年在庙会上远远地看见她,就喜欢她了,她的身段和静竹一样美。

  “你喜欢她,就由我来做媒,把她嫁给你。我是她的姐姐,姐姐嫁妹妹,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说,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静竹揉了揉眼睛。前些日子害眼病,那天见了杨度后心里欢喜,又流了不少眼泪,眼睛居然好多了。她将泪水擦掉,说,“皙子,这些年来我与亦竹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我们两姐妹谁也不想离开谁。假若你不娶亦竹,亦竹很快就要嫁人,我们姐妹就会分开了。我现在病在床上,正需要照顾,亦竹一走,就只有全靠你了。你一个大男人,有许多大事要做,我能忍心看着你为我耽误吗?”

  见杨度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静竹握紧他的手,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悄悄地无限柔情地说:“皙子,以后我的病好了,我同样可以服侍你,做你的女人呀!”

  杨度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静竹这样的安排,是既没有舍弃她,又成全了大家,而自己却一时间获得了两个女人。杨度抱着静竹,在她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欢天喜地地说:“静竹,我明白了你的苦心,我谢谢你了!”

  见杨度这样的快乐,作为一个女人,静竹心里又隐隐地冒出一丝酸意!

  嫁给杨度,亦竹自然是愿意的,何况她不愿离开静竹。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几天后,静竹姐妹从西山搬进槐安胡同。两个女人的来到,给空寂的四合院顿添无限生机,连看门的何三爷都觉得生活中增加了许多情趣。

  杨度的伯父对他们兄妹有父亲般的慈爱和关怀,于理于情,杨度都不能在伯父去世周年未到便办结婚喜事,遂将婚期推迟到中秋节后。他写信禀告母亲,又将此事的详细过程函告妻子黄氏,请求她同意。杨度是四品衔京堂,在石塘铺乡下人看来,已经是了不起的大官了,年纪轻轻的一人孤身在京城,娶个妾,情和理上都说得过去。母亲和夫人来信都表示赞同。接到信后,槐安胡同的三个人都放下心来。

  杨度请夏寿田给他们当证婚人。夏寿田和他的两个太太都对这段传奇般的姻缘感叹不已,很乐意为他们操办此事。接到夏寿田代他们发出的婚帖后,在京的知旧们纷纷送来礼物。还有过去不曾相识但慕杨度之名的人也借此机会道贺送礼,杨度又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张之洞还给他们亲笔书写了一副贺联,为杨度脸上增色不少。尤其是袁克定代表他父亲送来的礼物,更令杨度见后感叹不已。

  这是一套明宣德年间产自江西景德镇的八宝瓷瓶,袁克定向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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