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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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旧事-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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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旧事》


卷一:起 临风一笑归时晚1

    兰陵王三女兰陵悦回府那日,是一个秋日的黄昏。

    院落里秋色微落,锁锦苑中那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柏丛中掠过,滑过留芳堂的琉璃瓦上时落下几片乱羽,点染出漫天缱惓空茫的气息。

    马车直驰到王府大门外方自停下,少女轻盈的从马车上独自跳下,踢踢答答,细碎轻盈的足音自远而近。

    院内仆从自一个弯身行礼的白衣少年之后跪了一院落。

    兰陵悦略略一望,不见有人笑面相迎,眼内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更高的昂起头,快步穿过院落。

    她直直从任君行身前走过去,没有丝毫迟疑停留,并未瞧出他跟其余拜倒的仆从有何不同。

    他只好直起身来,稍稍抬脸,言辞先迎上去。

    “在下任君行见过三小姐。”

    一只脚正踏进门槛那个人停住动作,缓缓回头,淡淡望来。少女一张鹅蛋脸上五官平平,仅可以清秀论之,却独一双眼波光潋滟,眼尾略弯,四周略带红晕,眼神似醉非醉,回眸一转,神光离合,夺人心魄。

    她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个圈,却似浑未睡醒一般,继续进门,不料脚下一绊,直往前栽。

    君行要待相扶已是太迟,阶下离门槛最近的小厮慌忙冲上去伸手一扯,他手忙脚乱之下,一手抓住了胳膊,另一手却“嘶”一声轻响,将三小姐一截杏花薄绸广袖撕了道口子。

    这么一来,人是没栽倒,站着却是看着那小厮呆了。

    一片死寂无声。

    “扑通”一声,那小厮猛地跪倒,重重磕下头去:“小人粗手笨脚,弄破了小姐的衣裳,真是罪该万死,请小姐责罚。”

    君行记得这小厮刚进府不到十天,果然时日尚短未经调教,怎地有人请这等小罪老实到自己把错处复述一遍的。这三小姐一直在外头成长,年岁尚轻,现是初次回府,也不知脾性如何。想起去年世女归府时,一个斟茶的侍女递茶时不慎洒落两滴染湿了她的榴红采色织金襦裙,即令鞭责五十,不待伤好便连夜遣送出府的往事,不禁心中一紧。

    忙过来跪下请罪:“在下身为管家,管教不力,请小姐责罚。”

    三小姐一双桃花眼往两人身上一溜,只道:“没事,都给我起来吧。”

    “谢三小姐!”君行松口气,抬起眼来,正瞧见三小姐眼睛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方才十四年华,眼神媚态横生。不禁一呆。

    这兰陵世家以武兴家,历代都出武官,身手矫健熟读兵法不在说,便说那身材面貌都是英武过人的。且说这辈的家主兰陵娬,剑眉凤目,不怒而威,便是世女兰陵孃现在兵部任职,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却也长得高挑飒爽,英姿勃勃。这三小姐不说容貌娇怯似个男儿,便说那身板儿也是瘦瘦弱弱的,不似出身于练武世家。

    三小姐笑眯眯的瞧他一眼,忽地笑道:“他自称小人,你却是在下,又是管家。我知道了,你就是我母王收养的任家小少爷。”

    君行点头应是。却听小姐又笑盈盈说道:“我只知道你是任家少爷,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却原来刚才进门时根本没有听到他在介绍自己。

    “小姐唤我君行便好。”

    “好,以后我便叫你君行。”笑笑含笑说道。

    她的语气一向随便,教听的人都以为她无心无意,不想这一句却是异常认真。

    “我叫小悦,字笑笑,爹亲平日都叫我笑笑。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也不知这人算是目中无人还是平易近人,哪里有女子如此不分尊卑的把自己的字告诉一个男子,虽然自己的身份不比这些仆人,但也高不了不少。

    君行在兰陵王府十年,这两年升任管家,更是经常招待贵胄皇亲,太多贵人平日斯文有礼,小节处便原形毕露,这少女却难得的是个大方自然的。

    不过,也或许她那双惺忪眼眸根本就没有把庭下拜倒的这些人放在眼内吧。

    脚步声已经听不到,该早就进去了吧,君行抬头,嘴角噙一丝了然的微笑。不想那人没进去,驻脚在屏风前,手搭在屏风上,一脸踌躇脸色。

    见他抬头,笑笑踢踢踏踏快步奔回来,塞了个小布包在他怀里,不待他发问,竖起一根手指触在自己唇前,眼珠乱转,愈发迷离。

    君行揣着那个有点重量的小布包,只等她说些“这个东西托你先行保管”之类的话,或者是“这个就赏你了”,但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进去了。

    知道自己是庶女出身,进门时会被看低几分,笑笑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料出来迎接的人身份最高的也只是个管家,虽然他长得好看,气质不俗,让她想起有十天没见的爹爹……

    在临行前,一向潇洒如谪仙的爹爹也不禁露了愁容,嘴里喃喃说:“当日一诺,迫不得已……”

    笑笑知道他是懊恼当日为求脱身不得已答应了兰陵王让自己回王府行冠礼,顺便认祖归宗的事情。按他的说法,做他常玥的女儿,流云宗的第一十七代传人,比当什么兰陵世家的三小姐要好得多了。

    笑笑可没有他那么好气。

    当日为了摆脱娬王纠缠,随口一诺要她成年后就归宗的人不知是谁!况且真要毁约的人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自己虽然是他抚养大的,可是……魂魄早就不是他的女儿。

    偷梁换柱,现在这躯壳里住的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灵魂。

    再则,对于有着不少穿越文阅读经验的她来说,非常清楚当个王府的小姐绝对比当个沦落江湖的女侠,命要好上很多。起码很有可能会碰到按打来计算的帅美皇子,而不会是身受重伤要女人来救的武林大盗。

    而且,这是一个女尊世界!

    她承认自己很保守,在这里生长了十年,但是对男人需要女人保护甚至养活,还是没有办法认同,至于男人负责生育,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尽管无法认同,她还是尽量去适应了下来,毕竟,能够穿越到一个女尊世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其幸运程度等同于在现代社会中了次六合彩头奖。而对于一个天生有点儿不凡地位的女子来说,更是连中了两次头奖。

    而现在,爹爹竟然要她放弃附加的头奖机会,而想让她去当什么江湖散人?

    更重要的是,据说这个流云宗自创始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担任宗主。以爹的话来说,本门功夫更适合男子练习,女子由于身体条件有限,无法达到本门武功的顶峰。

    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要不是那种找不到出头之日的怨男,哪里有这闲工夫去学这些好看远胜于实用的武功。

    当然了,她承认自己那神仙之姿的爹爹是个异类。

    明明长就一张倾国倾城的美脸,不愁没人求的那种,偏生就看不上天下间的女子,早早的看破红尘,连兰陵王君都不做,自己跑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劳什子怨男宗,咳,流云宗宗主。

    她记得自己在这个身体七岁那年,也就是她穿来的第二年,第一次知道她爹的往事,曾经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就极度含蓄的问他:“爹,女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那当然了。”常玥冷笑一声:“不就是要进她王府的藏书阁找些本门失落的武功秘笈,竟然就好意思狮子大开口求一夕之欢。”

    笑笑听得目瞪口呆。

    看来不但是被踢过了,还顺便被踩了几脚。

    没错,常玥就是为了几本烂秘笈把自己卖给了兰陵娬,虽然后来他不但把人家的藏书阁里最稀有的藏书打包拎走,还压根不承认曾经有过这段关系,但是不幸的是,一晌贪欢之后,他……怀孕了。

    他竟然还把孩子给生下来了。

    怎么看都是他亏了,还亏大了。

    不过笑笑觉得他更像是那种刚强独立的现代女性,不肯为爱情家庭所缚。亲近女人,不过是为了偷她一颗种子。

    养下孩儿,只是为了延续自身的血脉,完整自己的人生。

    我养我的孩子,与爱情无关,与你无关!

    兰陵娬闻讯寻来,他却翻脸不认人,被纠缠不过,便跟兰陵娬订了个约定。女儿要待冠礼成人后才能认祖归宗,此前的生活教养由他负责,兰陵家请勿染指。而且女儿长大成人后的去留,前途选择,父母双方均不能左右于她。

    便是这般千种盘算才得来的女儿却练功心切,在五岁那年走火入魔,(看来流云宗的功夫真的很不适合女子来练),性命不保。常玥一生洒脱,浮名富贵视如过眼云烟,唯一心萦之人便是这幼女,眼见女儿绝了气息,万念俱灰,不顾一切携女进入流云宗禁地碧泓池,传说中的生死轮回之所,万劫之源,只求以自己修为性命换得幼女魂魄轮回。

    结果,他的女儿常悦醒了,但躯壳内住的却是穿来的灵魂。

    笑笑后来也曾跟他坦白自己是另外一个时空穿来的事实,常玥沉默了半晌,却应她一句:“生得了儿身,生不了儿心。你总还是我的骨血,除非你不肯再唤我做爹。”

    真是一等一的豁达人。

    尽管后来才知道,他喜欢她脑袋里面知道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觉得比自己原本钝钝的女儿更好玩十倍,一心抱着望女成凤的愿望想谋她当自家宗派的传人,将这流云宗发扬光大。

    笑笑非常喜欢这个爹,更是佩服他的豁达和对女儿毫无保留的爱。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活得长一些,替他那不知轮回到哪儿去的女儿孝敬双亲,活出她应有的风采。至于那种害死人的武功,就不必要登峰造极的向宗主方向努力,还是敬谢不敏了。

    经过以上各种因素的综合考虑,笑笑很有骨气的拒绝了爹的好意,表示愿意牺牲自己,以维护爹一诺千金的形象,主动要求回兰陵王府当她的三小姐。

    

卷一:起 临风一笑归时晚2

    笑笑把重要物件塞给君行保管,顿时放下心头大石,落得一身轻松。

    她并无随从,独自一人走入后堂,却见华灯初上,堂内已坐了五六人,那架势不似迎接,却像是等她前来拜见似的。

    她认出坐在大紫檀镶贝雕鹂案后的锦袍冷面女子便是家主,自己这副身体的母王兰陵娬。爹爹常玥不喜见她,是以娬王不常上山,留给她的印象更是少,但这个女子气质冷硬,令人过目不忘,此刻远远瞧见她那双斜插入鬓的剑眉和冷淡薄唇,立刻便认了出来。

    案几两旁摆出一十六张楠木交椅,上面坐着四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姿势,应是娬王的夫君们。笑笑知道娬王子息不多,连自己在内也不过四个孩子,这里有人虽被封为侧夫却无所出,应是对自己这个毫无名分所出之人有些敌视,心想趁今日进府一并见了也好,也不用往后分房后再上门见礼任人调侃。

    娬王见她进来,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旁边端坐的一个体态微丰,脸如秋月的男子,说道:“来见过你李爹爹。”

    笑笑便知道这就是母王的正夫王君了。

    大户人家,庶出的儿女均属正夫名下,称其爹爹,然后方才指派下去。笑笑极不情愿喊个陌生人做爹爹,但情势如此,仍不得不拜下去,小小声唤了句:“李爹爹。”“李”字分外强调,“爹爹”两字便低声含糊下去。

    李王君知道这是自己妻主惹下的风流债生下的女儿,虽则名分不正,终归是兰陵家的人,况且兰陵一脉子息单薄,娬王能多个女儿继承家业,她应是最欢喜不过,是以虽是现在不假辞色,面上淡淡的,但心中应该很是重视。

    他不敢小窥这少女,忙令她起来,拉到跟前细细端详。

    却见这少女年未及冠,头发不能束冠或梳髻,却连垂鬟也未曾梳得,只编一根油亮长辫拖在脑后,通身上下不见一点装饰,身上一套普通青衣只显得不修边幅。更生得相貌平平身材单薄,远远不及其母姐的丰神英武,兼且一双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语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脱,不禁心中一怔。暗道,这孩子看来可是个不好管教的……

    他生了一女一子,女儿成了世女,地位无人能撼。其性格也是宽容温厚的,虽是微有不安,脸上仍带微笑,温言道:“悦儿,你在外头长大,江湖风雨最多,累你受了苦楚。今日进得府来,且安心在此,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你母王一向事多,这等琐事找我便是。”

    笑笑只含笑称谢,却道:“在外头爹亲很是照顾我,我不苦。”

    李氏虽是碰了她一个软钉子,倒不放在心上,微笑道:“三小姐长得比男儿家还俊,就是身板儿弱了点儿,进得府来须得好好调理,把身子将养好才是。”

    又说道:“我这里正配了些补中气的参茸丸,可教她们多配些。”

    一面又指了剩下那三个男人:“这是你二叔父,这两位是三叔父、四叔父。”

    这三个便是母王的侧君了,其中行二那位曾生下王府二小姐,可惜后来不幸夭折。侧君按所出排位,若无所出,便按进门次序排位,是以他引见时便只述排位了。

    笑笑一一拜见了,这些母亲的小老公虽不曾细看,但就这么一拜一起,也可看到花团锦簇,嗅到香风习习,不禁一阵头晕。

    本朝女子为尊,廷政军事甚至各行业的顶峰均是女子统率,男子地位分为两种,一是劳动工具或下层的工作岗位,二是依附女性把持的家族生存。前者辛劳而且备受歧视,若是投军更是性命堪虞且地位低微,后者却是依靠妻主而生存,习百技均为讨一人欢心,以色艺侍人。

    有了这两重区别,本朝男子的装扮便走两种极端,一种繁复华美,精雕细琢,妆容一丝不苟且紧追时新,一种便寻常袍裤打扮,为求工作方便。

    笑笑自小随常玥在山上长大,平常也就到山下小镇打个转。常玥是江湖散人,对男女之情又看得极淡,穿着宽袍广袖有魏晋名士风范,看来不知多潇洒。便是到了小镇上看到些挽着篮子讨价还价的男人家,也多是中小人家的主男,贤淑大方,看着倒也自然。

    此刻一堆穿着华美的裙子画着完美妆容的男人堆在面前,笑笑心里升起的只有两个字——“人妖”!

    众叔父虽不知妻主的心思,但从她肯容这小女儿冠礼前方才回府,一直纵容她在外放养的态度,可知她对这小女儿也颇为重视。顿时围上去真真假假的好一阵嘘寒问暖,更有人褪下钗环什么的往她身上套,说是见面礼,直把笑笑弄得头晕脑胀。

    正一番叨扰,突地廊外有人笑道:“悦妹妹今日还府,我却来得迟了,真是怠慢了呀!”

    语调拔高,原本清朗的嗓子刻意捏出几分歉意,听来却更觉骄纵。

    话语落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已踏入堂中。只见他肤色白皙,画一对横烟眉,眼侧贴了两片梅花金箔,样貌俊秀,神情倨傲,却是兰陵娬的独子兰陵瑾到了。

    兰陵瑾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往笑笑身上脸上一勾,嘴角一撇,露了丝不屑神色,转首却小步冲过来握住李王君的手,嗔道:“爹爹,悦妹妹一来,你都不理瑾儿了。瑾儿的那些绣样还等着爹爹定夺呢。”

    笑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的鸡皮疙瘩终于掉了一地。

    李王君只笑道:“你都是快要出阁的人了,怎还跟你小妹计较?”转头对笑笑道:“这是你瑾哥哥,许了郭相的二小姐,年前便要出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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