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豪一楞,随即明白嘉扬的意思,点头说:〃有志气。〃
嘉扬苦笑,〃在外头喊破了喉咙,如何如何维护女性权益,在家,偏偏不能摆脱权威专制的父亲阴影,也算得讽刺。〃
陈在豪刚想说甚么,那边客人已经轰动起来,女宾争着说:〃扔花球了,扔花球了。〃
陈在豪拉着嘉扬小手走过去。
陶芳站在楼梯顶,眼睛看着嘉扬,示意她接。花球落下,一百只手伸长了去争,眼看要掉在嘉扬头上,嘉扬伸手一拨,花球飞往嘉媛处,谁知嘉媛比她更怕,用拍网球手法,一下拍到另一角去。
那边起码有三个年轻女宾涌向前乱抢,结果绊倒在地,压烂了粉红色玫瑰花球。
嘉扬叹口气,〃人各有志。〃
陈在豪点头,〃看样子你会选择事业。〃
〃是呀,盼成家者就莫在此蹉跎光阴了。〃
陈在豪只是笑。
这时,彭念祖走过来,上下打量小陈,小陈何等机灵,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微笑站着任由参观。
半晌,彭氏唔地一声,小陈知道他初步已经及格了,毕恭毕敬喊声彭先生。
〃你在做事还在读书?〃
〃史丹福商管硕士生,彭先生,在交易所办公。〃
嘉扬只想上楼去换衣服,〃你们慢慢谈。〃
房间里先有人在,那是嘉媛,她已换回T恤长裤,正在吃一大碟日式炒菜。
嘉扬见她精神奕奕,十分欢喜,〃嘉媛,身体全好了吧。〃
〃大后天又要出发。〃语气欢欣。
嘉扬恻然,〃这利马狐猿真的征服了你的心。〃
〃亲友中只有你明白我。〃
〃我去过雨林采访才明白接近大自然的乐趣。〃
嘉媛点头,〃我们自尘土来,将归于尘土。〃
她们谈得好不投契。
嘉扬的母亲咳嗽一声,〃一对新人更了衣,要向你们道别呢。〃
〃他们去何处度蜜月?〃
〃地中海。〃
嘉媛立刻说:〃地中海被欧亚非三大洲包围,是个极之富风情的地方。〃
嘉扬骇笑,〃你整个人像本活的《国家地理杂志》。〃
他们到楼下送别新人。
嘉维夫妇挥着手乘车走了。
客人散得七七八八,乐队正收拾乐器,厨房也整理得差不多,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彭念祖说:〃我且回酒店去睡一觉。〃
嘉扬微笑,这里已没他的事了。
〃嘉扬,你结婚时我们再做得轰动一点。〃
然后,彭念祖向前妻点点头,取过行李走了。
夫妻俩从头到尾未交谈一句。
嘉扬握住母亲的手,〃妈…〃
〃不必可怜我。〃
〃是,高小姐。〃
嘉扬想反手拉下裙子拉链,有人问:〃可需要帮忙?〃
转头一看,〃你还没走?〃
陈在豪点头,〃不舍得走。〃
嘉扬温柔地说:〃已经曲终人散。〃
〃嘉扬,我可以约会你吗?〃
〃我行踪飘忽,不是好对象。〃
〃我可以等。〃
〃怎么敢叫你浪费宝贵光阴,时间一去不回头,未来是你一生中最重要十年,你大可育三子一女,同时筹备退休。〃
陈在豪十分惆怅,〃你一定要去美国?〃
〃合约都签好了,已在找公寓房子。〃
嘉扬打开大门送客,陈在豪恋恋不舍离去。
终于,她回到楼上脱下纱裙,只见腰身上肉被勒得一条条紫血痕,像受过刑似的。
衣服一脱下肚子就饿,她到楼下看见剩菜便吃。
她母亲不以为然,〃你也太随和了。〃
〃妈,全球亿万儿童正在捱饿,世上只有五巴仙人类想吃甚么就可以吃到。〃
〃所以你一点架子也没有。〃母亲讽刺她。
嘉扬诉苦,〃我就知道迟早找我出气。〃
〃那位小陈先生有甚么不妥,为何将人扫走?〃
〃你知道他以甚么为生?〃
〃是位基金经理。〃
〃铜臭,铜臭,钱眼里钻进钻出,俗不可耐。〃
〃咄,人家会赚钱,你只会问要钱,岂非天作之合。〃
〃我对他没有激情,走不到一块。〃
〃你想怎么样?〃
嘉扬侧着头,希望有那种巴不得要钻到对方心肝思维里去的欲望……可惜不能在母亲跟前说出来。
她放下碟子,〃我要好好睡一觉,别叫我。〃
嘉扬碰到自己的床,一下子入睡。
她看到珍伊娜推门进来,〃嘉扬,好睡。〃
嘉扬十分高兴,〃珍,你无恙?〃
〃多谢你救我。〃她坐下来,〃好心自有好报,祝你步步高升。〃
珍看上去精神奕奕,比往日年轻,全无烦恼,十分轻松。
〃我看到你的节目了。〃
〃珍,请予指教。〃
〃他们把你形象塑造得十分可爱,一定成功。〃
〃珍,老实话。〃
珍笑了,露出雪白牙齿,〃我说的,全是老实话。〃
就在这个时候,嘉扬惊醒。
怔怔地,满嘴苦涩,她连忙到厨房找水喝。
华人传说梦见一人年轻了,是表示不祥,那人可能已经死亡,魂魄前来报梦。
嘉扬内心忐忑。
只听得偏厅有人搓麻将,一位太太说:〃子仪你那媳妇真是享福的命,一嫁过来甚么都有,全是现成。〃
〃人是有命运的呵。〃
〃不由你不信。〃
〃当心,我做清一色万子。〃
〃最难得是嘉扬,憨头憨脑,甚么都不争。〃
〃这孩子就是笨。〃
嘉扬微笑,听得出母亲语气中无比怜爱。
〃有福气才那样豁达。〃
〃子仪教得好,甚么都问夫家要的女儿,多羞人。〃
偶而闲了下来,嘉扬觉得手足无处搁,真不自在。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伯母说:〃看,看!电视上是嘉扬,咦,这明明是美国电视台呀,你看嘉扬多有风头。〃
麻将牌一下子全停下来。
啊,特辑出来了。
嘉扬开了厨房内的小电视机观看。
每次看到荧幕上的彭嘉扬都是突兀的,这次她看见自己站在墨西哥边境,报道连环谋杀案:〃凶手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人侦查,这些不幸的年轻女性,像被屠宰的羊一样……〃
她看上去比真人成熟漂亮。
嘉扬听到了赞美:〃像明星一般。〃
〃可是打入荷里活了?〃
嘉扬啼笑皆非。
不不不,我不是演员,我是记者,我不是去拍外景,我是做采访,可是,有时感觉混淆,分不出真假。
〃来来来,继续牌局。〃
嘉扬回到寝室,电话响了。
是约翰森,〃那小子还在你家吗?〃
嘉扬微笑,〃已经走了。〃
〃在飞机上已经想念你。〃
〃我看到片段出来。〃
〃大获好评呢,连带我脸上生光。〃
嘉扬听到脚步声,〃妈来找我,我要装睡。〃
她丢下电话蒙着头动也不动。
她母亲推开门,见她倒在床上,只得掩上门离去。
嘉扬偷笑。
电话铃再响,嘉扬在被窝中听。
〃嘉扬,是麦可。〃
〃怎么样?〃
〃嘉扬,我们已经离境,明朝可抵达纽约。〃
〃总算回家了。〃
〃经过这一次,她毕竟明白,甚么叫大势已去。〃
嘉扬啊一声。
〃我的责任已经完毕,我还有其它工作等着要做。〃
〃把地址告诉我,我来看她。〃
〃嘉扬,你为一个朋友,你也仁至义尽,不必去自讨没趣了,失意的人很难侍候,一味怪世态炎凉,红小兵欺师灭祖,老朋友跟红顶白,让她自己休息康复吧。〃
〃麦可你几时变得那样噜苏?〃
〃是,她住在南端货仓区,电话及电邮号码是…〃
嘉扬熄掉电话,不再挂虑。
她贪婪地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了八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几时。
临走之前,嘉扬想去探访赫昔信,可是一想,还是不要去骚扰人家的好。
见了面,礼貌上他少不免得赞美几句:〃做得好,嘉扬,全北美洲看得见你尊容,大明星了〃之类,何必呢,愈发把人家的际遇比了下去,不如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她静静收拾行李。
母亲把香奈儿及阿曼尼套装整理出来送她,〃穿着出镜,端庄大方。〃
〃多谢你割爱。〃
她吁出一口气,〃终于离了婚。〃
〃感觉如何?〃
〃这不过是手续,其实早十年已经失去丈夫。〃
〃老爸这次做得还算漂亮。〃
高女士自嘲:〃嫁一次,得一对漂亮听话子女,加一笔赡养费,际遇也不算太差了。〃
嘉扬觉得帮全世界受不平等待遇的女性申冤容易,帮母亲平反就相当困难。
她说下去:〃一切用我宝贵青春精血换来,是公平交易。〃
嘉扬不想再说下去,一味嗯嗯嗯。
〃听说你在纽约找地方住。〃
〃正是。〃
〃你爸怕你太潇洒住到格林威治村去,立刻叫租户迁出,让你搬进七街对牢中央公园的住宅。〃
嘉扬十分意外,〃我家在纽约有房产?〃
〃别叫陶芳知道,算是你的嫁妆好了。〃
〃呵,彭念祖先生果然十分发财。〃
〃何止这样一点点,还供不相干的人出国留学兼包食宿呢。〃
〃妈,各人修来各人福。〃
〃听说那女人对你十分客气周到。〃
〃他不会在她那里收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对生父倒十分了解。〃
嘉扬感慨,一牵涉到钱财,日子久了,女方不过沦为对方高价置下的一件摆设,腻了,必定要换。
〃妈妈,陪我去纽约走一趟。〃
高女士想一想,〃也好,这样对女儿行踪有个了解。〃
那是一幢维修得非常好的老房子,电梯门是一扇伸缩铁闸,需用人手拉拢开启,一层一层升上去,十分趣致,彭家那间在七楼。
两房两厅,用水汀,暖而不燥,窗户大而光亮,宽敞露台,可以看到公园。
嘉扬非常喜欢,〃拆卸重建时可值钱了。〃
〃彭念祖也那么说。〃
离了婚,母亲倒时时提起他。
设计公司已经派人在装修。
〃幸亏床已抬来。〃
〃妈,你睡这一间。〃
〃我要去新泽西探亲戚。〃
〃甚么,你不陪我?〃
〃彭嘉扬还需要老妈作伴?〃
嘉扬没想到会被母亲甩掉,倒是仿徨了一阵子。
下午,高家亲戚派人来接了他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愁寂寞,嘉扬代她高兴。
装修公司一早已选定家具:一张大写字台放在客厅,既是工作桌又是饭桌,加张大梳化,可招呼朋友过夜,影音设备齐全,还有最新款私人计算机,嘉扬啧啧称奇。
不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问设计公司负责人:〃是一位胡小姐交代你们这样做的吧。〃
〃你猜得一点不错。〃
是胡自悦的心思,怪不得那么合嘉扬的心意,正是,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大家在彭念祖麾下讨生活,得饶人处且饶人。
〃胡小姐说,一切简约就没错。〃
接着,有人抬进十多盘芒类植物,点缀室内,〃最易打理,一星期不浇水也行。〃大床上是米白色被褥,似正伸手召人去好好睡一觉。
有一个人走进来:〃我送花来给彭小姐。〃
嘉扬连忙说:〃放在这里。〃
一大束玫瑰花放下,露出送花人真面目,原来是约翰森。
他说:〃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陈腔滥调。〃
〃可需要我为你设宴介绍同事?〃
〃不必了,静态低调些好。〃
〃可是,每个人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这也难不倒嘉扬,她笑吟吟道:〃宁为人知,莫为人见。〃
〃那么,星期一上午九时来开工作会议吧,这是你的工作证。〃
〃不请我吃午餐?〃
〃我早已约了人。〃
〃啊,故意冷落我。〃
〃是,待你知错了,好送上门来。〃
〃好计划。〃
电话铃响,〃嘉扬,还喜欢布置吗?〃
〃自悦,是你,谢谢你,你像持着仙棒,点铁成金。〃
〃不是我功劳,一切由彭先生吩咐。〃
〃他回杭州没有?〃
〃……〃
〃自悦,有事发生?〃
〃嘉扬,我在香港,昨日我与彭先生碰头,他同我摊牌,要与我分手。〃语气相当平静。
这么快,虽然是意料之中,没想到即刻发生。
〃他离了婚,已是自由身,他打算向赵香珠求婚。〃
嘉扬瞠目,〃谁是赵香珠?〃
〃一个香港女演员。〃
〃有名气吗?〃
〃嘉扬你自幼生活在西方不知道,人家是颗红星。〃
〃十八岁?〃
〃不,已经三十出头,不过非常懂得打扮。〃
〃父亲打算向她求婚?〃
〃他说是,或者,只是叫我走的借口。〃
嘉扬说:〃走就走好了。〃
胡自悦不语,嘉扬以为她会饮泣,她却没有。
半晌她问:〃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到纽约来,我招待你。〃
她松口气:〃嘉扬,我没看错你。〃
嘉扬忽然问:〃你可有看错彭念祖?〃
〃不,我也没有看错他。〃
〃他可有安排你日后生活?〃
〃有,丝绸厂仍由我打理。〃
〃那多好。〃
〃是,我将终身感激他。〃
挂断电话,发觉装修人员已经离去,公寓内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连香皂毛巾俱齐。
嘉扬把衣物挂出来。
珍伊娜就住在格林威治村,嘉扬决定去看她。
即使被她奚落几句,又有何妨,甚至尝闭门羹,她也不介意。
嘉扬买了鲜花水果,在公寓门前按铃,有一女子探头出来问:〃找谁?〃
〃珍伊娜。〃
〃珍在前边儿童公园里。〃
嘉扬只得找了过去。
离远看见一班幼儿围一个人听故事,说的不过是三小猪与大灰狼,可是讲得绘形绘声,精采万分,令孩子们战栗惊呼,又一次证明是歌者非歌:故事本身有甚么重要呢,说故事技巧才是精粹。
那个讲故事的人,正是珍伊娜。
她瘦了,可是一双眼睛里仍有精神,眼角看到嘉扬,实时招呼:〃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一声。〃出乎意料之外的友善,令嘉扬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珍伸手接过大水果盘,立刻分给小朋友享用。
嘉扬陪她坐在沙池边晒太阳。
珍身旁放着一只环保式发条无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卜狄伦的民歌摇鼓先生:嗨摇鼓人,为我奏一首歌在一个铿锵的早晨,我会追随你而去
……
嘉扬微笑,〃你气色不错。〃
〃这话应由我来说。〃
〃我很想念你。〃
〃来,拥抱一下。〃
她俩拥抱,两人都诚心真意,可是不知怎样,身体之间夹杂着许多障碍,再也不能恢复旧观。
〃嘉扬,我欠你人情金钱。〃
〃这样说,折煞我了。〃
〃不是你的话,我还真出不来,此刻我在戒毒所清除一切癖好。〃
〃那我放心了。〃
〃你兄弟已经结婚?〃
〃是,已赴地中海蜜月。〃
〃你的家人是无价宝。〃
〃渐渐我也发觉了。〃
珍伊娜终于说到正题上去:〃我看到你出镜。〃嘉扬不语。
〃他们的剪辑手法真厉害,为所欲为,唯我独尊。〃
〃我有点失望。〃
〃无论怎样,都斗不过大公司,能记住这一点,就不会错。〃
〃多谢指教。〃
〃换了十年前,我一定控告他们违约及侵犯权益,到了今日,我明白到不必再浪费人力物力与他们斗,大机构闲时养着十来个律师专门等人来告,我一个人哪里吃得消。〃语气酸涩,却已无怒意。
她俩步行返公寓。
〃嘉扬,你此刻在约翰森手下?〃
〃目前他是我上司。〃
第九章
〃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