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见的人见过了。这样子吃吃睡睡的日子,过惯了可不得了,他们又把我捧得高,几乎不想再回去念书。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旧电话旧地址,我始终打不定主意。
一个晚上,母亲终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婉儿。
我说:〃不要怪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以后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妈妈说:〃真看不出,我以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子。〃
我说:〃她的确是…个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欢我了,放我一条生路,我多余的时间没法打发,只好日读夜,还考了第一。如果她坏一点,把我吊着,留在身边十年八年的,多个跟班,有什么不好?〃
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说:〃张伯母来过几次,哭得不得了,说对你不起,是婉儿没有福气。我们也替她难过。老实说,这年头男孩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儿这样子,将来怎么办?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辈子,据说转了两间大学,还是读不上去,现在几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儿根本不想将来的,她是蝴蝶一样的人,母亲不会明白,何必替她担心?她是这样的自得其乐。
母亲说道:〃搬了出来也她,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气近学校,再回家就帮你父亲做生意。〃
我笑:〃妈妈,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会做生意。〃
妈妈眉毛一抬:〃谁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博士有这么大的权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学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读一个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随俗。
于是我唯唯诺诺。
母亲的话锋一转,说:〃婉儿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还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两个女儿很可爱,伍伯伯的女儿是学音乐的,娴淑得很……〃
我没听进去。
我说:〃妈妈,〃我停一停,〃我想见一见小令。〃
〃小令?〃母亲愕然地问。
〃是呀。你还记得她吗?〃
母亲怔怔的看着我的脸,像在我脸上寻找一样东西似的。
她问:〃你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
〃我们都瞒着你,怕你不舒服。〃她说,〃没想到真的瞒过去了,现在说给你听也不怕了。〃
〃什么事?〃我一阵紧张,〃小令怎么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发里,倒是平静下来:〃嫁了人了?〃
〃是。〃
〃几时的事?〃我问。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个月,她嫁人了,她母亲还送帖子来,示威似的,我与你父亲都决定不告诉你,赶紧把你送了出去。老实说,当时我们心里庆幸得很,但还是怀疑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听话的去念书?原来你真不知道呀?我们倒白担这个心了。〃
我呆着。
我走之前一个月结的婚?嗳呀,这是她负了我了,还是我负她?还是两个人都厌倦了?可笑的是我在这两年内,还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满以为在家还有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她早在我走前一个月就结婚了。
嫁的是谁?为什么这么突然?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怔怔的想,怎么事前一点也不说,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还叫我等三个月?我当然没有等她,但是她也没有等我。这么说来,我两年内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为我辜负她了,白白的内疚了这些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妈妈说:〃这种事过去两年多了,还想来干什么?〃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觉得这世界是这么滑稽。
一个人难道连伤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事实原来是这样子的。小令结婚了,她看出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别人的?这倒是明智之举。两年了,原来她早嫁了人,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呢。这年头谁还是这样的大傻瓜?我怅然的想。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己变了心,却巴不得对方还死心塌地的不变。
妈妈见我不响,连忙说:〃你快快别想她了,连婉儿也不想,还想她呢。〃
我点点头。妈妈再捧出点心给我吃,那点心已经变了味道。我随意的吃了一点,坐在露台上。夕阳好比火一样,在山上沉下去。我呆着。
我回来,要抓牢过去的梦,然而那梦是虚幻的。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说没有这样的人。她们当然已经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电话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小曲吗?我忘记她的声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声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谁?〃她的声音不耐烦了。
〃我是……家明。〃我哑着喉咙说。
〃家明?家明?〃她在想。
第6章
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进了信封,有邮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屉都是,但没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说。
〃啊!〃她叫起来,〃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她问。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电话找你,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也不敢再问。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肯见我吗?家明哥哥,我今年毕业了呢!〃
小令对我不起?
就让她这样想吧,我们是同时决定辜负对方的,人的心就不过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来好不好?我马上要见你。〃小白说。
我笑了:〃你还住老地方?一刻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一定!〃她挂上了电话。
我到房里去换衣服,告诉母亲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饭了?〃母亲急急的追出来问。
她额角上凝着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说电影里的慈母,不过如此。也许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儿,这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妇,像她这个样子的好母亲,实在应该有一个好媳妇才是。
我温和的说:〃妈妈,我只出去两个钟头,晚饭回来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开了父亲的车出去,交通十分挤,我迟到了十分钟,就在转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还没有见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车子慢慢的驶过去。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一双凉鞋,头发剪得短短的,左顾右盼,一脸的青春盈溢,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多姿,我轻轻的按了按喇叭。
她转头看到我,马上笑了,扬着手,〃家明哥哥!〃当马路就嚷了起来。
我连忙把车停好,让她上车。
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才说话。〃
她说:〃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呀。〃
〃太过奖了,老了这么多,还算一样?〃我笑道。
〃不不不!一点也没变。〃她坚持着。
我看了她一眼。过了两年,她看上去正式是个少女了,以前说话巴辣得很,现在不知道如何。
〃好吗?〃我问。
〃还好,我快毕业了。〃她说,〃今年。〃
〃很好。〃我尽量装得自然,〃姐姐好吗?〃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她胖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大说话,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结婚的。孩子也两个了。我不知道。〃
我听着。孩子都两个了。
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
〃家明哥哥,真对不起你,一直没写信给你。〃小曲说。
(我那些信,一叠叠的信,在抽屉里的信。)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与她走下车。
〃我们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没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说。
小曲说:〃家明哥哥,我想把话先说了,先说了爽快,不必放在心里别扭。〃
我们在咖啡店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说:〃开始讲吧。〃
她有点激动。〃你要原谅姐姐,她不是存心瞒你的。那次见你,她矛盾得很,有话说不出口,回家想了几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终于是说不能带累你,她才结婚的。〃
我默不作声,幸亏他结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气死也饿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的话可以相信?
我低头喝酒。
她说:〃结果你当然是生气,一气就去了外国念书,姐姐说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不!我心里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个月,碰到了婉儿,变了心,是我变了心!
但是我说不出口。
就让小令存一个这样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纪老大的时候,有一天她会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个男孩子,因为得不到她,一气之下去了外国念书。就让她那么想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些日子来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厉害,但是又怎样呢?也许我想的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不过是想念过去的片段,我认为是美丽的片段。
〃不要难过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认为她是错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点点头。
〃我想……见她一次。〃我问,〃可以吗?〃
〃你真想见她?〃小曲兴奋的说:〃好极了,你没生她的气。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电话,拨起号码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打过电话了,到此刻还是做梦一样,不晓得是真是假——真的回来了吗?要见的人都可以随时见吗?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来,只是没有勇气见不想见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听见她说:〃是!姐姐,我与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点……姐姐,你自己跟他讲!〃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电话筒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亏她先开了口。〃家明?〃语气很软,说得很慢,〃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与小曲一道来。〃
〃好。〃我又说。
〃你万事原谅我。〃她说。
〃你很对,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她静默很久,约莫是哭了,我不晓得,然后她说:〃明天一定要来,明天见。〃
那声音还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戏的小旦念词儿一样,只不过她是真实的、恳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电话还给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也会醉了。
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一直劝我不要难过。
我只是缓缓的笑着,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就替她结了帐,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饭。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这两年来,我学会了吃,但还是不胖,就是为了考试,也不会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像我这种人,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专心的吃着:冬瓜鸡汤、薰鱼、蛋饺、牛肉芥兰,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吃了三碗饭,再吃杏仁豆腐、西瓜。这样子吃法,是要肠胃病的。
然而母亲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问:〃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个约会,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来吃饭。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荠菜馄饨。〃
妈妈笑了,〃唉呀,现在哪里找荠菜去?包子还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还是心中欢喜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哝着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我有点迷糊,以后还叫我想谁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个人来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了,叫我想谁?
我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满室生阴。我应该做什么才好?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约她出来?出来到哪里去?满街都是阳光,应该有第二个婉儿,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太阳自草缝漏进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脸上,雪白的牙齿上,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我宁可一个人走路。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啊,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聪明的,惹花沾草,点到算数,碰到了贤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个够。我是白痴的那种,脑筋不转变,非要另一个婉儿,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但是这两个人,该抓住的时候,又没有抓住。那时候年轻,总以为不算什么,天长地久,总还有好的,总还有好的。
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