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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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中篇小说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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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看他。
  他耸耸肩。「有一天妳要走了,我可糟啦。」
  我低下头。「我不会走的。」
  「那就好了。」他笑:「要是你丈夫不让你做呢?」
  我看他一眼。「我不会结婚的。」我说。
  他似乎吃一惊。「你说得很武断呢。」
  「这是事实。」我说:「我不想结婚。」
  「你坐下来说。」
  我坐着。
  他细细的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之间,我也不怕了,我也看着他。
  他说:「阿绢,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我不出声。
  「妳比往日更沉默了。张伯说你也没跟他说话。」
  我紧闭着双唇。
  「年轻人要轻松一点,你看我,就快三十二了,还是这个样子,你应该学学我,什么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他在笑,那种笑容真难形容,美得像个婴儿,毫无心事,毫无忧虑。
  它使我心跳。我低下了头。
  「我老觉得你似乎不该──不该!」他说不下去。
  「不该做女佣?」我问。
  「是的。」他笑了。「你年纪是这么的轻。」
  「很多年纪比我更轻的人,也在做这些工作。」
  「是的。」
  他好象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站起来。
  「没什么事,你就休息吧。」他终于说道。
  我点点头。
  我在厨房待了很久,才回到后面去。
  第二天傍晚赵小姐来了,我倒了杯茶给她。
  她看了我一眼,眼色不很友善的样子。
  我静静的走回来,放下了茶盘,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赵小姐的声音了,比平常高过十几倍。
  「你是干什么?我听张伯说你借钱给阿绢?」
  「是的。」少爷答:「你怎么晓得?」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少爷问她说。
  「你自己知道!」
  少爷一阵沉默。
  「你对一个女佣,也太过分好了吧?」
  「过分好?她家里有急用,帮忙总也不算过份吧?」
  「你是开慈善机关的?」赵小姐狠狠的问。
  「不要这么讲好不好?人家会听到的!」
  「真是笑话!」
  「你晓得现在佣人多难找?」少爷问她。
  「我不相信有钱会找不到佣人。」赵小姐道。
  我默默的坐着,一切都听在耳内,我不是想听,但是他们的声音实在相当高。我低下了头。
  「也许不会比阿绢好。」少爷又说。
  「不会比她漂亮才是真的,是不是?」
  「你说得过份了,兰心。」少爷说。
  「是吗?我不喜欢阿绢,辞掉她吧。」
  「为什么?你以前也对她不错的。」少爷道。
  「佣人总该像个佣人,我不喜欢她。」
  「你这样做,一点意思也没有。」少爷说。
  「又有什么坏处呢?」赵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僵。
  「人家家境有问题。」少爷坚持这一点。
  「穷人多着,少爷,」赵小姐说:「你可以去救济别人。」
  「你这样讲,我真没法子了。」少爷说青。
  「你可以照我说的办……」赵小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我没有哭,我知道我自己在这里是做不长的了。赵小姐不喜欢我。
  她将会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不喜欢,我没法留下来。
  我忽然有种空虚的感觉,这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早知道留下来没有益处,不如早点走吧。
  爱上不能爱的人,应该是痛苦的,我告诉自己。
  我很奇怪自己对自己会这么坦白,我一直不承认我爱上了他。
  可是事实是这样。留在这里,只不过害了自己。
  我应该回家的。他对我好,我会记着。
  他为什么要关心我,借钱给我,我不敢想。
  想得太多,又不安份,是不好的。
  「阿绢。」
  我抬头。「少爷,」我站起来。「是你。」
  「是的。」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是不是赵小姐要留下来吃饭?」我问。
  「不是。」
  「你们两位都出去吃?」我又问一声。
  「不,赵小姐已经回去了。」他告诉我。
  「啊。」我呆着。
  「阿绢--」他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等着地开口。
  这个时候我心里倒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看看他,他真的像很难堪,不知所措。
  「阿绢--」
  「是。」我应了一声。
  「阿绢,你是知道的,我与赵小姐,就快结婚了。」
  「是,知道。」我低下头,他想说什么呢?
  「婚后我们打算去度蜜月……」他又说。
  我看看他,等他说下去,讲个明白。
  「所以家里没有人了--我想张伯可以照顾这屋子。」
  所以就不需要我了,可以把我辞退,我想。
  但是我没出声,我又低下了头,听他说下去。
  但是他呆了半天,也没说下去,就咳了一声。
  「没什么了,阿绢,没什么。」他说。
  他既然不好意思说下去,我也就不提。
  我点点头。
  「没事了。」他走了出去。
  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毛衣,是我昨天才洗干净的。
  做了这几个月,我自问什么也没有错过。
  他为什么要辞退我呢?我在想。
  因为赵小姐不喜欢我,他就辞掉了我。
  我弄明白了,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听人家口中说的镜花水月,大概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回到家中去,闷了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就是呆着。
  妈走过来问我:「阿绢,你怎么了?」
  我不响。
  「阿绢,昨天苏强来找你。」妈又说。
  「他明知我不会在家的。」我说。
  「我说你出去了。」
  「他不晓得我要睡在主人家里的吗?」我问。
  「我没告诉他你是替人家做那个的。」
  「那很不体面吗?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觉得……」妈迟疑了一会儿。「那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成了骗人?」我问。
  「你自己告诉他好了。」
  我不出声。
  「今天不是放假的日子,你回来干什么?」
  「想休息。」我答。
  「我看你好象有点心事的样子呢。」妈说。
  「是吗?」我反问。
  「当然是啰,垂头丧气的,阿绢,你有心事,你瞒不了我,是什么事?」妈追问着我。
  「没事。」
  「真没还是假没?」她问。
  「真没。」
  「那就好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几分钟。
  「阿绢,前几日你弟弟陪我去复诊,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好了。」她告诉我。
  「那很好。」
  她又静了下来,我只看着窗外那条长长的石级。
  「阿绢,刚才说那个苏强来过……」
  我听着她的。
  「……他想约你出去。」妈终于说。
  「啊。」
  「他的船泊了岸,有一星期可休息。」妈说。
  「啊。」我还是回答一个字。
  「已经过了两天,再隔几天,他又得上船了。」
  「那怎么样呢?」我看着妈问。
  「你陪人家到处走走,难道不可以?」
  「不是说不可以--」
  「那就好了,阿绢,与他去玩玩吧。」
  「妈--」忽然之间,我的眼泪冒了上来。
  「怎么了?」
  「妈。」我哭了起来。
  「你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伤心了?」妈问。
  「没有,没有。」我摇头。
  「那么你哭什么呢?嗯,告诉我。」
  「我只是想哭。」我用手掩着脸。
  「阿绢,你想得太多了。做人最好不要想,也许你生得太聪明,聪明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像你妈,如果再想,巴不得跟你爸去算了。」
  我还是哭。
  「阿绢,与阿强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居然点了头。
  妈大喜道:「我这就叫大妈去通知他去。」
  我惨然的望着窗框。
  妈挪出房门的脚又缩了回来。
  她说:「阿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低下了头。
  「阿绢,妈,只不过是为你好,并没有丝毫逼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妈。」
  「我没有。」我摇摇头。
  「阿绢,你是不是做得太辛苦了?睡眠不足?」妈走到我身边,怜惜的问。
  我疲倦地点点头。
  「你坐一会儿,我去楼下打电话给大妈。」
  她兴致很高的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又奔上来。
  「大妈也很高兴,她说马上通知苏强,他一会儿就来。」
  我于是就想,这世界真是奇怪的,爱的人不爱你,不爱的却爱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通。
  「阿绢,你休息一会儿吧,免得人家来了,看见你无精打采的,好不好?」
  「我不用休息。」
  「阿绢,听妈的话。」她再三的劝我休息。
  我躺在她床上。
  「阿绢,趁人家还没来,换件鲜艳点的衣服。」
  她到底要我休息呢?还是换衣服?我看看她。
  「来,换这一套,是新的,快穿上它。」
  我没见过那套衣服,的确是她替我新缝制的。
  「来,阿绢。」她作着手势。
  我慢慢起床,照她所说,换上了那套新衣。
  「梳梳头。」妈又说。
  她递梳子给我,我没接,于是她只好替我梳。
  「好,看上去有精神多了呢!」她称赞道。
  我没看镜子,我根本不想看。
  「阿绢,现在你可以去躺一会儿了。」
  我觉得自己像木头娃娃,随人摆布,但是我不介意
  有什么不好呢?反正自己不用动脑筋就是了。
  妈说得对,什么事都少想一点,想得多,是自寻烦恼。
  过了不到半小时,大妈便与那个阿强上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
  她们说看戏好,我就去看戏,她们说饮茶好,我就去饮茶,我变得是这样的无所谓。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做人一直是这样,有什么选择的吗?有时候根本出乎意料得令人不
  相信,这是命运,要不受命运安排,除非大家不干,不做人算了,既然人不做了,命运也只好徒呼荷荷,无可奈何。
  不过人活着一天,就得受一天的拘束就是了。
  苏强很有礼貌,他也坐着不出声。
  我没正眼看他,我不喜欢看他。
  他问我:「阿绢,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大妈说:「我要走了,我有工作,走不开的,你们慢慢的谈谈吧。」她笑着。
  她走了以后,房里只剩三个人。
  妈说:「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站起来。
  妈很开心,苏强也很开心。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苏强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随便走走。」我说。
  他跟我走了很久,一路上逗我讲话。
  「小弟,读书用功吗?」他问。
  「你现在这样做事,辛苦不辛苦?」他又问。
  「你母亲的身体,现在是好多了吧?」
  我都没答。
  我只是低着头走,走完了一条路又一条。
  他跟着我,也不反对。
  也许是有点累了,他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说不要。忽然之间我有种厌烦的感觉,于是我说我要回家了。
  他也不反对,默默的叫了一部车子。
  一路到家,我都没有再出声。
  但是他好象很满意的样子,并没有看出我厌憎他。
  到了家我便往床上一倒,什么也不说。
  奇怪的是妈也很开心,仿佛我与他出去一趟,已经够开心的样子。
  我心冷面冷的坐在床上,一语不发的呆着。
  妈告诉我苏强明天会来的,问我好不好。
  我说明天我还是要去上工的,没有空。
  妈说:「请假一天,不去也算了。」她看着我。
  「好。」我说。
  她更高兴了。
  她又说:「那份工作,你可以辞掉它了。」
  「为什么?」我问。
  「你与阿强──」她笑了。
  我木着脸。
  「多做也没有意思。」妈说:「太辛苦。」
  我太累了。累得不想再与妈说什么了。
  「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我看着妈,不太明白。
  「明天与阿强出去,好不好?」妈问。
  「后天吧。」我说:「明天,我去辞工。」
  「也别辞得太早。」妈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好的,那就请假好了。」我说。
  「阿绢,这才是好孩子。」她说着拍拍我的肩。
  「是的。」
  小弟看着我,我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与张伯谈了一会儿。
  「今天请假?」张伯问:「赵小姐可能要来吃饭呢。」
  「不管了。」我说。
  「有要事吗?阿绢,最近一个月来,你心事重重的,有难题,可以说出来听听,好不好?」
  我缓缓的摇摇头。
  「你妈--」他试猜着问。
  「我妈很好。我只是想今天请假,张伯。」
  「当然了,我跟少爷说去。我担心的是你,阿绢。」
  我看着张伯。
  「你在这里只做了半年,与初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
  「阿绢,你瘦了许多,知道吗?」他问。
  我苦笑。
  「阿绢,这个笑容,也不自然。」他又说。
  我垂下了眼。
  「你以前不是这样,阿绢,半年来,你像足足大了五、六岁,为什么?我很想知道。」
  「没有什么,张伯,你别问了。」
  「我不相信,阿绢,」张伯摇摇头。「我不信。」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张伯,我──」
  「说下去。」
  「张伯,我是来辞工来的。」
  他一震。「胡说,做得好好的,辞什么工?」
  「少爷……就快结婚了。」我说。
  「他结婚,就用不着你了?笑话,更要你帮忙呢。」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呆着。
  「那么你想说什么?」他问我。
  「我……我不知道。」
  「阿绢,你有点失魂落魄似的。」张伯道。
  「我,我不想干了。」我低下了头。「真的。」
  「你认识一个男朋友是不是?」他问我。
  「你怎么晓得了?」我抬头看住他。
  「大妈说的。」
  「大妈--她?」
  「对了,是她介绍的,对不对?所以你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张伯笑了。
  我低下了头,张伯是永远没办法了解我的了。
  「你有了男朋友,当然不想做这些事了。」
  「不是。」我否认,「这与工作无关。」
  「阿绢,你有点口是心非呢。」张伯道。
  我叹一口气。
  「那男孩子追求得你很厉害吧?」张伯还问。
  「没有。」
  「有男朋友是甜蜜的事,不过难免有点患得患失。」
  「张伯,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还不知道,那该怎么办?」我忽然问。
  「咦,怎么会有这可能呢?」张伯睁大了双眼。
  「譬如说。」
  「那么你该让他知道。」张伯告诉我。
  「我没有这个胆子。」我喃喃的道。
  「你可以提起勇气。」张伯想了想说。
  「提不起来。」我说:「真的,张伯。」
  「有没有暗示过?」他问:那个人是谁?」
  「譬如说的。」
  「啊,」张伯笑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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