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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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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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天佑修造京张铁路,这事汪精卫知道,但其中细节他不知道,听了袁这番话后,他想袁这个人还真的会识人用人,有领袖群伦的胸怀。于是说:“詹天佑做成这番事业,也多靠了您的支持信赖。”

  袁世凯微微笑了一下说:“凡是有真才实学,愿意为国家出力的,老夫一向都支持。革命党如果真正是为了中国在办事,如果行民主办共和真的能使中国富强的话,老夫也一定支持。”

  热情年轻的革命家被总理大臣说得激动起来,兴奋地说:“袁大人,您若真的支持中国行民主办共和,这是中国人的幸运。我相信我们革命党人也会乐意与您交朋友的。”

  “谢谢。”袁世凯摸了摸胡须,说:“那就请汪先生把我这个意思转告给贵党的领袖们,尤其要赶快告诉在武昌的黄克强先生。”

  “好!”汪精卫满口答应。

  “我还想请汪先生你帮我一个忙。”袁世凯伸出一只粗短的手臂来,将肥厚的手掌扬了扬。“关于民主共和方面的学问,老夫一无所知,想请汪先生给我传授一下。”

  听说袁世凯要向他请教关于民主共和的学问,汪精卫的情绪大为高涨起来。他有满肚子这方面的知识,可以不做任何准备,接连讲三天三夜不会重复。多年来他在海外华侨之中卖力宣传的,也主要是民主共和的学说。汪精卫清醒地知道袁世凯在今天中国政坛上的地位和作用,心想:倘若通过自己的宣讲,使得袁接受民主共和,将会避免许多流血牺牲,革命道路将要因此而变得大为通畅。他太乐意做这种事了。“袁大人,什么时候开始讲?”

  袁世凯略为思考了一下,说:“白天,我事情多,实在抽不出空。这样吧,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你给我讲一个小时,三个晚上把民主共和的要点讲完,行吗?”

  “行!”汪精卫满口答应。

  “那就从明天开始,我派车接你,请汪先生准时前来。”

  汪精卫知道袁世凯忙,便起身告辞。袁又亲自将汪送到大门口,杨度陪汪上了车,离开袁府。

  袁克定随着父亲回到房间。袁世凯对儿子说:“你明天去找几本革命党人写的小册子来,我要看看,你们兄弟也要看看。”

  “爹!”袁克定大惑不解,“您真的对民主共和感兴趣?”

  “克定呀,你今年三十三岁了,一直在我身边长大,怎么就不多用点心思学学呢?”袁世凯皱起眉头,一脸正经地对儿子说,“民主共和,你想想我会行民主共和吗?中国又能行民主共和吗?但现在革命党闹事,半个中国都响应,能用武力镇压得了吗?惟一的一条路,是与他们和谈。他们口口声声讲民主讲共和,我若一点都不懂,如何与他们谈话?”

  袁克定说:“哦,我懂了,爹是为擒虎子而入虎穴。”

  袁世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你还是这里不开窍。”

  袁克定又疑惑了:明明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嘛,为何又不是?在袁大公子的心目中,他的这个老子真是不可企及。十七八岁开始,他就立志要做父亲这样的实力人物,甚至还想超过。十多年来,他亦步亦趋地向父亲学习,细心观摩,用心揣测,希望把老子的一套学到手,但他又觉得与老子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父亲的心思、手段,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不过他从不灰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请父亲指点。”袁克定恭敬地垂立在父亲身旁,一副虔诚的领教神态。

  袁世凯对儿子们管教甚严,总盼望他们能成大器,今后能接他的班,但这些年来他渐渐失望了。年岁小的且不去说,已长大成人的几个:二公子克文风流放荡,甘愿做个诗酒文人,他不喜欢;三公子克良成天嘻嘻哈哈,傻小子似的,他也不喜欢;四公子克端性格古怪孤僻,他担心这个儿子有神经病;五公子克权热衷在书斋里做学问,六公子克恒、八公子克辑都想办实业,七公子克桓一门心思想赚大钱,都令他不满意,比来比去,还只有老大勉勉强强。克定天性好谈国事,袁世凯认为此子有大志。克定也的确有时能给他出点主意,替他办些事情,故他也对这个长子素来看得重。尽管袁克定不是他理想中的接班人,但十五个儿子中,今后也只有指望这个嫡长子了。复出以来,他更有意对克定加以培植,自己心里想的一些事情也常跟克定说说,企盼儿子更快成熟。

  “克定,你想过没有,眼下的战事会如何结局呢?”袁世凯盯着儿子问。

  “儿子没有很好地想过,请父亲赐教。”其实袁克定想过,而且想过很多,只是他不便说,他要先听听父亲对这桩大事的看法。

  “结局不外乎这么几种。”袁世凯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雪茄来,克定忙划燃洋火,帮父亲点燃。喷出一口烟后,袁世凯继续说下去,“一种是革命军将汉口再夺回,冯华甫、段芝泉他们败在黄兴手里,然后河南、山东、直隶、东三省都学南方的样,宣布脱离朝廷独立。那时,朝廷完了,我们袁家也完了。”

  袁克定说:“不能这样结局。”

  袁世凯浅浅地笑了一下,说:“第二种是冯、段立即把汉阳、武昌拿下,再派出十几路大军征讨已独立的各省,将革命党一一荡平,还一座完整的江山给皇上。”

  袁克定摸了一下后脑门说:“这是一件挺难的事。”

  “哼!”袁世凯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一口浓烟。“岂只是难,而且我也不情愿,我犯得着为他载沣出这个力吗?天下无事,把我削职为民,天下有事了,又要我来带兵上前线。他想要我做第二个曾国藩,打错了算盘。我袁某人不是曾国藩,也不想做曾国藩!”

  袁克定心里有点惊讶:父亲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不愿效忠朝廷的话,这还是第一次。他点点头说:“是的,载沣欺人太甚。他不值得我们袁家替他卖力。”

  “眼前只剩下第三条路了,与革命党谈和。”袁世凯将小半截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站起,把两手叉在腰间,那神情分明表示他的决心只下在这步棋上。

  袁克定小心翼翼地问:“既为和谈,双方就都得接受对方的条件,爹准备接受革命党人什么条件呢?”

  “我接受他们的民主共和!”袁世凯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他们不是说民主共和是他们的最高目标吗,我就接受这个最高目标。”

  “爹提出什么条件呢?”袁克定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们也得拿最高地位来酬劳我。”

  “他们的最高地位是大总统。”

  “对,叫他们让出大总统来。”袁世凯摸了摸横在鼻子下的胡须,似笑非笑地望着儿子问,“你爹做中国第一个大总统如何?”

  “好极了!”袁克定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孙文、黄兴哪里是做大总统的料子,全中国也只有爹才能做大总统。”

  稍停一会儿,袁克定又提出一个问题:“爹做了大总统,皇上怎么摆呢?一个国家,能既有大总统,又有皇上吗?”

  “这是个难题。”袁世凯重新坐到沙发上,说,“所以我要你去找革命党人的小册子来看看。要皇上嘛,想来革命党人不会同意。不要皇上嘛,我袁家毕竟世受国恩,今后有人说袁某人欺负寡妇孤儿,不仁不义,我也不愿背这个恶名,要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袁克定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呆呆地站着。袁世凯一时也没有好主意。他对儿子说:“克定,你去跟皙子商量一下,看他有什么好点子没有。你也要皙子向汪精卫透个风,看我提出的这个条件,他们接受得了不。”

  “儿子遵命。”袁克定满心喜悦地答应了。 


 
  
七 杨度和汪精卫联合发起国事共济会
 
 


  一连三个晚上,杨度陪着汪精卫准时到达袁府,开始讲民主共和制,十一点准时离开。汪精卫最遭长言辞,又激情满怀,把个民主共和说得千好万好,完美无缺,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把他的美好理想洒向在座的三个听众。

  袁世凯听得很认真,也很少插话,雪茄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没有合过一下。大公子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常常走出去吩咐仆人办事。他俨然是府里的大总管,一时一刻都缺不了他,坐在这里听讲,纯粹是因为遵父命。杨度一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听。汪精卫说的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新鲜。关于民主共和,他懂得并不少。在听讲的过程中,他发觉汪精卫有点夸夸其谈,言过其实。有时不像是在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而是着重在描绘一幅超凡脱俗的美妙宏图。相比起来,孙中山、黄兴、刘揆一等人的民主共和理论要朴实得多。杨度甚至觉得,孙、黄才是真正的务实革命家,而汪精卫的才子诗人的气息太重了点。

  到了第三个晚上快要结束的时候,袁世凯对汪精卫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和克定换个帖子吧。汪精卫没有料到袁世凯有这么一手,仓促之间也不便拒绝,于是两人成了结拜兄弟。克定长汪精卫五岁,汪按袁家的排行叫他大哥,克定按汪家的排行称汪为四弟。袁克定随即端出一个碟子大的灵芝来送给四弟,又捧出一件精制貂皮大擎送给四弟妹。汪高兴地接受了。

  袁克定又悄悄地告诉杨度,说他父亲对战事的处置立足在一个“和”字上。又讲了愿以民主共和制和大总统作为互相交换的条件,请杨度将此风透露给汪精卫。

  接到这个使命后,杨度自己作了深刻的思考。民主共和也并非不好,事实上世界上也有行民主立宪制成功的国家,美国、法国就是明显的例子。但中国不具备美、法等国的条件,国家穷,人口多,不识字的老百姓占十之八九,而且几千年来都习惯于在专制制度下生活,骤然在一夜之间改行民主,民主如何行得起来?其结果必然是大家都想做主,实际上没有主,国家更会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何况中国是满汉蒙藏回五族共处,只是靠一个真龙天子才聚合在一起,倘若一旦天子没有了,谁成为赖以结合的核心?这四族一与中央离心,必定是满投日本,藏投英国,蒙回投俄,中国就真正地被洋人吞没了。民主立宪,说起来美好,一旦真的实行起来,则隐患四出,但现在能反对革命党人的这个主张吗?不要说革命党人的主张得到老百姓的普遍拥护,眼下明摆的事实是大半个中国已转向了革命党,真要实行君主立宪,还得指望袁世凯去平息叛乱,挽回局势,这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首先,满人的朝廷这几年的假立宪,已使得绝大部分立宪派心灰气沮。从君宪这个角度来看,载沣真是一个扶不起的刘阿斗。汉民族仇满排满的心理已经形成,满人的皇帝已不能像日本的天皇那样成为大和民族的象征。再其次,若要实行君宪,必然要与行民宪的革命党武装斗争,其结果是国家和老百姓受苦。不主张暴力行动的杨度不希望流血的现实再延续下去。最后,也是根本的一点是,真正有实力在中国行君宪的人自己并不愿行君宪,反而转为拥护民宪。现在,倘若要坚持君宪的话,在杨度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即脱离袁世凯去做一个维护自己信仰的洁身自好的布衣。

  但这条路杨度不能走,他不能脱离袁世凯。无论是袁世凯对他个人的知遇恩德,还是这些年来与袁家所结成的患难知交,都使得他不能离开袁世凯。尤其是这些日子里,他从袁世凯东山复起的烜赫气势及主宰天下的实力上,看出此人大大地超过历史上那些倒而复起的大臣。

  杨度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湘绮师所传授的在他的心中已是根深抵固的帝王之学。杨度不甘于寂寞,他也不能忍耐寂寞,倘若在寂寞中做平民百姓,他杨皙子不如死去。袁世凯既然想做大总统,如果辅佐他成就了这番事业,老师的帝王之学不就在自己的手里成功了吗?

  杨度想到这里,早已热血沸腾。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也不需要再走别的路子,眼下跟着袁世凯走,帮助袁世凯成大事,就是一条充满光辉与成就的大道!杨度血气奔涌,一跃而起,便要立即去找汪精卫。

  刚一起身,他又想,中国是行君宪,还是行民宪,是件关于国家体制的头等大事,应该诉之于国民公意才是。如何诉诸呢?他摸着脑袋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发起一个团体。这个团体由君宪和民宪两党组成,各自吸收会员参加。由君宪党请愿朝廷,由民宪党请愿武昌军政府,双方先停战,再开国民会议,由国民会议公决国体。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自己充当君宪党的代表,汪精卫充当民宪党的代表,马上在报上公开宣布。杨度寻思,主张民宪的会居多数,因为独立之省已达十四个,未独立之省只有八个,十四省中产生的代表必定要超过八省所产生的代表,这样自己由君宪转民宪,也就从里到外都合情合理、冠冕堂皇了。

  杨度越想越得意,他来到静竹的房间里,把自己的构想告诉她。

  这一年来静竹的病大有好转,在院子里走路已不用拐杖了。亦妹去年又生了一个男孩,家里也没有再添女佣,她便和亦竹一起照料两个孩子。在静竹的心目中,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就如同她自己所生的一样。看着他们稚气的欢笑,听着他们的哇哇啼哭声,她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生活的乐趣。

  皙子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真正是大有出息了。来家里的朋友,哪一个不称赞皙子的才华!她也常从报纸上读到皙子的文章。这些文章多是议论宪政的,她有些看不大懂。她喜欢皙子间或发表的诗词歌赋。她仿佛天生对这种文字有灵感似的,看起来悦目,读起来赏心。父亲在日,她在父亲指导下做过一些诗词。父亲去世后,她沦落风尘,就再也没有心情吟咏了。这两年,她常常有种诗情萌动。写出来,皙子给她略加润色,居然也很像个样子。日子过得这样安宁而有情趣,苦命的静竹已经很满足了。

  但亦竹却总感到欠了静姐一笔很大的债,这个幸福的家庭原本是属于静姐的,自己有点鸠占鹊巢的味道。她多次跟静竹说,要亲手张罗,为皙子和静竹完婚。每一次,静竹都摇头拒绝。前几年,静竹也还存着这个念头,一旦自己的病好后,就跟皙子圆房,让多年梦寐以求的理想变为现实。这两年来,这个念头她慢慢地打消了。她首先为远在湖南老家的那位黄氏大姐着想。大姐在家侍奉婆婆,抚养儿子,多么不容易。亦竹已经分了她的爱,如果再增加一个,不要又分出一份吗?作为一个女人,静竹知道,哪一个女人都不愿意把本属于自己的一份完整的爱分割出去,黄氏大姐同意杨度在京师娶亦竹,一方面固然是贤惠,另一方面也是无可奈何。静竹觉得应当早日把石塘铺乡下的祖孙三代接到京师来一起住。还有那位叔姬姐一家,如果也能一起来就更好了。叔姬姐才学好,将会是自己的好老师。她们来后,自己以亦竹姐姐的身份而不是以皙子如夫人的身份,在整个家庭中相处会显得,自然些。

  再者,静竹也为自己着想。她知道自己今后很可能不会生育。一个女人有丈夫而不能生儿育女,那会更难受,也会遭到各方的闲言冷语,不如干脆不嫁人,心里反而清静得多。就这样,静竹说服了亦竹,又要皙子接黄氏大姐母子进京来。

  静竹比亦竹有见识,也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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