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他只好道:“前几天收到叶宪的一封信,说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想回谷守孝三年。松鹤堂总领西北所有的医务,虽然他手下也有一班子人,可我还是不大放心。想请你到蜀中暂住一年,替我打理一下,你可愿意?”
他不相信她的所作所为纯属自愿,怀疑是受人胁迫。解决这件事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她离开神农镇,到别处暂避一段时间。他好派人收拾残局,杜绝一切流言蜚语。
虽然方才两个人都在兜圈子,他相信自己已给了她足够的暗示与退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她心里应当明白。
可是,她的回答却令他感到意外:
“我不去。”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为什么?到那里你可以独当一面……”
“不。”
他简直吓了一跳。这谷里除了荷衣,从没有人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就算是拒绝,也会找一大堆理由,而且会说得很客气。
既然她这么直截了当,不肯成全他的好意,他也索性一锤到底:“你可以留在这里。不过,不能再去滴夜楼。”
果然,吴悠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一双杏眸燃烧了起来。他先以为那是出于羞愧,紧接着发现完全不那么一回事。她双目直视,怒容满面,口气阴寒:
“请问先生,我可曾在任何时候耽误过手术?”
“没有。”
“我的手术可曾违规犯错?”
“没有。”
“我可曾骚扰过他人的医务?”
“没有。”
“既然都没有,剩下的时间就是我自己的。我想去哪里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她瞪圆了眼,硬碰硬地回了一句。
他的火一下子窜到头顶,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强行按捺:“滴夜楼也是你去的地方?请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娱乐。”
他被她这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终于吼了起来:“娱乐?别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
见他脸上紫气隐现,她没有吱声,脸上却是一副死不认错、顽抗到底的样子。
他读出了她心里的话: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不是么?
——你一直知道,很早就知道。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道:“有一个事实我知道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胸口起伏,如听宣判,如中极刑。
“这个事实是:这世上除了荷衣,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刹时间,她的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知哪来的一阵刺骨的寒气,让她心脏停跳,浑身发抖。她感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终于被他无情地捏碎了。不由得脸色煞白,目光陡然一凛:“可是,她已经死了四年了!”
四年了!
四年了,这谷里没有任何人敢向他提起荷衣!
对他而言,荷衣的死永远是刚刚发生,恍如昨日。连他自己都不曾数过她离开他的时日。只要一闭眼,他就会听见隆隆的爆炸声,看见巨石滚落,她满身鲜血,面目全非地埋在泥土之中……
四年了,只要一提到荷衣的死,他还会像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那样感到晴天霹雳,万箭穿心。他脸上的神情,好像一个犯人正在饱受酷刑,眼中全是痛苦。如果他能动,他会像一个野兽猛扑过去,将面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他听见自己对着她大吼:“出去!出去!你出去!”
她倏地站起身子,嗓音因激动而发颤:“你以为我很喜欢呆在这臭男人成堆的地方么?你以为我成天在那群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装傻很有趣么?女大夫、女学生、女弟子、女、女、女!我有什么地方比他们差?好!我走,让你们彻底干净!”说罢便往门外冲去。
“站住!”他大叫一声,神智开始恢复,“这件事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但你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
她已冲到门口,站住,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道:“谁说我糟蹋自己?我爱过一个人,愿意为他死;认认真真行医,救过别人的命。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地方不纯洁,谁也别想让我羞愧!”
他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她疾步奔出廊外。
过了片刻,他的脑中还是一片混乱,急忙拉铃唤人。
洪叔首先冲进来,见他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强行将他送到床上。他一把拽住洪叔的手,急道:“你赶快跟着吴大夫——一步也不许离开她!”
“是。”
过了一炷香工夫,洪叔又赶了回来,向他报告:“少爷,吴大夫我看不住。她拿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坐着马车出谷了。我想拦住她,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说谁敢拦她她就宰了谁。”
“你……你可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他忍不住要坐起来。
“不知道。谢总管跟过去想劝她几句,也被她骂了回来。”顿了顿,他忽又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谷主,像这种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女人,我们还理她做甚?”
他板起脸怒斥:“胡说!她有什么地方大逆不道?”
“她要我转告谷主:从今往后,她与云梦谷一刀两断。她不再是您的学生,您也不再是她的老师。”
第二十一章 坚硬的核桃
江州。
她在临街处买了一个小楼,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平林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小楼原本是个茶馆,生意不冷不热。老板是个有野心的商人,相中了街西头的一家饭铺,急着出手,价钱给得还算公道。
她临走时带走了所有的积蓄。到这里落脚时一问物价,方知自己积蓄颇丰,简直算是个富翁。
开业三天,医馆生意渐渐渐多了起来,她方知在云梦谷做大夫时那种万事俱备的好处,就是在谷外的竹间馆坐堂也极为方便。四周药铺比比皆是,丸散膏丹一应俱全。她只要开方子,到哪里都抓得到药。江州虽也是个不小的城镇,不知为何,却没有一家像样的药铺。一张方子开出去,过不了一会儿病人就来回告说方子配不齐,不是缺鹿茸就是少杜仲,人参的成色也大打折扣。无奈,她只好自办药房。第二日便着人置了一张巨大的板桌,用来和药。至于石磨、铁研、乳钵、椿臼、粽扫、净布、铜镬、火扇、盘称、药柜、药刀、葫芦、瓶罐、大小筛子之类药堂必备之物,寻了五六日方得齐全。又四处托人将急缺的药材买回,以杜不虞。当真是千头万绪、手忙脚乱。好在手头宽绰,开张前一日从街对面的药铺里雇了两个伙计,帮她打下手兼管账。
那个从街头捡来的女孩已然六岁,出落得一脸水灵。成天跟在她裙子后面“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因两人长相各异,旁人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相似,她只好给她取名“唐爽”。怕孩子受委曲,宁肯自己担着嫌疑,也不肯轻易说出她的出生来历。那孩子亦格外懂事,知道母亲有洁癖,成天拿着块手帕儿,见着灰尘便擦桌擦椅,要么便是到药房里帮着伙计们捣药,捏药丸;得了空儿便钻到客厅,替病妇们哄孩子。惹得大家直笑,说这孩子恁地勤快,莫不是个丫头转世?
整整忙了半个月,过了元宵,诸事方有些头绪。正月二十那一日夤夜,她刚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打算锁门歇息,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瞧,飞雪中两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敲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灰衣人,披着一件落满雪花的斗蓬。她抬起灯笼仔细一看,见是谢停云,顿时目瞪口呆,僵立在了门口。
谢停云笑道:“吴大夫,原来你在这里,真叫我们一顿好找。”
她咬着牙,轻轻道:“谢总管请回,时辰已晚,请恕吴悠不能见客。”
谢停云道:“谷主来了,你也不见?”
她垂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不见。”
谢停云怔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态平静、面色憔悴的女人。她一反往日的温顺,变得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吴悠口里说出来的话!
他开始打动她:告诉她谷主从不在冬季外出,这一趟颠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在半途染上了肺炎,咳嗽不止,路上一直半昏半醒……
“他只想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如此而已。——谷主的诚意,想必你能体谅。”
她看了一眼漆黑的马车,知道他就坐在车上,离她只有五步之遥。
刹那间,一缕细微的柔情从眉睫中一闪而过,她想起了神女峰上的那个传说。
——变成了石像的东西不可能再变回来。
所以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对谢停云说了声“抱歉”,在风雪中关上了大门。
那一瞬,大门重逾千斤,她知道自己关掉的门,不仅仅是这一扇。
清晨时分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想到一打开门,又看见了谢停云。
“谷主请我来转告姑娘一句话。”
她静静地等待下文。
“他说他错了,希望得到姑娘的原谅。”
她笑了笑,道:“我明白。”
“这么说来,谷主仍有一线希望见姑娘一面?”谢停云试探了一句。
“不。”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忧虑地看了她一眼。在“平林馆”巨大的招牌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零丁。
“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能行。”
在路上,他一直这样想:破碎的就让它破碎吧。
那个斯文柔顺的女学生已离他远去,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见过唐潜,见过她的孩子,见过和她打交道的很多人,却至死也未再见过吴悠。
……
乙亥年三月初一,一个沉重的木箱被人用牛车拉着,送到云梦谷木匠老刘的作坊。
他当然认得这个上了七八个铁锁的箱子。
拉车的人传告了慕容无风的吩咐:“谷主说,您老上次的话很有道理,铁箱子的确比木箱子要好。他还说,您一定要想法子把盖子封死,让谁也打不开。”
这其实是铁匠的事情,老刘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就在铁箱子运回来的那一日,慕容无风看见了唐潜。
他本当在吴悠出走后不久见到唐潜,结果只收到了唐浔的一个短函,说唐潜因事去了西北,估计要两个月之后才能回家。
三月的春色已暖,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坐在湖心亭里,他替唐潜斟了一杯碧螺春,缓缓地道:“我一直想谢谢你,多谢你送给我那包醉鱼草。——我知道那是唐门的禁药,到手非常不易。没有它,那个冬季我只怕挺不过去。”
唐潜这才明白为什么慕容无风深恶唐门,对他却并不坏。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友谊。在木玄虚一案里他竭力相助,只怕也是出于这份感激。
于是他问:“是谁告诉你这包醉鱼草是我弄来的?”
“吴大夫。”
“她只告诉了你这些?”
“难道还有别的?”
他告诉慕容无风那一天发生的事。
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之夜,吴悠独自游到湖心岛,偷走了醉鱼草。逃走的路上遇到守卫,她差一点杀了一个人。后来,她被逮住,就关在曾经关押过慕容无风的地牢里,为此大病一场。
慕容无风悚然,长叹一声,觉得难以置信:“她会游泳?”
唐潜接着道:“自从你夫人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早晚会给她一个机会。”
他摇头苦笑:“我已害死了一个女人,不想再害另一个。何况,她现在已经离开了云梦谷。”
唐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为什么?”
“是我赶走了她。——我本当是这谷里最后一个能为她说话的人,到了要紧关头却没有发话。这说明我是个糟糕的男人,既不配做她的老师,也不配做她的朋友。”他的话音充满自责,十分沮丧。
“不必为此内疚。——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我们只是不大了解她而已。”唐潜宽容地笑了。
停顿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看她?”
——能帮她盗药,且宁愿面壁一载。唐潜与吴悠的交情,绝非一般。
“我为什么要看她?她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边有一个女孩子?”
唐潜摇头:“我曾在大街上捡到过一个女孩,到竹间馆遇到吴悠,她说有一位崔姓大夫一直不育,问我可愿意将孩子交给她收养,我同意了。”
他释然:“大约她后来发现崔大夫的妻子忽然间又怀了孕,便没有开这个口。只好改为自己收养。”
“你看,她这人行事虽有些任性,心眼却一点儿也不坏。”唐潜赞道。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迟疑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
“什么事?”
“去看看她。”
……
对他来说,这世界没有光线,因此也就不分早晚。
到达江州之后,他却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见她最好?早上,还是晚上?
紧接着这个问题发展成了在什么地方见比较好?是直接去平林馆?还是约她到江边的茶楼?到时该说些什么话?——连慕容无风都吃了闭门羹,吴悠可有耐心听他寒暄?
他甚至问唐芃穿什么样的衣裳才能让一个心情不好的女人不要心烦?
他提出了无数个荒唐幼稚的问题,将对此事的毫无信心彻底地暴露在唐芃的面前。
开始唐芃还一本正经跟他探讨,见他事无巨细皆一丝不苟,不免好笑:“又不是去求神拜佛,难道你还要焚香沐浴,斋戒三天不成?”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真的跑到街西头的宝通寺连吃了三顿素食,当夜沐浴一新,焚香静坐,对神祷告。
“明早我去见她。”临睡前他对唐芃道。
“为什么不挑晚上?晚上才是女人空床难守、多愁善感的时候,”唐芃装出老练的样子,“一到了早晨,给阳光一照,女人立刻变得意志坚强,难以打动。”
“我看上去像是一个乘虚而入的人么?”唐潜道,“早上,就是早上。”
“对你来说,我的意见向来只有一个用途——”唐芃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什么用途?”
“仅供反对。”
清晨,他踩着露水独自来到平林馆。
薄雾迷蒙,江风清冷,黎明时分,街道十分安静。
时刻太早,他拐到街对面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早饭,要了一壶茶,漫不经心地听着桌旁的茶客们闲聊。直到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道:“小丁子,都太阳当头了,你小子还猫在这里听书,不去看摊!快去快去,不然又要吃你二叔的耳刮子啦!”他这才推桌而起,大步走出门去。
竹竿一点,大门半掩。他正要敲门,有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摆,一个稚嫩的女声轻道:“叔叔,你是来找我妈妈的么?”
他屈膝在地,微笑:“我找吴大夫。”
“我妈妈就是吴大夫。”
“那我就是来找你妈妈的。”
女孩踢着地上的石块,一脸地担心:“我妈妈昨夜出诊去了,她说今早就回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
“所以你起了个大早,在门口等她?”他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和声道。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唐爽。不是糖果的糖哦!是糖果的糖的右边!”她刚刚开始识字,对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