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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竟忍不住晃过些怅然。
那些年,在万福阁的书房里,自己立在一旁时,她就会常常是这样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时候她虽然也已经开始插手朝政,但每每从高高一摞公文后面抬起头、对自己绽开的笑容,却依旧是清澈得很。
那时候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喜欢,真的是自己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那回忆里,既没有不堪的过去,也没有无助的未来。只有仿若行到水穷、坐看云起、闲听庭院落花声的美。
其实如果不考虑其他,为了那些快乐,要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按照规矩立在外殿和内殿交接的门口,浅浅地行了个礼,一字不多地道了声:“陛下。”
颜莘闻声抬头,眼里一闪而过的湿润让他有些吃惊。但待再仔细看过去,却又有些恍惚,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有些错觉。
然而下一瞬,她眼里凝固的伤心,却刹那间放大,重重地击中了自己的心。
“你过来。”
他闻言前行,到距离颜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舒芷……”她看了他许久,方涩涩道,“不,你是喻程康的儿子,也该姓喻的……”
舒芷一震。
“你……还要瞒朕多久……”
他只怔了一怔,便认命地跪下了。
他其实早有准备。
他常常想,自己终究有一日会被看穿。而这样在一起的快乐,也不知又能有多久。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个时刻,早已是比自己预想的被发现,要晚很多了。
但令他不解的是,皇帝聪明得很,眼线又众多,发现自己的身份该是早晚的事。但自己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却一直不见她提出。
虽然,常常在她眼里看到的闪过的不解和疑惑,让自己心虚,让自己无措。
20多年前,喻程康谋反大案,震惊大慕。
喻程康当时是任从二品的纳言,也是当时世宗内阁重要成员之一。
他与世宗的另一宠臣戚易常年矛盾不可调和,以致分庭抗礼,在朝堂上也止不住激烈的争吵。只是世宗喜爱戚易胜过喻程康,重用的程度也不同。喻程康一度将自己对于世宗对戚易的过分亲近的不满表现出来的时候,世宗却从未在意过,也没有防微杜渐地采取措施调解矛盾。
以致后来喻程康一次酒后放言,说出早晚有一日要亲自杀了戚易的话,却被戚易安置在喻府的下人告发了出来。由于涉及到谋害朝中重臣,世宗大怒,安排重刑审讯。不料案情复杂,愈演愈烈,在审查过程中,几个受了戚易好处的案件承办人矫枉了重要证据,使得喻程康的谋反事实铁证凿凿,永无翻身之地。最终罪证确实,全家获罪,夷灭九族,甚至连未成年的孩子都没放过。
而舒芷,正是喻家管家冒了生命危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替出来的主母家的幼子。
那年他才只有五岁。
小小的孩童,便经历人生中最残酷的转变。美好的一切刹那成云烟,父亲的笑,母亲的膝头,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好像是移魂转世一般。
唯一还有的,便是身旁老管家眼里两行浊泪,和自己懵懂无知的迷茫。
老管家带着他在京城街头拦轿喊冤,想要越级呈递诉状。但想把状子告到皇帝案头,又哪里有那么容易。他们终究躲不开戚易星罗棋布的鹰爪的密查,老管家也被活活打死。
他躲到人群里,侥幸逃过了一劫,却从此流落街头。
后来,机缘巧合,世宗扩建皇宫,招选宫侍。他竟也混了进去。
几年下来,由于相貌出众,竟出人意料地被调到凌皇后的凤栖宫去。
凌皇后使了他几年,十分满意。可是又担心他再长大些,相貌过美,把世宗迷惑了去。便又在他十一岁的那年,将他许给了颜莘。
颜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面对这句在外人听来没头没脑的话,舒芷却面无表情,只低下了头。
许久方道,“为了……太后。也为了……太后喜欢容颖皇后。”
颜莘略点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朕就知道,你一直不肯要个封位,不过是因为不想被宫里按照侍君的制度安排伺寝,以避免在吟竹之前有朕的骨肉。”她苦笑一声,“况且你是父后送过来的。父后聪明一世,绝不可能做随便派个人来伺候这么简单的事情。”她想想又道,“你的来历父后清楚么。”
“是。太后知道后,不计较奴才是罪人之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后来又暗暗替奴才更换了名籍身份,使奴才不再受戚易追捕。”
他就是想这样用你,颜莘心里哀哀想道。
“那你……”颜莘涩道,“你……”
她顿了顿,回忆道,“当年,安排死士扮作给水卉看病调养的太医,又送进清如苑去糟蹋了芮叶;后来怕朕徇私放了芮叶,又通知父后赶过来的人,是你吧。”
“是……奴才。”舒芷仍旧没什么情绪起伏,道,“陛下怎么知道的。”
“朕早就知道父后过来,是刻意安排的。唯一奇怪的是,朕回去时,并没有直接去清如苑,而是先用了膳。这应该是你们无法料及的。而父后过来的时间还是恰恰正好。后来朕才想到,只有身边这几个人:你、若韵和安乔才有机会把时间通报出去。朕也责问过若韵,他以性命担保并无此事。况且他一来是随朕一起去了三江平原,中间没有时间安排调度;用膳的时候他和安总管也都在,分身乏术。便只有你,才有这个时机。”
“后来又可巧若韵寻到了芮叶的小侍引泉,提到日间去清如苑通知赐赏、将引泉调开的人也是你。”
“是的。”
“芮叶死后,他阁里的那个孩子调到了贵君那里,挨了打却被朕调到了万福阁。但一夜之间,那孩子却改变了主意,执意要回去送死。也是你做的?”
舒芷点了点头。“奴才知道贵侍君待下人手段硬,他若是回去必死。便劝了他一晚上,和他说若是留在万福阁才是万分凶险,只有回去求贵侍君原谅才是正理。”
颜莘无奈笑了一声,“后来有人向朕回禀说难得那一夜听你一次说那么多话、还是和一个新来的孩子的时候,朕还不信。”她停了下,道,“你是牢牢拿捏住了朕的心理:所有跟芮叶有关的都罪不容诛。以至最终把贵君赶出宫,害他差点儿没了命。”
“是的。”
“把朕与皇后三年没有夫妻生活之实,传给淑君的……”
“是奴才。”舒芷丝毫不回避道。
“前几日,贵君生产之前,揪出浮碧宫里不惜甘为下人追随爱恋他十几年的人给朕看的……”
“也是奴才。”
“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暗中帮助皇后。他却全然不知情,反而对你十分忌惮,”颜莘道,“你都不知道么。”
“奴才知道,只是奴才受恩于太后。至于……别人如何想,奴才都不在乎。”
“谁……你都不在乎?”颜莘只觉自己眼中泪水压抑不住向上翻涌。
舒芷不看她,只低头不语。
颜莘不想再想,只叹了口气,低低道,“你知道么,你做得不多,但是每一件都可以置一个人于死地。”
“我一直以为,你说受苦,是在宫里做下等宫奴时受了苦。却不知,你这性子,却是流浪街头,看尽世情百态、人间沧桑的淡然。”
她沉静了好久。努力缓缓道,“你告诉朕。你是如何掂量你在朕心里地位的。”
“奴才……不敢奢望。”舒芷停了好久,方咬紧嘴唇道。
“戚易朕也拿办了。但你心里的恨意,还要盘郁多久。”颜莘不甘心,又问道。
“陛下办了戚易,却也没有给奴才的母亲平反不是么。”舒芷强自冷冷道。
颜莘轻摇头,道,“你毕竟年轻不知事,看不清这一切。你母亲的罪,世人皆知并非谋反。她的才略,的确是胜于常人,甚至可称天下第一。只是她性格粗险,敢于冒险,又胆大妄为。”
见舒芷有些听不懂,她便换了措辞道,“自古以来用人,均要才德双高。德高才差,大不了做不成好事,倒也没什么关系。但你母亲却恰恰才高德差。因为能耐大,她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而且可以把坏事做得很大。且她又不知规避他人锋芒,母皇严谨,不可能不杀她。”
舒芷无语。
颜莘不再跟他解释,静了很久,道,“你打算……”
“奴才……愿一死谢罪。”
“……朕不想杀你。”颜莘顿了下,咬牙道,“过去的,朕也不想再追究你。朕会对外谕称你到焚帛阁休养。你便在冷宫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谢……陛下恩典。”舒芷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奴才还有最后一句话要问。”
“说吧。”
“陛下……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为什么……直到今日才……”
颜莘压抑住心里的难过,面对眼前这张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一丝自己并不熟悉的询问和诧异,只怔了一瞬,便带了些苦笑道,“所以说,你没有好好掂量你在朕心里的地位。”
倍觉承平意味长1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总是容易昏暗。
若是不下雪的话,空气也难得新鲜,只是一派令人觉得单薄的寒。庭院里到处都是光秃的枝丫,萧条感令人油然而生。
这一日,颜莘又是笔耕不辍地一直忙到晚间。待到用完了晚膳,外面已经黑透了。她这才腾出时间来,先去了浮碧宫,看了看莫璃和颜渊秀,却没留宿。又转去了凤栖宫。
不料一进了凤栖宫的门,却不见吟竹。只有丹珍迎了上来,笑着施礼禀告道,“陛下万福。皇后正在后堂抄写佛经呢,说马上就好。陛下看要不要过去。”
颜莘略仰了仰头,方便元遥躬身探手,解开自己颈间的银狐裘袍褡裢。她却摇摇头,笑道,“你主子真是反了,不仅不主动出来迎,还要朕进去找他。”
此时元遥已将裘袍褪下,帮她简单整理了衣襟。又将袍子捧了,送到一边。颜莘便寻了位子坐下。
丹珍引她坐到主位,一旁便有人上了茶过来。丹珍又忙接过,双手恭敬递给颜莘,一路笑着回答道,“陛下知道的,皇后怎敢不恭。只是如今正指着这抄写时的虔诚,望陛下恕罪。”顿了顿,他又道,“已是快好了。奴才僭越,便在这里伺候陛下了。”
颜莘却不伸手接茶,只眼神儿示意他放到一旁桌上,却笑道,“你原先挺老实的人。跟了皇后这么多年,朕看别的是没什么长进,倒活学了这一嘴巧辩的道理。便是跟朕,狡起理来也敢言之凿凿。”
丹珍闻言忙跪下,笑了道,“奴才该死。”
颜莘才抬手笑了道,“起来吧。”
又问道,“你主子这几日都忙什么呢。怎么突然想起手抄佛经了。”
丹珍忙正色答道,“倒也没什么人指点。皇后这几日虔心抄写佛经,也是希望可以多积些功德,以早日……达成心愿。”
颜莘闻言也收了笑容,只轻叹了口气。丹珍早看了出来,忙陪笑道,“奴才也一直说呢。皇后为人豁达,又宅心仁厚。自然会早日福缘善庆,得偿心愿。”
颜莘却只轻轻笑了不语。
颜莘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丹珍问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了。
这一月来,整个宫中都看得出她心情一直不好。不仅在朝堂上,为了一个监察御史“管得太过”而发过几次脾气、骂了人,在宫里,更是为了点些许小事,重重责罚了身边一个伺候的宫侍。
这许久不抬手的人突然动手打人,迅速地使所有的人都敲响了警钟:在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家都得老实些。
所以丹珍也不敢继续开玩笑,只乖乖在一边站好。
然而就在此时,若韵却从外面进来,恰巧见吟竹不在,便过来轻声道,“陛下。”
颜莘略有些诧异地看他道,“叫你不用过来了。怎么又来了。”
“奴才……”若韵略犹豫了下,续道,“奴才是有事情要禀。”
“说吧。”颜莘抬手挥退丹珍几人,要他们下站。
“那个……”
颜莘皱皱眉,她是从来没觉得若韵有这么啰嗦过。若韵眼见她表情越发不好,便索性道,“那个……焚帛阁的那个人……就在刚才晚间,又用瓷片划了手腕……”
“这次划的不深,发现得又早,比前两次是好些。”见颜莘怔了怔,略略咬紧下唇,若韵便又续道,“奴才已经安排人控制好了,再不能让他动手了便是。”
颜莘端起手旁青瓷茶杯,沉静了道,“这种事……以后不用再来跟朕说了。”
“原本奴才也是不敢打扰的。只是……”若韵紧张,慌忙跪下,却顿了顿,道,“奴才大胆。奴才偷偷过去看过了,觉得他……应该是……”他不再看颜莘脸色,只豁出去了似的道,“应该是有了身子了。”
颜莘端到嘴边的青瓷茶杯停在了半空,几次再想往嘴边抬,都动不了。
半晌,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一甩手将茶杯狠狠砸回原处,却正撞在汉白玉的桌面上。隽美花纹的青瓷茶杯带碟被摔了个粉碎,里面满满的茶水四溅。其中一块碎片恰恰划破她的食指,鲜血立马渗出。
一屋子人都慌乱了起来。便有人忙着去取止血药,又有过来收拾的、去请太医的、通知吟竹的。
颜莘却只呆坐在那里,任由几个人在自己周身忙来忙去,始终一言不发。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些在她的前襟上,更多却落在在她面前跪着的若韵脸上。
若韵见丹珍等人已上前给她清理手指,便忙掏出手绢,却不顾自己脸上火烧火燎般的几处痛楚,就自己的高度,将她衣襟上的茶渍擦干净。
这时吟竹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见是颜莘的手伤了,大惊失色,忙叫人取了清水,自己又亲自用沾了水的手绢将她手指擦干净。
他在里面虽是一直忙着抄写,但早早便听到颜莘过来的声音。虽然他手上未完成的所剩无多,但成心取宠,既然问过她不要进去,便还是摆了点儿小架子要她在外面儿等。
待颜莘了解他心意,果真卖了他面子,他正在得意呢,却听得外面一阵凌乱,便知是出事了,忙赶了出来。
他一眼便见她手上一道伤口,流血不止。待仔细看了,才发觉幸好伤口不深。但又一低头见若韵正在擦她身上茶渍,便又有些担心,连连问道,“烫到了没有?”
见颜莘摇头,他便略有些薄怒道,“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废物么。”
周遭宫侍谁也不敢出声,除去两个还在收拾碎片的,都跪下了。
“不关他们的事。奴才该死。”若韵仍跪在颜莘膝前,头也不回道。
“你……”
不待他说话,颜莘却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
吟竹于是噤声。
很快便有一个内廷值班的太医过来了。
她来之前便听来人说是皇帝伤到了,正慌张的不得了。待过来仔细察看了伤处,发现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便忙着手脚灵活地为她止血、消毒、包扎。
待收拾得都差不多了。吟竹仔细看过包扎的伤口,见不再渗血了,便要扶她往里间走。
颜莘起身,若韵却还跪在那里,跟着走也不是,继续留着也不是,心里忐忑,便抬头看颜莘求她示下。
颜莘正背转了身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停了一会儿,指了那名太医,低声道,“你带她去。给他看看吧。”
吟竹扶颜莘在里间小榻上坐下,便叫人都退下。他自己坐到颜莘身侧,小心抓住她受伤的那只手,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