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与左文思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闭上眼睛,靠在车座垫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睁开眼睛。
老莫说:〃小姐,到家了。〃
〃啊。〃我叹口气。
〃小姐,老爷的病又不碍事,你也别太担心了。〃老莫关心地说。
我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膊。母亲在平台上等我。
母亲问我:〃文思呢?怎么这一两日不见他的人?〃
我说:〃妈,我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为我扬眉吐气,巩固地位,有没有文思都一样。〃
她的面色大变,〃什么?你们闹翻了?天呀,前两天还说订婚呢。〃
我刚想解释,文思在我身后出现,叫声伯母。
妈妈松口气,〃原来是同我开玩笑,文思,你们如果订婚,至少要在报上刊登一则消息,告诸亲友。〃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尴尬地笑。
妈妈又叹道:〃千万别争意气吵架,要相敬如宾啊。〃她说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订婚?我们要订婚吗?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无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着我的肩膀,〃看样子我也得跟家人说一声。〃
我说:〃父亲病着,编来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这小子。〃
我难过地看着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给他他都不要我,这次他受的打击,应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过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废话。那也是活该。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说。
我同自己说:我为父亲的病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牵牵嘴角:〃心脏病是最无情的。〃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文思在街头邂逅,是在瞥见滕海圻之后,可见他们确是结伴而行。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紧我手,〃你为何叹息?告诉我,我们都快订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我哗然,〃订婚?才三个月就订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认识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会对他说出我的过去。
我恻然,恋恋不舍注视他的面孔,心内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厅对坐,有话说不得,这像什么?像楼台会,最后一次见面,没有终结的感情。
妈妈叹口气,坐在我们中间,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结之中露出一丝笑容。
〃星期几宣布订婚?〃妈妈问他。
文思说:〃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进一步讨论。
我插嘴:〃妈妈,我们改天再谈。〃
〃怕什么,怕难为情?别傻。〃妈妈说。
文思说:〃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简单,只需通知她一声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亲很宽心,〃韵娜这孩子,有点外国人脾气,将来你要多多迁就她——〃
〃妈妈。〃我心乱如麻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母亲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仿佛在商量买卖一件货物似的,〃我抱怨,〃有说有笑,君子风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时出院?〃
〃明日就出来,所以要赶紧办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让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来,〃我不用想,我什么都决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说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爱怜地说:〃我明天再来。〃
我亲自开门,送他下去。
母亲甚不原谅我,在接着的一小时内。唠叨我不够温婉体贴,最后还叮嘱:〃对文思要当心点。〃
我微笑。
其实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亲会嫌他不是个专业人才,没有固定的收入,兼夹家底不明朗,可是现在,因觉得女儿如一件破货,心先虚了。
故此特别重视文思,务求将我推销出去,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下半辈子能够无牵无挂。
我竟成为全人类的负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连母亲都叹口气,疲倦地说:〃我老了,话太多了。〃
他们都为我心怯,我不得不顺俗,再坚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溃。
我用手托着头。
电话铃响,我似有预感,心惊肉跳地取过听筒。
〃韵娜?〃这声音使我颤抖。
是滕海圻。这个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踪迹。
〃出来谈谈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开头那么强硬。我没有出声。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韵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们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还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经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认,心中倒是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出来说说。〃
我说:〃有什么请在电话中讲。〃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文思。他并不知道我们相识。〃
一朝被他要挟。一辈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紧拳头,准备还击。
〃老实说,我没有勇气向他坦白过去,你代我说了正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也拣我的弱点还击。
〃七年前他们熬过去,七年后没有理由会更难过。〃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数声,〃别忘记令尊有心脏病。〃
〃人总要死的。〃我说得很平板。
在这只鬼面前稍露温情,就沦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权不在我。〃
〃当然在你手中,你要争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来,〃与魔鬼商量灵魂之得失问题?〃
他沉默良久,〃你很厉害。〃
人到无所求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放下电话?〃
〃那我马上放。〃
〃韵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说。
〃出来一次。〃滕海圻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见见你。〃
〃算了,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人。〃
〃关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还错得起?〃
〃当然,我才二十六岁,平均一年再错一次,尚可以错十次八次。社会风气现在转了,你不知道吗?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许多过去及历史,没有人会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谁来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谁把我当家禽似养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难驯了。〃
〃再见。〃我说。
〃明晚十时,我在你楼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岁,算了吧。〃我搁电话。
父亲于翌日出院。
厂长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天真,不知他为何而来,直至见到父亲愁眉百结,才知道是钱的问题,父亲周转不灵已有多时,此刻火烧眼眉。
我把母亲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钱?〃
〃员工。〃母亲面色灰败,〃兵败如山倒,欠薪已三个月。〃
〃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挪动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银行还开得下去?你这个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也许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瞪我一眼,〃卖掉你也不值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说,〃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过七次。〃妈妈说,〃此刻所有值钱的家产全归银行。〃
〃母亲,你的首饰呢,或许可以救一时之急。〃
〃那些石头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临急临亡当贱泥都没人要,〃母亲叹气,〃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办?〃
〃大不了宣布破产,总之与你女孩子家无关。〃
〃阿姨呢,阿姨有没有力?〃我说。
〃她自己还正头痛呢。〃母亲说。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原来我这次回来,正好看到父亲垮台。
咱们家到底怎么样了?
我问:〃老房子是卖掉的吧?〃
母亲不回答,只说道:〃文思快要到了,这孩子,想到他才有点安慰。〃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旧,很明显,滕海圻没同他说什么,滕要保留这一手资料作为后用。
父亲叫母亲传话出来:〃文思到了叫他进来。〃
就在父亲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环是现买的,意大利设计,精致无比,灿烂地装饰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订婚文告原稿,给父亲过目,出的是我们的名字。父母亲看过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欢欣之情,使我双眼润湿,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如果能够使老人这么高兴,再花多点力气还是值得的。
文思轻轻地说:〃后天登在两英两中文报章上。〃
父亲点点头,扬手叫我们出去。
我心中一点喜气都没有,同文思说:〃幸亏只是订婚,否则似造成圈套等你钻进来似的。〃
〃仍然是我的荣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亲说:〃文思,自今日开始,大家是一家人,请姐姐来吃顿饭,我们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马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他喘过气来好不好,逼死他谁也没好处。〃
〃你看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给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亲讪讪地站起来走开。
我同文思说:〃你看她急得那个样子,最好今晚就花烛,到时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农业社会中,天真得要命,现在这个时势,吃到肚里的鸭子还能飞掉,再也没有一辈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讶异问:〃你怎么了?一箩箩的牢骚。〃
我黯淡地笑。
母亲把整个下午用在通知亲友上,一篇话说千百次,说得起茧。
〃——大约是到欧美旅行结婚吧,他们年轻人都爱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对方是位人才,自然没话说……我是心满意足的……〃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着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轻声问。
〃我总不离开你。〃说了出口,才觉肉麻不堪。
〃无论发生什么?〃他问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个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决定一一应战。〃
我们相视而笑。
〃澳大利有人来看我设计,我去应酬他们。〃
〃大客户?〃我关心地问。
〃不,我在等一组犹太商人来赏识我,这些,还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过外套离去。
母亲说得筋疲力尽,要喝口西洋参茶润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终于找到头主,但丈夫的生意却要关门。谁说老式女人容易做?还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夜我与母亲两个人相对吃晚饭。她还是老样子,一直夹菜给我,叫我吃多一点,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下来了吗,不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着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着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着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个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帮他。〃
〃你开玩笑,韵娜,这件事关系一百数十万不在话下,他经营不得法,在这种时势下,帮他也无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偿债一次可以圆满解决。〃
我沉吟,觉得他说得很有理。
我说:〃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结束生意。〃
〃你命令我?这是你今夜出来见我的原因?〃他怪笑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们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说说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来,只能怪学艺不精,有勇气的从头来过,没胆色的请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韵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义上你应当拉他一把。〃我脸色发白。
〃道义对我滕海圻来说,一向是奢侈品。〃
我们俩狠狠地对视一会儿,我的眼睛欲喷出火来。
〃好,看在我们两人的过去——。〃
〃不用看过去,〃我打断他,〃当年你情我愿,你并没有用强。〃
〃我可以帮他。〃
〃说。〃
〃不但帮,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迹,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扬起一条眉毛,〃为什么?我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你不见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见我,究竟为什么?〃
滕海圻说:〃韵娜,你学聪明了。〃
〃别吞吞吐吐的。〃我说。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不见得是要我重归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静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开左文思。〃
我侧侧头,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不准我见左文思,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静地说:〃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订婚。〃我伸出手给他看那只戒指。
〃结了婚也可以分手,这是我的条件。〃他很坚决。
〃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
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
〃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
他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韵娜,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来。
〃当然,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我们是一对,韵娜。〃
我觉得苍凉,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