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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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短篇集-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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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渊忽然想念母亲:“家母已不能赏月。”

  咏诗很坦然说:“可是她已与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样想?”

  “当然,她已经天眼通,无所不知。”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因为这个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烦恼,而且,世间数十年不过短暂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见面。”

  冯渊点头。

  咏诗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说:“那些信,是你写的吧。”

  冯渊转过头来。

  “哲文给我的信,全由你代笔吧。”

  他不语。

  咏诗说:“没关系,告诉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冯渊说:“的确出自我手笔。”

  “谢谢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咏诗,你文笔也极佳。”

  “信呢?”

  “你叫我丢弃。”

  “你有无扔掉?”

  “没有。”

  “有没有带回来?”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会回答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开头是因为哲文没有空,他请我代答。”

  事实并非如此。

  周哲文连信都不拆,随意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个人一到纽约,已把女友丢在脑后。

  冯渊不敢说出来,怕咏诗窘。

  “你是基于同情吗?”

  “不,是因为你的信写得实在好,我渴望读,也渴望回复。”

  他问周哲文:“我可以读这些弃信吗?”

  “请便。”周哲文头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咏诗有信到,先在茶几上放几日,冯渊见无人理会,才拆开阅读回覆,没想到一年就是这样过去。

  “周哲文这个人——”咏诗说到一半。

  冯渊给他接上去:“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也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咏诗亦觉得这样的批评很中肯。

  她低下了头,“那样年轻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咏诗说:“家母想见你。”

  “我随传随到。”

  真奇怪,这一对男女,在没有见面之前,已经通过好几十封信。

  然后,他们就订婚了。

  咏诗的同事们啧啧称奇。

  “章小姐凡事低调,终身大事亦不例外。”

  “以前她好象有一位医生朋友在纽约,就是他吗?”

  “不不,”咏诗的秘书说:“这回我是媒人,一次感冒,是我叫章小姐去看医生,她是那样认识冯医生的。”

  “可是冯医生是心脏科医生。”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章咏诗自己却是明白的。

  也许周哲文远赴纽约,只为做一个中间人,好介绍冯渊给章咏诗认识,否则人海茫茫,他与她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寻对方的踪迹?

  咏诗的母亲说:“冯医生与你很相配。”

  咏诗承认:“是,我俩情投意合。”

  “喜欢孩子吗?”

  “呵孩子,四个起,六个止。”

  做母亲的白女儿一眼,“且生一个试试看。”

  咏诗笑嘻嘻,事实胜于雄辩,何必现在与母亲争论。

  地小人多,一日,咏诗在某酒会碰到周帼仪。

  她过去招呼。

  “伯母精神好些没有?”

  周帼仪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关怀,彼时我们急痛攻心,对你有无礼之处,请多包涵。”

  “什么的话。”

  “咏诗,我快结婚了。”

  “那多好,恭喜你。”

  因不想争出风头,咏诗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周帼仪问:“那边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

  “一表人才。”

  咏诗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走回冯渊身边

  然后,她握紧了冯渊的手。

  
  









天使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蓝和平遭遇意外那日,开始的时候,其实与任何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早上七时半,这年轻俊朗的王老五如常起床梳洗,吃早点,看报纸。

  然后,他驾驶一辆小小的房车去上班。

  车子驶到三号公路,他发觉交通略为挤塞,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心急,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五号干线,没想到这一秒钟的决定,影响了他的一生。

  车子在公路上驶了五分钟,前边几辆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蓝和平当然只能跟着慢车,他探头出去张望,发觉前头第四辆车子车头冒烟。

  他是一名好青年,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立刻下车,一边用手提电话拨三条九向警方报告紧急情况。

  他奔到前面,“什么事?出事车子司机在何处?”

  已有其它人在围观,各人惊骇地指向冒烟车子。

  蓝和平一看,大呼不妙,车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尖叫,想用力开启车门,可是打不开来,这时,车厢里已经冒烟,看样子热度正在上升。

  蓝和平发狂似奔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尾箱,取出重型锤子及螺丝起子,再奋力奔回肇事车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终于把车门撬开。

  车内女子已半昏迷,因极端热度,她皮肤有炙伤现象,长发开始焦曲。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蓝和平把她自车厢内扯出,众围观者鼓掌,自有人把女郎扶到安全之地。

  蓝和平自然知道现场不宜久留,立刻转身走,可是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热流推向他,轰地一声,他便扑倒地下,失去知觉。

  可是他身体虽然不能动,心智却碧清明澄,啊,他想,我蓝和平命毕今日。

  幸亏父母已经去世,他们不会伤心,还有,明日下午那个会议的报告书早已完成,不致连累同事,只是,咪咪怕要受这个打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下,汽车融融燃烧,四周围人的人惊呼,然后,警车与救护众呜呜驶至。

  蓝和平同自己说:你安息吧。

  他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想睁开双眼,却一片漆黑,他惊怖地大叫。

  他听到脚步声。

  “别动,你眼上蒙着纱布。”

  蓝和平如堕身冰窖:“不,我盲了,我盲了!”

  医生也赶来,“不要惊慌,静下来,你没有盲,刚同你做了手术,你的视觉会得恢复,只不过暂时看不见而已。”

  蓝和平松口气,发觉汗水已经湿透背脊。

  可是马上又紧张起来,“我的手脚——”他伸手出去摸,呵,幸亏四肢与五官全在。

  好笑?并不。

  看护安慰他:“你放心,蓝先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蓝和平又问:“我的视力几时可以恢复?”

  “下个星期会替你拆去纱布。”

  蓝和平叹息一声。

  “你的同事在外头等,你想见他们吗?”

  “呵请他们进来。”

  蓝和平总算得到一丝生机。

  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朱大眼、王京、张元冠,以及咪咪。

  蓝和平立刻笑起来,“你们没有忘记我。”

  “蓝英雄,我们同你扯关系还来不及呢,你成了报上的头条人物。”

  蓝和平苦笑,“你们这班淘气鬼,这种时候还来开我玩笑。”

  “不,”是大眼的声音,“是真的,好些记者在门外等,要访问你,不过医生不准他们进来。”

  蓝和平抬起头,“咪咪呢。”

  “在这里。”声音带呜咽。

  “别担心,我没有盲。”

  “咪咪一知道这件意外,立刻哭得像头猪。”王京说。

  “别取笑她。”

  可是咪咪承认:“真的,一声声嚎叫,既害怕又痛心,不愿失去和平,唉,做什么英雄,做蚁民岂非更好。”

  和平心中十分感动。

  还是张元冠懂事,“我们先出去,让咪咪与和平单独说几句话。”

  脚步纷沓,他们都出去了。

  和平看着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你放心,我下星期便可出院。”

  咪咪轻轻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和平问:“今天有没有太阳?”

  “今日是阴天。”

  和平点点头,“世上最宝贵的是健康。”

  “我喂你吃粥。”

  “不,我自己来。”

  和平伸手前去摸索,他做得很好,打开了保温壶,找到了调羹,可是他没有胃口。

  医生进来,“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咪咪说:“我会天天来。”

  “你不需要那样做,路太远,你人忙。”

  “我会安排时间。”

  她紧紧握他的手,出去了。

  看护问:“你还吃不吃粥?”

  “吃不下。”

  “我替你注射,你睡吧。”

  第二天好象永远不会来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悄悄流过泪,可是知道天尚未亮。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说声早。

  那人不出声。

  “喂,你是谁?”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纪妙然。”

  “呵,”蓝和平连忙说:“我不想接受访问。”

  “我在走廊等了一整晚,其它记者都走了,我乘着看护调班没留神溜进来,蓝先生,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妨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睛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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