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好书尽在cmfu 正文 险行 (起4T点4T中4T文4T网更新时间:2006…9…19 17:55:00 本章字数:6041)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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