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英雄》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另类英雄-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作者:龙一
申明:本书由()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世界上最大的鸿沟,存在于一项事业的正义性与人们推动这项事业的动机之间。——题记

楔子

这是一座典型的欧式铁桥,在布达佩斯、巴黎、鹿特丹等有河流经过的城市,常常能够见到,但在中国并不多见。它用漆成黑色的钢梁结结实实地铆成两段骨架,桥面的钢板上密密地排着铆钉,桥基下暗藏的铰盘可以很便利地将它向上开启,让外洋来的火轮船从桥下通过。因建在法租界,它本名叫法国桥,但是本地的聪明人却顺口称之为“万国桥”,许是因为桥的两端围绕着九国租界,桥下驶过的轮船悬挂着花花绿绿的各国国旗。

桥下那条隔两年便泛滥一回的河流名叫白河——几年后便被人更名为“海河”,因为这里距海口只有几十公里,而且“海河”这名字听起来也大气——残冬将尽,河上的冰面被阳光腐蚀得仿佛是正在解冻的豆腐,糟朽得很。

今天是西历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腊月二十五。桥上川流不息的马车、洋车、汽油车,载的是前天刚刚焚香祭灶的大众,也有不懂祭灶为何物的洋人。

金善卿毫无顾忌地站在桥中间,两脚分跨两块可以开启升高的桥板,透过胯下一条寸把宽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冰面在消蚀,残阳下,粗糙的冰面反射出一派奇异的金色光芒。在南方时,革命党中一位年长的同志酒后对他说:“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桥,这种东西带给你的总是悲哀,很少快乐。要问为什么,我告诉你,桥的每一端,通常有三条路,径直一条,一左一右各一条,所以,站在桥上,你不得不面对六种选择,这是一种被压迫的,毫无主动性的选择。更何况,每选择一条路,后面还要有无数的选择在等着你。”

金善卿当时没有反驳,是出于对年龄的尊重,他认为这是一种年纪渐老的垂死者的悲观,尽管这位老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斗士。

他喜欢桥,并非是喜欢老先生所说的选择,他认为那不是选择,而是机遇。世上还有比桥这种地方更多机会,更多发展前途的么?站在这种地方,任何一种偶然的机缘,都可改变你生命的轨迹,这种事,想想就激动人心。尤其是这座桥……

往桥北望去,偏过去一点就是东车站,一块俄租界中的中国飞地,由九国军队加上大清帝国的新军轮流把守。今天当值的应该是英租界,到处是上海人所说的“红头阿三”——印度锡克教巡捕。今天,巡捕们平日里的警棍都换成了长枪,连他们浓密的胡须上也有警觉之色。沿河再向东,便是占地巨大的俄租界和荒芜的比租界;顺着河道的弯曲向西向北,依次是意租界、奥租界和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河北新区。

桥南是法租界,往东一点是本地最重要的金融街——英法租界相连的中街,街口垒起了法国大革命式的“街垒”,除了通常的黑猴子般的安南巡捕,又增添了不少正规的军队。由此沿河往东南去是英租界、美租界(美国人自行放弃了租界,以示无私,却私相授受,给了英国人)和德租界;向西北则是娼妓、流氓、日本浪人和朝鲜白面儿贩子聚集的日租界,再过去便是庚子年失去了城墙的天津城了。

今天是出大事的日子,改朝换代了。金善卿抬头望了一眼下游溯流而上的破冰船,上边挂着花狸狐稍的米字旗;又嗅了嗅空气中混合着的马粪、汽油和冰面消融激发出的潮朽气息,一时不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去。

“看报,看报,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了。隆裕太后……,袁世凯……孙文……”一群七八岁大小的报童,棉衣破得飞花,拖着擦不尽的稀鼻涕,叫卖声中却有股子异样的兴奋。

如果把满清皇帝退位看成革命的成功,未免太过天真了。自打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开始谈判,金善卿就觉得事情要坏,孙文过分慷慨的允诺,将大好的革命事业推向了荆棘丛生的歧途。

想必,孙大总统当时也“站在桥上”,只不过,他在所有的际遇中,选择了最坏的一种……

    38年后的一个春日,市公安局审讯室,镇反干部在审查前德商恒昌洋行买办、旧国会议员金善卿。上级指示,此人虽然疑点甚多,但不排除曾经是革命的同情者这一可能性,必须要谨慎对待,不可过激,严格遵守“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原则:

镇反干部:1912年2月份,本市的一批革命异己分子,发动了一系列背离革命宗旨,干扰辛亥革命的行动,你在当时都有什么活动?

金善卿:您这个说法,在下不敢苟同。当时我也算是同盟会的人,我到天津来,是为了联络北方革命党,配合南方的革命运动。哪里会有什么革命异己分子,他们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自觉组织起来的好同志,是真正的革命者,包括那些抽大烟,逛小班的少爷羔子,也有很好的革命动机,做了不少工作……

镇反干部:你不要狡辩,抽大烟,逛小班的少爷会是革命者?你这是在诬蔑革命先烈,革命者最纯洁,最勇敢,最高尚……

金善卿:小同志,那会儿的革命,跟您参加的革命不一样,革命者也不一样,不能同样看待。那时的革命者,什么人都有,说实话,除了“驱除鞑虏”以外,也没什么更多的理想。同时,北方的革命者中,认同孙文的革命理论的人也并不很多,甚至其中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革命理论。富人革命,多一半是为了发更大的财,少一部分是觉得好玩;穷人革命也只是为了能有口饱饭吃,没有别的想头。

镇反干部:你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都干过些什么?

金善卿:事隔多年,许多事情都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我很愿意就记忆所及,讲出所有情况。

镇反干部:你不要心存侥幸。革命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反革命分子。单你一个人的问题,就有35个同志在调查,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百多份材料,不只是来自本市和全国各地,还有美国、香港,甚至台湾,都有关于你的调查材料寄来。

金善卿:我的朋友真不少。

镇反干部:所以,你要牢记党的政策。

金善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什么时候开始交代?

镇反干部:先谈谈1912年2月,你在本市的活动。

金善卿:1912年2月?那个月12号宣统皇帝退位。

镇反干部:那天你在哪?

金善卿:那天我在哪?我好像是在法国桥上……

第一章 没有英雄的日子

    1950年,天津市镇反办公室对金善卿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集中审查,金善卿坚持自称他是本市早期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在辛亥革命中建立过不朽的功勋,舍生忘死,业绩卓着。但镇反办公室领导的看法却不同,认为此人经历之复杂,非同一般,他在辛亥革命中的立场有颇多可疑之处,尤其是他与急进党遭到遣散有关系,同时,老牌英国特务桑德森同他的交往异常密切,而与日本特务上角利一(劫持宣统皇帝到满洲国登基的行动执行者)也同样有不可告人的联系……

1

过了法国桥向西南一转,便是俄租界。多少年之后,金善卿才明白这一次出行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给他惹来多大麻烦,而这又是多么的无可奈何,以至于耽误了他重振家业,老来受苦。

要细说此事,还得从壬子年春节前讲起,当时他也是坐着洋车从南向北跑过了法国桥,在东车站上火车,直奔塘沽码头。

那天,金善卿并没有直接走进港务局,同往常一样,他总是加着小心。从德国寄来的货单,上面预计轮船到港的日子是1912年2月11日,也就是辛亥年腊月二十五。日子没错,有错的是他要接的货。虽说武昌暴动之后,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正在与袁世凯谈判,但给北方革命党私运2000枝克虏伯厂的后膛七响马枪,外加10万发子弹,依旧是杀头的罪过。尽管如今21省独立了14省,可眼下天津卫毕竟还是大清帝国的天下,隆裕太后老佛爷当家。

他前后左右,迅速而又仔细地看了个遍,没有暗探,没有埋伏的兵丁,连条咬人的狗也没有,一切如常。小心无大错,替革命党工作,首要的一点就是要保住性命。

塘沽的港务局是座三层小楼,洋式的,迎面四根爱奥尼克石柱,门口一边一头石狮子,扭着头蹲在那里,老大不愿意的样子,都是曲阳县的产品,不怎么精致;对面竖着根旗杆,悬着黄龙旗。这一切虽说看上去有些个不中不着,但也简单明了地告诉过往的闲人,这里是座衙门,大清国的。

戴着红缨帽的门役给金善卿请了个安,拉开花玻璃门。每天进出这座衙门的人多,门役未必认得他,这个安是冲着他身上的梭龙皮袍子来的。每到类似的衙门口办事,他总是打扮得格外光鲜,下人们只认衣服、车马,不认人。

金善卿今年25岁,身材比一般的大清国人略高一些,也并不高很多,所以没像个显道神一样碍眼;不胖,只能算是精干有余,富态不足。往脸上看,细眉、大眼、高鼻梁,着实的体面不说,看神气还真有些个气度,不是买卖人的精明,是那种吃过见过的轻慢,而一转眼间,他又可能变幻出极讨人喜欢,甚至还有些顽皮的样儿。若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那好看的薄嘴唇,细一品味,总觉得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他在京师大学堂毕业,德国话、英国话说得好,讲得老毛子一愣一愣的。到日本留学时,又一边学日本话,一边逛有名的温泉旅馆,顺便还交上了革命党。革命党里边多是酒量大,言语有味道的青年,终日在一起厮混,让他全无思家之念,直到来了封书信,一来是报丧,父亲病逝,二来告诉他,发了一百多年财的大关金家破产了,除了返程的路费,再不会有钱寄来。也罢,他当即与相好的艺妓洒泪而别,带着革命党人写的介绍信,同时领受了革命党的任务,回家来了。

他这个人一生下来便享福,受不得苦,革命党人最会体贴这种事,所以,给他的工作是天津德商恒昌洋行华帐房的二掌柜,颇合他的心意。做生意捞钱,是他们家传的本事,革命党要是成了事,说不定他还能把家业恢复起来。

有时他也问自己:你是个革命党人么?应该算是,尽管未曾正式加入,只是没有手续而已;但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心里的那点想头,与革命党的理想在大方向上是一样的,细微处却有着明显的差别。

船务司里办公的是清一色的官,最不济也是个金顶子,补不上实缺,在这里混也算是饭辙,况且出息不错,养家、租房子,外带弄个小妾什么的都够了。虽说大清国的臣民恨洋毛子恨得牙根痒痒,但干上这种洋事由,比个实缺的知县不少弄钱。

金善卿进门给大家伙请了个总安,动作边实、利落,撩袍、抖袖、趋步、倾身,每个动作都那么洒脱、漂亮,没有一丝的刻意做作,仿佛是在娘肚子里就在练这手活。屋内看见他的人都拱了拱手,算是还了半礼。他们不是对他金善卿客气,是对他的交际手段,和他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客气。对这些人,金善卿只报了个假姓,说是姓赵,叫什么没人在意,随口都叫他小赵,即使在觥筹交错,酒醉脚软的时候,也没人费心打听他姓氏名谁,籍贯郡望,开着哪家买卖字号,只是很默契地将他归入私贩一类,之所以没把他当成鸦片贩子,一来是他的货物都是从西洋直接发来的,西洋不产鸦片;二来他身上没有鸦片贩子的匪气。

“今儿个有你的货?哪条船?”讲话的老葛是这里的头儿,戴着个水晶顶子,是船务司的委员,正五品的候补知府,也是个好吃的主,每次金善卿请客都少不了他。他吹着纸媒,就着云白铜的水烟袋咕噜了一阵,神秘地凑到金善卿耳边说:“今天有艘丹麦船给扣在码头了,说是有违禁物品,这里边没你的事吧?”

“绝对没有。”金善卿除了本地的口音之外,还会讲官话、山东话和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官场上,他的官话圆润悦耳,引人入胜,但总带点京油子的味道。“怎么会呢?大人您知道我,我押根就不动违禁品,好模样儿的跟王法过不去,有病不是?”

“咱们兄弟有交情,我才透这个消息给你。”老葛的眼神里半信半疑。“津海关的洋人来了,就是那个最难缠的‘桑砍头’;直隶总督府派下来查案的委员也来了,正跟局里的总办商量办法,捉拿货主。你可别误打误撞,撞到网里,到时我可救不了你,杀头的罪过呀!”

“多谢关照。”金善卿心如明镜,倘若老葛知道他私运军火,便会第一个去告发他。这才叫官,邀功请赏,升官发财是他的本分,这里边没有半点错处,有错的是那些以为混官的人会讲义气、有良心的傻瓜。不过也有好消息,外号“桑砍头”的桑德森,跟他有点交情,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改天在下请各位进城逛逛。”金善卿作了个罗圈揖,退了出来,心里盘算的是撒开腿就逃,还是留下来四处打听打听。老葛猜的没有错,他今天来接的就是那艘丹麦船,被查获的违禁品十有八九就是他替天津铁血团弄来的那批军火。他干这类活已经有些经验了,支持北方革命党是同盟会的良好意愿,替他们捣腾军火是他的一部分工作,他虽说从未失手,但中间出点岔子也是常有的事,并不可怕,但这一回有些个难办了,津海关的洋人里边多是英国领事馆的探子,他们插手在这件事里,麻烦就多了。

不能就此退缩,这批货更不能撒手不管。敢于冒险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奖赏,这是金善卿的信条之一。当然,不顾危险而冒进的人是真正的傻瓜,这也是他的信条。他是个灵活多变的人,厌恶规矩,热爱“手段”。

于是,他像逛大街一般,甩着袖头儿,潇潇洒洒地走上码头,要亲眼证实一下他那批被查获的军火。那艘挂丹麦旗的火轮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十几个搬运工从船上扛下来大大小小的木箱,装上一辆俗称“地牛子”的四轮人力货车,几名持枪的清兵在周围警戒,一小群洋人在一旁吸烟,里边没有他认识的桑德森,另有几个翎顶辉煌的大清官员瑟缩在一边。不用问,金善卿一打眼,就知道这正是他来接的那批货,边上的就是津海关专管缉私的超等总巡与直隶总督府的官员。一旦洋人出马,大清的官员便成了碎催。金善卿最见不得这种奴才像,许是他在学校时跟洋教员打的交道多了,礼尚往来,而且一无所求,所以他既不恨洋人,也不怕他们。他们也一样是猴子变的,按他们自己的话说。

麻烦喽。金善卿莫名地一笑。在金钱上,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多大打击,搞走私的人,丢了货是常有的事,前几趟的利润,足可以抵消这一次的损失,没什么可怕的,过几天再干一票就是了。但他心下犹疑的是,这批军火的买主是本地的铁血团,那帮子少爷革命党不会就此放手。

立马拔腿逃跑倒是脱了险了,但在铁血团和同盟会面前却显不出咱爷们儿的本事。金善卿也有些拿不准自己该干什么。

也罢。他抖了抖皮袍下摆上若有若无的尘土,踱着四方步,甩着袖头,向那一小群洋人走过去。

    1950年3月,天津市镇反办公室第十八号审讯室。

镇反干部:别老表白自己,你也该讲点实在东西了。

王九:(绰号“多一划”,原为福寿汤馆的伙计,现在是解放浴池的职工,面临退职)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