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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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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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声,频频把照相机举起。
  “太迟了。”吴彤别转脸。
  之之温柔的声音油丝般钻入她耳朵:“大家那么熟,且把那无关紧要的自尊搁一旁再说,我们家一切都是现成,买几件新家私即可结婚,老爷子老奶奶快要移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实在需要你来撑场面,还有,趁尚能生孩子,莫再迟疑。”
  吴彤不相信这样的体己话会出自年轻的之之,她用手掩住脸,泪水自指缝泻出。
  之之递一块大手帕给她。
  “不要嫌弃季力。”
  “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再也找不到自己。”
  之之幽默地问:“这是谁的名句?何经何典?我没听懂。”
  “到哪里去找季力。”吴彤没精打采。
  之之微笑,“不用找,这不就是他吗。”
  缆车停站,车门打开,之之伸手一指,吴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西装客轻盈的来。
  这不是季力是谁!
  吴彤睁大双眼,疑幻疑真。
  之之连忙识趣地把座位让给舅舅,她退到最后一排去,坐在日本妇女身边。
  只见季力开头没有说话,隔些时候,轻轻在吴彤耳边倾诉起来。
  之之在后座做一个陶醉的观众,缆车摇摇晃晃,更衬托得此景此情无限浪漫。
  其实季力说的话一点也不罗漫蒂克。
  他取出一枚指环,同吴彤说:“石头是小一点,货真价实是卡地亚出品,别的牌子你也不会收,徒然自讨没趣。”
  一言道尽吴彤一贯的虚荣与幼稚,她不禁饮泣。
  四周的日本游客静寂下来。
  “你不嫌弃的话就戴上它吧。”
  吴彤手颤颤接过戒指,一滑,指环落在地上,随倾斜的车厢往后座溜,之之金睛火眼般盯住它,待它一滚到脚边、便从容的拾起它。
  谁知日本太太比她先一步,弯腰拣起指环,一看,惊艳地嚷:“卡地亚!”
  吴彤总算找到同志了。
  这时季力到后座来找回指环,轻轻说一句“失而复得”,便往吴彤右手无名指上套起。
  众游客拍起手来。
  缆车抵达山顶。
  之之下车前看着舅舅与舅母笑一笑。
  张学人在总站等之之,立刻迎上来。
  之之向他做了个胜利的手号。
  学人吁出一口气,很中肯的说:“他俩童心未氓。”
  之之默认。
  他想回到她身边,她又不能将他忘怀,于是之之做了一点点手脚。
  “剧本编得很好。”学人说。
  “谢谢你。”之之微笑。
  “你看,旧咖啡店已经拆卸。”
  之之觉得无味,“下山去吧。”
  “他们呢?”学人问。
  之之答:“自由发挥演技。”
  她把本票还给学人。
  喜事很快地办起来,同一件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南辕北辙。
  季庄最高兴,慷慨地送两张飞机票让他们到巴黎渡蜜月,弟弟终于成家,可慰父母在天之灵。
  陈开友连忙说:“一个星期的酒店费用意我身上。”
  陈家老祖母有点困惑,“季力决定娶那名狐骚臭洋妇?”
  之之连忙说:“不,不是那个,是娶吴彤阿姨。”
  陈开怀心想:我结婚的时候,众人毛巾都不送我一条,可见亲疏有别,各安天命。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陈知十分开心,“患难见真情,我相信舅舅舅母可以白头偕老。”
  季庄点点头,“这回子狗嘴真的长出象牙来。”
  买到飞机票,他们就飞走了,浑忘护照及居留权,留待日后慢慢再搞。
  之之送完这一对,很愉快的说:“爷爷奶奶也快要起程了是不是?”
  没有太多不舍得,陈老太脸上变色。
  加上一早季庄去银行办妥手续把现款套了出来存进老太太户口,老人更有种不被需要的感觉。
  一拍两散。
  陈开怀心中亦十分忐忑:有几把握服侍得两老称心如意?已经骑虎难下。
  之之不理这些,问母亲:“你们可有举行婚礼?”
  季庄摇摇头,“穿件光鲜点的衣裳注册了事。”
  “没有后悔?”之之很替母亲不值。
  “懊悔的事多得很,轮不到它。”季庄淡淡的。
  “我想穿件最美丽的白纱。”
  季庄笑,“照他们外国人俗例,女方家长要负担婚礼全部费用,你饶了你老爸吧。”
  之之辩曰:“我们现在很好呀,吴彤阿姨也入了股,这间屋子,人人有分,谁也不欠谁,谁都不用看谁脸色,应该藉一个盛大婚礼来庆祝我们家人建家。”
  季庄且不理之之歪理,只是指着她笑。
  之之面孔渐渐深红,咚咚咚奔回房去。
  店里生意并无起色,季庄抽空替季力去看家具。
  通街大减价,是买家天堂。
  手边有现款便是皇帝。
  市道表面似乎平静,又像渐渐恢复常态,所有暗涌恐怕要待年底才会露出来。
  季庄猜想弟弟弟妇两个时髦人受过惨痛教训后已学了乖,不再口口声声要十九世纪装饰艺术式家具。他们大抵已经体会明白,虚假的排场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由她作主,替他们买下一房朴素英式乡村款实木家具。
  季庄说:“之之,把你的睡房让出来,打通了给他们做起座间,舒服得多。”
  “我搬到哪里去?”之之大声抗议。
  “你祖父母一走,楼下便是你的天下。”
  之之十分满意:“妈,我不要哥哥,我情愿要姐姐,姐姐对弟妹最好。”
  季庄反问:“为什么要等人对你好,为什么不主动对人家好,施比受有福你听过没有。”
  之之益发觉得母亲是正人君子,十分钦佩。
  家里边为这对新婚夫妇动起工来,本是装修最佳季节,大太阳,干燥,贴墙纸,髹油漆,都最好不过,三行师傅又比较空闲,工夫交得准。
  陈开怀大惑不解,他们居然还有心情吃喝嫁娶,还有,劳师动众地装修新房,莫非是疯了。
  故同嫂子说:“港人好像少了几条筋似的,怎么,就这样算啦,忘啦,束手待毙?”
  季庄看小姑一眼,一言不发站起来打算走开。
  老太太叫住媳妇:“装修的事你并没问过我,天天敲敲打打算什么?”
  季庄心平气和地答:“这房子现在由我作主,新娘子的分子出得不少,应该让她住得舒服点。”
  季庄一转身与装修师傅商量天花板颜色去。
  之之吐吐舌头。
  她祖母一时回不过神来,可不是,是她甘心退股放弃这间祖屋,现在反主为客,哪有权发表意见。
  因气不过,老太太对嬉皮笑脸的孙女儿说:“你越来越像你舅舅。”
  凡是孩子有劣迹,一定派他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以示本身清白,这是老派女人一贯作风。
  之之当然明白,她笑笑,“舅舅玉树临风,性格温文,像他有什么不好。”
  老太太气,又说:“四角似足你母亲。”
  之之又驳嘴:“妈妈半生任劳任怨,克勤克俭,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似她更好。”
  老太太气结,一手扔了扇子走开。
  之之继续笑笑说:“像姑姑也优秀呀,机智灵敏,深谙变通之道。”
  陈开怀盯着这狡黠的女孩子,问她:“你们真不打算走远是假不打算走,陈知的身分换一个统治者会是什么你可知道,这不是玩笑,你们不要以为闭上双眼这个难题会在八年内自动消失,勇敢点面对现实好不好。
  之之还没有回答她,陈知的声音已经在背后亮起:“姑姑,我知道你关心我们,为家人设想,但你已经弃了这条船,登上另一条,我们这边的环境,你或许不太了解,我们有我们信仰,我们有我们一套,从前你也是香港人,可记得我们最擅长是什么,”陈知笑笑,“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
  陈开怀愕然,“这一次都可以?”
  “处变不惊,庄敬自强。”
  这下子陈开怀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愿你这个有志者事竟成。”
  陈知追赠一句:“我们也祝你顺风。”
  姑姑失望走开,之之追着哥哥打,“你怎么可以代表我说话,说不定我明年就移民,你作风独裁。”
  陈知握住妹妹拳头,“嘘嘘,别叫外人听见。”
  “陈知,陈知。”之之叹道。
  陈知说:“有人要我们痛哭流涕,惊惶失措,阵脚大乱,我们应该怎么办,人家等着我们出丑、哗叫、乱窜,我们又应该怎么办?”
  陈知是那么一本正经,之之忍着笑,“我不知道,扑上去打?”
  “对,从意旨力斗争。”陈知紧握拳头。
  之之迟疑,“不可以和平共处?”
  “对头不会放过你。”
  “那多累。”
  陈知刚想开口,他妹妹已经接下去,“我知道,老师,生命根本是一场漫长的奋斗。”
  这时季庄自梯间探身子出来笑道:“兄妹俩谈什么,起劲极了,请上来给我一点意见。”
  之之头一个抢上楼去。
  两间房间打通之后,许只有比一般小公寓宽敞,全部白色,衬原木,十分雅净,季庄待兄弟无微不至,连床铺被褥毛巾都代为选购,精打细算,所费有限,看上去却式式具备,异常舒适。
  季庄感喟,“你看我们多么懂得苦中作乐。”
  她儿子说:“确该如此,愁眉苦面,于事何补。”
  “这两个礼拜委屈之之睡沙发。”
  “我睡沙发?不,陈痴睡沙发。”之之大声说。
  陈知故意逗妹妹,“陈之做厅长,陈之做厅长。”
  之之气,“妈妈,既生瑜,何生亮。”
  季庄伸开手臂,一边一个,拥住她的瑜亮,该刹那,她快乐过许许多多比她富有、比她美貌、比她出名、比她逍遥的女性。
  时间算得相当准,新婚夫妇回来那日,刚巧是老先生老太太远赴加拿大考察同一日。
  一进一出,一来一去,充分表现人各有志。
  老祖父这一阵子天天早出晚归,他还有一些股票之类要在远游之前甩手,也少不免同几个老友喝杯茶话别。
  要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叫之之陪他说话。
  之之说:“爷爷,去去就回。”
  “东西都卖光了,怎么回来?”爷爷打趣说:“之之肯不肯养活老人?”
  之之拍拍胸口,“包我身上。”
  “别托大,可能真有那么一天。”
  “求之不得。”
  爷爷大笑,“可能真会变成求陈之不得要领。”
  之之也笑。
  “你觉得爷爷多事吧,一大把年纪,还跑来跑去。”
  之之答:“身体壮健,乐得游山玩水。”
  爷爷吁出一口气。
  这一阵子,之之发觉每个人胸口都塞满瘀郁闷塞之气,唯一最直接的抒解方法,便是频频叹气,试一试,来,唉——是不是好过一点?
  从前不叹息的现在也叹,从前爱叹气的人叹得更多。
  之之也毫不忌讳地长叹一声。
  “你哥哥这一阵子好像静得多。”
  祖父原来一直注意陈知行动。
  “爷爷,年轻人没有意识,醉生梦死,年轻人一有意识,又招惹生事,你说怎么办好?”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笑笑答:“大势所趋,顺其自然。”
  之之忽然褒奖起自己来,“我最好,整天只管吃吃喝喝,不叫大人担心。”
  “是,小之,你是个不叫父母流泪的好孩子。”
  之之笑了,“那算不算孝顺?”
  “没话讲。”
  “爷爷,去两个礼拜好回来了。”
  “有时我想,这八年,在本市吃掉它玩掉它,天天享受儿孙满堂之乐,四处找老友下棋聊天,是否除笨有精?”
  之之一怔,打蛇随棍上,“爷爷,我替你装修房间,包你同奶奶半个月后回来,焕然一新。”
  “届时你住哪里?”
  “客厅。”之之咧咧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季力与吴彤中午就回来了,老人家们要等傍晚才走。
  吴彤一进门鞋子都没脱第一件事便是斟了茶谦恭地让陈老先生与老太太喝。
  连老祖母都有点感动,摩登女还行这种大礼,实在难得,况且人都要走了,根本无此必要。
  她很高兴地喝了茶,给小辈一只金戒指。
  吴彤立刻套在手上。
  陈开怀艳羡吴彤,嫁到异乡,自然非常寂寞,注完册,就搬进夫家,从此厨房就交给她了,丈夫永恒地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絮语中打瞌睡。
  一年,两年,都没有亲友上门来。
  之之拉着新妇去参观新房,陈开怀好奇也跟着上去,经过多日敲打,家中弄得似防空洞,房门一打开,大家都认为值得。
  吴彤不相信双眼,陈家上下竟为她落了这样的重本,起座间一角还有小冰箱,浴室洁具全新簇新,她鼻子一酸,眼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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