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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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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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一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坠,差些没闪腰,急急高声说:“快松手,别以为你只有三岁。”
  季庄推门进来,“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议,“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庄摇头,“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赶回去逼着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只通知熟客,这一季连买过一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
  之之抱怨,“妈,你有眼袋。”
  “不要紧,”季庄答:“学人的妈妈也有。”
  老太太说:“我那件灰紫色绉纱旗袍大约还能派上用场。”
  陈开友自浴室出来,听到陈家三代女子的对话,不禁苦笑。
  这是什么,这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最佳现身说法。
  他并不是嫁女求荣的那种人,之之婚后固然有资格申请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达异乡还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刚刚见过两老痛苦的坏例子,更加添烦恼,梳洗的时候看到镜子里两鬓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最难堪的是,无论心中如何凄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强颜欢笑,演出好戏,不能透露半丝愁容。
  大家都那么努力,连老太太都愿意助兴,陈开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却把港人当作十三点: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乐。
  时间逼紧,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门上班。
  一年比一年难过,一年一年照祥的过。
  难怪有人看到新的日历会惊叫失声,厚厚一叠,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机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应付几许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过。
  做人还需要什么成就,还好好活着已是一项成就,不必苛求了。
  陈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订婚消息悄悄告诉一两个相好的同事,却遍寻李张玉珍不护。
  还是秘书小姐告诉她:“李太进了医院生养,陈小姐你同她那么熟都不知道?”
  陈之张大嘴巴:“好像还没有到期。”
  “听说有点意外,好似有早产迹象。”
  “哪一间医院?”
  “不清楚,”秘书说:“问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关心这个在大时代孕育的婴儿,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点时间去做头发,如果要到医院,就得蓬头垢面兄未来公婆。
  秘书过来报告:“在呈马利医院。”
  之之惨叫一声,舍己为人,冲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医院门口的花档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买下来,捧着上妇产科。
  之之一边病房看见四张病床。
  近门的不是李张玉珍,她轻轻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紧闭双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学平复,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两只瓶子里。
  也许是脚步声,也件是花香,李张玉珍缓缓张开眼睛,之之过去握住她双手,却不敢问婴儿的讯息。
  李张见是陈之,露出一丝笑容,轻轻说:“三十个星期就抢着出世了。”
  之之紧张,“没问题吧。”
  “要在氧气箱里住上一个月。”
  之之见她寂寞地躺着,不服气地问:“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儿了。”
  对,谁会注意到可怜的吃尽苦头的产妇。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张轻轻说:“是个女孩子。”
  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
  “你没有娘家,要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弄。”
  李张并没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鲜味的东西。”
  “没问题,我负责你的晚餐,明天开始。”
  “陈之,你恁地义气。”
  陈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门口,别的同事也上来了。
  她好奇地到育婴室去看那个女婴。
  育婴室所有设备都坦荡荡,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护隔着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气箱,之之看到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裸体蜷缩其间。
  之之以为小东西会觉得痛苦,没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只拇指。
  一看就知道谁是门士谁不是,一看就知道谁会轻言放弃谁不会,这名幼婴,肯定会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轻轻抹掉一滴眼泪。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务助理做多一分黄鱼参羹,明日在指定的时间送一壶到指定的地点。
  家务助理铁青着脸同陈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吴彤看见之之,吓一跳,“你的头发,你的化妆!”
  吴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复旧日水准,且更上一层楼,她胖了一点,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细纹填满,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来帮你洗头。”
  陈知闻言浩叹,“只要把东江水关一关,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饶命,脊椎实难坚硬,情有可原。”
  季力劝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不原谅你?你肯放过自己就行。”
  吴彤问之之:“这两舅甥说话你听懂没有?”
  之之却答:“只剩三十分钟,舅母帮帮忙。”
  结果还是迟到十分钟。
  两老与陈开友季庄及陈知五人打头阵,季力吴彤与陈之押后。
  张家见到如此阵仗,又惊又喜。
  惊的是人多势众,张学人以后怕要谨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处,好不热闹,人人羡慕。
  两老被请到上座。
  茶过数巡,之之只见祖母向祖父使一个眼色,祖父便闲闲说:“将来学人与之之如果要组织小家庭,我们这里有一分妆奁。”
  季庄十分意外,扬起一道眉毛,阵开友差些儿没啊出来,两老真救了他们。
  只见阵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交给学人,“这是小小见面礼。”精光灿烂的金表一只。
  陈开友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咙,声线也开始响亮,心中盘算,就算只是办小型喜酒,也非得请广荣兄大驾光临不可。
  张家也有备而来,回敬一只钻戒。
  吴彤是识货之人,华生绝学在钻研各种名牌,一看便晓得是意大利手工,异常名贵的一件首怖,不由得点了点头。
  倒是学人与之之,根本不察觉双方家任已经高明地过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长辈的祝福下订婚乃天下一大乐事,开始得这么好,已经成功一半。
  陈知那略为孤僻的脾气又发作,沉默如金,只是纷作陈知,举案大嚼。
  张家伯母忙著替他夹菜,一直想把这好青年介绍给亲友的女儿。
  妹妹嫁到这头人家,陈知十分满意,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身躯忽然胖大许多,这些时候,不见了妈妈,问祖母,祖母笑道:“给你生弟弟去了。”结果妈妈抱着这小小妹回来。
  非常精灵,非常爱哭,陈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来,陈知时感遗憾,他从来没有好好抱过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两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着丈夫去得近近,如薄公英一祥,自生长地飘向不知名的土壤,开花结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两杯啤酒,与外甥对饮。
  饭后陈氏夫妇邀请亲家到老屋小坐,张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应下来。
  年轻一辈开小差,连学人之之都跟着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场了,大酒店茶座席无虚设,热闹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复了?”吴彤问。
  “总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吴彤说:“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复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问:“有谁知道在那边倒底发生过什么事。”
  之之说:“爸妈都不肯讲,我心痒难搔。”
  陈知喝一口爱尔兰咖啡,慢条斯理地答:“我知道。”
  众人齐齐说:“快告坼我们,别买关子。”
  陈知笑笑。
  之之说:“慢着,这是谁同你说的?”
  陈知答;“是温市的朋友告诉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华人间一点点小消息,不胫而走。”
  季力说:“之之,别打岔,听陈知讲。”
  陈知双目看着杯子,“两老到了温市,已经诸般不惯,姑夫姑姑日常甚,亦无暇嘘暖问寒,于是一个开始咳嗽,另一个皮肤敏感又发作。
  “喂,”之之催,“你会不会讲故事?废话连篇。”
  季力急道:“你这一打扰他只有讲得更慢了。”
  吴彤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
  “爷爷奶奶本来打算尽量适应,唐人街茶楼有人见过他俩去喝茶。”
  之之瞪着她哥哥,好生不耐烦,学人暗暗好笑。
  陈之终于说到戏肉,“谁知有一个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应酬,六点钟就出去了,两老闷极上床,被异声惊醒,张眼一看,已被两个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没装防盗设施。”
  “老人家被捆绑了半夜,十一点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们救过来,第二天他们就决定回香港。”
  吴彤与季力面面相觑。
  之之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松一口气。
  学人说:“他们运气不好。”
  陈知笑笑,“连气好才真,发生这件事,令他们立刻有所抉择,回到老地方生活。”
  吴彤点点头,“每件事都不能单独看,关乎连锁反应,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之说:“可怜的爷爷奶奶,吓死他们,难怪顶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觉得不忍,又刁蛮地问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贼?”
  季力与吴彤偷笑,张学人开始知道滋味了。
  陈知说:“这种事每个都会都有。”
  之之气问:“最后有无抓到这两个毛贼?”
  陈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岂有此理!”
  吴彤说;“可怜老人白吃哑巴亏。”
  之之说:“奶奶死里逃生,惊饰之余,不信肉身已经脱险,还以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众皆恻然。
  这个时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陈家兄妹名字:“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陈知与陈之,别来无恙乎。”
  陈知先皱上眉头,如此喧哗,决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轻人,也吃了惊,什么,他们是她的朋友?她几时结交过这样一群人。
  之之勉强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阴霾密布。”
  学人识趣,立刻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立刻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荡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强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操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强行遣反,立即实施强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那个队伍站停了,继续叫:“反对万宜水库建造难民营,反对政府漠视民意。”
  季力问之之:“你帮哪一边?”
  之之笑笑,没有答案,只希望学人快把车子驶到面前。
  季力说:“拖出公海,活活溺毙?也都是人类呀,何故手段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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