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一口气。
她拿着药碗离了房间。门一带上,脸上的微笑便散去。
怔怔看着手上的空碗,眼泪就不争气的滴下来。
为什么哭?她手忙脚乱想试去泪痕,却不料失控的情绪向洪水一样,借着滚滚而下的泪水宣泄出来。这莫名的情绪来得如此突然,令她手足无措。明明以为自己可以隐藏的很好,为什么还是无法控制的哭泣?
她颓然放弃挣扎,跌坐在廊亭的木椅上,索性哭个痛快。然而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害怕屋里的丈夫听见,只能低低饮泣。
有几个女人,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多希望婆婆说的是谣言,希望丈夫坦然的面对她的询问?
昨夜,当他不顾她的劝,匆匆离去。不知为什么,她心头突然极度不安。白天去找婆母商量救济灾民的事情时,叶紫苏那两句不凉不热的话便在耳边响起。
那时叶紫苏听了她的解释,扑哧一笑,“什么大事,这个容易。我这里用不了什么钱,又还有积蓄,反正也不指着这份家产吃饭,多给你们点,一千五,够不够?”
这便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了。锦华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紫苏瞧着她,突然叹了口气,“什么事情?你就高兴成这样?值得吗?”
锦华一愣,不明所以。
“嘿。”叶紫苏不急不慢吸口烟,淡淡道:“你为他忙,为他高兴,只怕他不是这么上心你吧?”
“什么意思?”锦华记得纪川的嘱咐,怕她有什么刁难,心生警惕。
紫苏看着她满脸戒备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只不过,你这么把他放在心上,在他心里,你恐怕还比不上纪渝吧。”
锦华忽觉眼前一阵发黑,连忙说:“你别乱讲。这是什么啊?小渝是他妹妹,他关心妹妹,有什么错?”
“关心妹妹?”紫苏越发笑得开心,她把烟蒂仍在地上,用鞋尖细细碾碎,“那好吧,那就是关心妹妹吧。”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房间。只剩下锦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愣。
所以当纪川口中喃喃念着妹妹飞奔而去的时候,她的心里起了莫名其妙的念头,没多考虑,便跟出去。纪川跑得快,锦华才出纪家的门,便不见了他的踪影。所幸知道纪渝的住处,黑天里,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竟一个人摸到了清泉胡同。
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纪渝住的院子,因为院门洞畅着。她进去,果然听见屋里有人声。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一遍一遍的说着“你不会有事”。她心中一惊,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忙进去,地上的血迹,尸体,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看见了床上纠缠的身影。
第十章
纪顺金一进小院的门,便看见锦华坐在廊下哭。然而他走路向来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想要收步已经来不及,到底惊动了她。
锦华受惊的鸟儿一样跳起来,一边胡乱抹着脸,一边笑:“小叔叔,怎么大清早过来了?”声音中尚带有浓浓鼻音。
顺金收起前一夜的嘻皮笑脸,看着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锦华连忙向他摆手,“嘘,别让他听见。”她向纪川的门口指了指。
顺金会意,跟着她走到远处,这才又问:“你怎么了?川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哪里有?”她噗嗤一笑,“风吹了眼睛而已。”见顺金挑着眉毛看她,一脸不信,便转开话头:“小叔叔来找川?他昨天晚上受了些寒,病着呢。”
“我是来找你的。”
“啊?”锦华有些意外,一抬头,见顺金目光灼灼,正盯着她看,不知怎么,脸上突然一热,“找我干什么?是哪个下人怠慢了小叔叔,小叔叔找我来问罪了?”
这话问得刁钻,顺金不由一笑:“人家说大少奶奶温柔和婉,听了这话,我看他们还说!”笑过之后面容一正,道:“我听三嫂说你这几天帮着川张罗赈灾的事情?”
“倒也没怎么帮。不过就是找婆婆打打秋风。怎么这事连三婶都知道了?”
顺金“嘿”一声,“这家里的人,平时闲着,就靠这些话头过日子呢。”
锦华有些尴尬,“这……是我办事没办周详。”
“哎哎哎,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顺金一连串的摆手,“我找你呢,是想跟你说,我爹留给我的那份产业,我打算就交给大侄子了。由他处置吧。”
锦华一愣,“这怎么行?小叔叔你……”
“怎么不行?反正我也不稀罕这家里什么东西。我看来看去,那几个臭钱,也就在他手里还有点正经用场,总比让我娘拿去孝敬山里的贼秃好。”
饶是锦华满腹心事,听见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小叔叔,你怎么这么说话。”
顺金盯着她,突然抚掌笑道:“笑了,笑了。果然一听钱财就开颜。”
锦华哭笑不得,狠狠的瞪他。秋日朝阳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面孔映的灿白,黑亮眸子闪动,明明生着纪家人的脸,连高大的身材也与纪川一摸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一股与别的纪家人截然不同的朝气洋溢出来,让人不由精神一振。
“怎么?生气了?看看你的眼睛,都可以放刀子了。”
她猛地一回神,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去跟纪川说吧。这些事情是他管的。”
顺金摇摇头,“我赶着要出门,要直接跟他说,又是半天罗嗦,你就帮我说说吧。”
锦华失笑:“我也不能做主啊。何况这事我要答应了,你侄子要怪我的。”看着那张酷似纪川的脸,不由想起当初初见纪川时,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是着大宅的风水还是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人便萎靡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做着鬼脸,笑的张狂,“我先走了。烫手的山芋扔给你,你解决吧。”
“哎,小叔叔……”锦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心里奇怪,怎么这个人就一点也不象纪家人,所言所行完全随心所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愣愣的在太阳地里站了半天,晒着暖洋洋的秋阳,嘴角噙着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想起来纪川还在屋里等着早餐。锦华这才连忙打醒精神伺候病人。不过满腔的伤怀委屈,被顺金这么一闹倒也平顺了许多。她为人一向冷静自持,若非伤心到了极点,也不会轻易表露。这时心情平稳下来,便能够仔细思量对策。
端着早餐进了屋,一阵寒气扑面而来。锦华一愣,才察觉屋里窗帘合的严严密密,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感觉。
收音机里咿呀咿呀缠缠绵绵放着周旋的歌,纪川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上看不出情绪。
锦华把托盘放在桌上,也不去惊动他,径自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扯开厚重的窗帘,灼眼的阳光立即贯穿整个房间。
纪川一惊,仿佛乍然惊醒,睁开眼,一时不适应灿眼的阳光,眨了两眨,才看清锦华,微微一笑:“这是干什么呢?搞这么大的动静。”mpanel(1);
锦华不动声色,淡淡一笑:“晒晒太阳好,不然就发霉了。”她看看纪川的神色,“怎么?看起来精神还没有刚醒来那会好。”
“是,刚听了个新闻。”纪川指指收音机,无奈苦笑:“希特勒做了德国的首相。”
“哦?”锦华想了想,“我还真不知道,这会怎么样?德国的事情……也跟我们有关吗?”
“希特勒这个人,我在法国的时候就时有耳闻,”纪川顿了一下,看着锦华,象是突然发觉有些话说来也没有用,便说:“他做了首相,欧洲就不安宁了。我们想去法国,只怕就不容易了。”
锦华一怔,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连忙一笑掩饰,“怎么还惦记去法国呢?你要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纪川轻声笑着,闭上眼,似是极为疲倦,又象是胸有成竹,不再言语,把锦华晾在一边,说话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正犹豫间,听见纪川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他睁开眼,遇上她的目光,两人不禁相对失笑。尴尬的气氛便烟消云散。
锦华忙把托盘端到纪川面前,“饿了吧?肚子都叫了。先吃点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得鸡丝馄饨,到中午吃。”
纪川见托盘里一窝白粥,配着酱菜腐乳,另外一只碟子里,放着两个法式甜蛋松饼,不由“哎呀”一声,冲锦华笑:“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好久没有吃到了。哪来的?”
“我一个表叔曾经在上海的法国人家里做事,我过门前,表婶教我的。只是前段日子太忙,没顾上做,到今天才想起来。你先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纪川咬了一口,赞叹不已,“真不错!要是有黄油就更好了。”
他也确实饿了,顾不上多说,埋头吃饭。
锦华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复杂,既有轻怜蜜爱,又有幽怨伤怀。看他良久,突然轻轻叹口气,低声道:“川啊,如果我们真能什么都不顾,就这么离开,那有多好。”
纪川停下来,沉默了一会,道:“还是能走的。欧洲不行,我们去美国。等处理完一些事情,我们就走。”他看着窗外满地黄叶,沉沉道:“我真的羡慕小叔叔,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们说老爷子把这个家留给我,是偏心。其实,要我说,老爷子放小叔叔出去,才是偏心。”
锦华想让他先吃饭,他摇摇手,继续说道:“有时候我真的后悔,干什么要从法国回来呢?我在法国有自己的诊所,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这一回来……”他停住,没办法说下去,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诉诸于口,更何况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份疯狂绝望的感情。他看看锦华,见她脸色有些异样,知道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锦华勉强笑笑,“没事的,你们留过洋的人,见识跟我们总不一样的。”
“嘿。”纪川苦笑,“我倒希望从来没出去过。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就不知道这里有多令人窒息。”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两个婆子搀着姨奶奶进了院子。
锦华连忙迎出去:“哎哟,姨奶奶,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被风吹了可怎么办?”
姨奶奶脸色铁青,也不理她,一进门劈头就问:“宁尘出事了,你们知道吗?”
纪川的心猛地一跳,知道终于事发了,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躲不过去。当下沉住气,作出吃惊的样子问道:“出事了?出什么事了?我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锦华的目光猛地射向丈夫,没有想到他也会面不改色的说瞎话,那神情煞有介事,言之凿凿,不由人不相信。
纪川迎向她的目光,不动声色。
她一阵心惊,虽然明白他的用意,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纪川,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他身上,还有多少自己不熟悉的方面?
姨奶奶却没有注意到夫妻间的暗潮涌动,一径道:“听说是被日本人杀了。今天早上你舅舅正巧去,发现他倒在地上,已经死了一夜了。”
纪川很认真地听着,追问:“那日本人呢?抓到没有?”
他这话问的漏洞百出,锦华听了暗暗皱眉,轻轻拽拽他的衣袖,轻声开口:“小渝妹妹怎么样?有没有事情?姨奶奶您怎么知道是日本人干的好事?”
“都是听你舅舅说的。小渝受了惊,你舅母把她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当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锦华不待纪川开口,连忙道:“昨天川跟小叔叔喝了酒又跑到院子里吹夜风,结果着了凉,折腾了一夜,天亮那会才退了烧。”
“是吗?”姨奶奶将信将疑,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原本还想让川儿去看看渝儿,看要不然把她接回来吧。到底是从小身边长大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孩子命苦啊。”
“这不大好吧?”锦华抢在纪川前面说话,“当初爷爷那样……小渝妹妹是个倔强性子,只怕回来更伤心。”
“倒也是……”姨奶奶皱着眉头沉吟,“川儿你身体能吃的消吗?你还是过去看看的好。平日里你们兄妹俩个那么要好,这会有你在,渝儿也能安心。”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老太太又是一副商量的语气,锦华若再阻拦便说不去了。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咽着气道:“川哥的身子一向结实,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恐怕不行。”一直到现在,纪川才开口说话。
姨奶奶与锦华皆觉意外,齐齐望向他。他悠悠的笑了一下,笑容轻淡,嗓音低哑,察觉不出一点情绪。
“怎么?你觉得撑不住?”锦华暗喜,脸上却满是忧虑,“那可怎么办?”
姨奶奶见纪川也这么说了,便不好再说什么,一转眼见锦华茫然无措立在一边,眼睛一亮:“锦华,你去吧。”
“我?”锦华为难,看看丈夫,见他闭目不语,姨奶奶又是一脸期盼,心中也明白,若想他们兄妹不见面,只怕自己是少不了要走一趟了。
“也好。那我就去看看小渝妹妹。”她看看纪川,“你……有没有话要我带过去?”
纪川沉默了一下,说:“让她别想太多,舅舅会为她做主的。”
姨奶奶看着锦华收拾了匆匆出去,自己却并不离去,反倒做下来,挥挥手让跟来的两个丫头出去,肃容问纪川:“川啊,你跟我说,这宁尘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纪川心头狂跳,睁开眼,见姨奶奶目不转瞬盯着自己,目光中一派了然,更觉不安,强笑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姨奶奶从从容容的笑着:“昨天夜里,你真的发烧了?”
“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大概是吧。”
“算了吧你。”姨奶奶冷笑,“昨天晚上是谁让人架着送回来的?你们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纪川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姨奶奶继续说:“你们夫妻俩个,平日里跟渝儿形影不离,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看看你们两个人,一说起来推三阻四,不咸不淡,连我老婆子都糊弄不过去。你老实告诉我,宁尘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盯着孙子追问:“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我?”他已经诧异的说不出话来。
“宁尘这孩子不规矩,我听人说过。可是再怎么有错,也是你妹夫。可怜他家人也找不到了,你爷爷又当面不给他们面子,哎,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可就算你心痛你妹妹,也不能就……这也是一条人命呐。你让渝儿以后可怎么办?小两口才新婚不到半年……”
纪川这才明白姨奶奶是误会了宁尘的死因,松了口气,神态也不由轻松起来。眉头刚刚舒展开,突然察觉不该如此,连忙正容道:“姨奶奶,您别乱猜。舅舅不是亲眼见了吗?等锦华回来,再问问清楚。”
姨奶奶盯着他,“当真不是你?”
刹那间,纪川只觉心脏猛烈收缩,他苦笑:“我倒希望是我。”
锦华再也没有想到,她在叶家会遇见顺金。
叶远志照例忙得团团转,锦华不便打扰,便找他夫人顾青衣。迎客的伙计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夫人正在照顾姑小姐,请锦华到后堂稍候。
锦华在后堂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便从后堂穿过,进了后院。
叶府的后院并不想寻常的大户人家,有花园湖泊亭台楼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