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进房,几乎还没闭上眼睛,已经似做恶梦。
芳契发觉她非得克服这个身份危机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纪,要不,忘了自己的样貌,两者似无可能和平共处。
她到书房,问光与影:〃我应该怎么做?〃
光先有答案:〃坦白他说,我们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会起变化的,你许愿之前早该有心理准备。〃
影试探地问:〃回到大学去,从头开始?〃
芳契答:〃我憎恨读书及考试,只有没有读过书的人才会以为读书好玩。〃
〃也许你四周围的亲友会习惯你的新面貌。〃
〃过两天,〃芳契诉苦,〃我要去看我母亲。〃
〃好主意。在母亲眼中,女儿永远长不大。〃
芳契苦笑。
〃对,电脑向我们诉苦,说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来。
光又说:〃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烦恼,记住,青春不浪掷也会过去。〃
〃谢谢两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说,别担心,顺其自然,很多人羡慕你的处境还来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种人,是年龄身份一点不偏差,偏偏运程大不如前,亲友相见,明明认得,都故意回避,这才惨呢!
该种滋味,芳契当然也尝试过,眼见人人脸色孤寡起来。开头芳契还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天真地以为小心点挂上笑脸,这些人会饶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殷勤,他们越是挤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势摧毁她的自尊,过好久才搞清楚,原来是嫌她寒酸,怕被她连累。
比较起来,此刻这种身份危机,算是什么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气,觉得有足够能力应付,还绰绰有余呢!
回娘家探老母亲是她正常任务之一。
走过横街,看到杆上坐着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画,玩电子游戏机,听乐闻、聊天、说笑,都是芳契的邻居小孩,闲着无事,在此聚集。
见芳契走过,一个个都看向她这边来,芳契只得向他们点点头。
少年们见芳契有反应,大乐,忙着跳下栏杆,吹起响亮的口哨来,跟在她身后。
芳契不怒反乐,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飞对美女的赞礼,她笑了,全盘接受。
谁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啐道:〃统统不要脸,你,你,你,〃然后看着芳契说,〃还有你。〃
芳契忍不住对中年伯母说:〃我们只不过白相白相,解解闷,得回些许乐趣。〃
谁知伯母骂:〃败坏风气的就是你们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骂,一哄而散,可见不是坏孩子。
芳契问伯母:〃你为什么妒忌我,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乐趣,你年轻的时候,难道没有人觉得你长得好看?〃
说完之后,恼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觉多余,不禁失笑。
来开门的,正是她母亲本人。
一开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错了,老太太诧异地唤:〃阿囡,你怎么来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长女。
老太太熟络地启门,让她进屋,〃你是几时回来的,爸妈没有一起来吗?〃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来一次探访亲友。
芳契坐下,开不了口,连母亲都不认得她了。
只听得老太太亲热地问:〃要不要汽水饼于?〃
她摇摇头,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经过了喝汽水吃饼干的日子了。
〃让我看看你,你倒好,肯来探外婆,你阿姨好几个月都不来一次。〃瞧,开口就诉芳契不是。
芳契为自己辩护,〃你说的话,她不爱听。〃
老大太说:〃不晓得为什么,早些年,她要结婚,我劝她考虑,她生气,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结婚了,我劝她成家,她又生气,母女俩时辰八字对冲,她不讨我欢喜,我也不讨她欢喜。〃
芳契笑起来。
老太太说:〃你同你阿姨越来越像。〃
芳契不语。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爱你们呀,礼物几时停过?她肯花钱。〃
芳契点点头。
〃你大学里有对象没有?〃老太太追问。
芳契只得答:〃不是学校里认得的。〃
〃哎呀,外头的人坏,要当心,会毁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亲手背,〃现在谁也毁不了谁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没有受害人这种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气也越来越像阿姨。〃
本来芳契坐一会儿就打算告辞,但忽然发觉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没有压力,不如吃过点心才走。
老人家经济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货,没有必要省也扣克着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质上永远希望得到最好的,跑进名店,一掷千金,大衣统统凯斯咪,手袋全部鳄鱼皮,干吗要委曲?理直气壮,辛苦赚来,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难道还用在别人身上?
她们那一代的女性,没有几个有子嗣,不用光将来也不过是捐给公益金,芳契自有计划。
只听得老大太说:〃二十二岁,也该有个打算。〃
芳契从来没有向母亲诉过心声,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说道:〃时间那么少,要赶的工夫那么多,我恐怕没有空闲养儿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点儿了解,兼夹同情他说:〃我也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芳契马上感动了,〃是呀,自学堂出来,就把自己当男人看待,还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与男人占同样地位,无暇兼顾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无言,过一刻问:〃男人呢,男人做什么?〃
芳契莞尔,她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好些日子,只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老太太,直接了当他说出来。
〃他们太解脱了,小器的一群闲时讽刺我们自作自受,争取独立,活该报应,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帮我们忙,当我们是朋友。〃
芳契见母亲不语,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辞。
〃你什么时候再来?〃母亲送她到门口。
〃有空再来。〃
说了等于没说,办公室里的油腔滑调到处都可应用。
第5章
芳契想到她自己的晚年。
会怎么样渡过?她愿意与关永实一起,届时退了休,海边逛逛,闹市喝杯咖啡,一天,很快过去,她比他大五岁,她还可以叫他办她的后事,太理想了。
回到街上,栏杆上仍然坐着一个孩子,见到芳契,跳下来跟她搭讪,〃你住几楼,要不要去看部电影?〃原来他专门在那里等她下来。
芳契很为这个诚意感动,但是她老老实实,坦坦白白他说:〃我的年纪足够做你母亲,你另外找人去看电影吧。〃
关永实,她心头一阵暖和,她要赶回家同他通话。
一到家,她接到一通电话,是高敏打来的,她出了院,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吕芳契解答她心头的结。
〃芳契,没有人会一天比一天年轻。〃
〃高敏,你说得对,你好好休养,过些日子我来看你。〃
〃她们说你躲在家里,不肯见人,关永实则回了老家,要求父母批准娶你,可有此事。〃
〃娶妻要长辈批准,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关老先生说年轻女孩那么多,何必偏偏挑老新娘。〃
芳契看看电话听筒,此女怀恨在心,乘机把这件不良新闻传到芳契耳中,叫她难堪。
高敏补一句:〃是关永实的表叔说出来的,千真万确,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芳契本来不会计较,但是返老还童之后,情绪浮躁调皮一如少女,她报复他说:〃高敏,你得罪我没有好处,我再也不会把青春秘方告诉你知道。〃
高敏沉默良久,知道说得太多,不禁懊恼起来,〃芳契,假如那天我看见的真是你,科学家应扣留你研究。〃
〃高敏,本市有许多外科整形医生,都有本事改变外表,使人看上去前后判若二人。〃
〃不,〃高敏极之肯定,〃那不是人工可以做得到的,芳契,你是天然的,两者之间差太远了。〃
〃你过誉,高敏。〃
〃芳契,你总得出来见人呀!〃
高敏说得对,〃假期过后,我会去上班。〃
〃好极了,届时见。〃高敏像是不怕她逃得掉的样子。
芳契倒不担心关家不喜欢她,老老实实摊开来说,她也没打算爱上关氏一整家人,她连他们有多少个人都不知道,她也很清楚小关为人,他若是在乎他人怎么想多过在乎她,两人也不会来往这么久。
芳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好奇心会杀死猫儿。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点秘密,知道有这么一件事,非加以处理不可,不知道,也就算了,乐得清闲。
芳契决不会去问小关追究。
她搁起双腿,这是少女们不会明白的处世窍巧:不闻不问。
所以她要保留新中年的智慧。
小关的消息接踵而至:〃我明天提早回来,希望你来接我,〃声音并无异样,〃一切见面再说。〃
芳契放下一半心。可怜这颗老心,居然还会上上下下,且又是为着异性,她有点儿恍惚,是因为这宗奇遇,她又起了非分之想?
〃芳契,芳契。〃小关以为她挂了线。
芳契复述一次班机号码,〃明天见。〃
怎么样去见他,才是大问题。
清早,芳契就起来了,穿着宽松的旧睡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细结皮肤,饱满红润的双颊,用清水洗把脸就可外出见客,芳契不曾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一时激动,手心全是汗,哽咽起来,不由得落泪下来,她伸出双手,抚摸自己的面孔,半晌,才到书房与光影联络。
没有反应。
芳契一惊,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地球?
芳契在拼命按字键,叫光影进来。进来。进来。
半晌消息来了,他们说:〃我们现在处于繁忙阶段,未暇立即作覆,请留言,我们会尽快与你联络。〃
芳契啼笑皆非,不知有多少地球人等着向他们诉苦?相信到这个时候,光与影也了解到,人类至有的恐惧是寂寞。
她留下消息:〃请尽快与吕芳契通话。
她披上大衣,出门到飞机场去。
芳契答允过光与影,暂时守着这个秘密,没料到关永实提早回来,无论怎么样,都得先敷衍着他,芳契有点儿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演技如何?能否应付这个大场面?
记忆中的芳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她守在候机室,彷徨地徘徊,额角鼻尖都沁出汗来。
站在她身旁是一位气度举止优雅的中年女士,芳契所有的焦虑担忧,一一落在她眼中,可怜的无知少女,她想:除出青春,一无所有,她多庆幸已经熬过那段无聊的岁月,此刻她的命运,握在她自己的手中。
她同情地看了看芳契,〃等男朋友?〃
芳契无奈地点点头。
中年女士不由得安慰她,〃不要怕,以你这般人才,不由他不重视你。〃
芳契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编贝似牙齿,中年女士一呆,沉默下来,她们有她们的一套,青春有青春的天赋,何劳人多事,年轻人的大悲大喜,并非中年人可以了解。
中年女士不再说什么。
芳契看到关永实了。
她急忙迎上去,挥手,叫他的名字。
关永实也正在抬头张望,他有千言万语,想一把拉住芳契说个痛快,谁知目光遍寻伊人不着,她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每次她都似老忠实喷泉,依时依候出现,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关永实不由得紧张起来。
莫非有什么意外?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叫他,小关一喜,转头看去,满以为是吕芳契,谁知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失望之情形诸于色。
他站到一边,仍然维持应有的礼貌,〃请问你是哪一位?〃
芳契还怀着千分之一的希望,〃你猜猜看?〃
关永实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根本没有听到这位陌生但有一点点面善的少女在说些什么。
芳契叹口气,外形真的差那么远,抑或他们从头到尾没有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她只得说:〃吕芳契派我来接你。〃
关永实转过头来,〃她人呢?〃一脸狐疑。
〃她临时有急事走不开。〃
〃我昨天才与她通过电话。〃
〃但她母亲找她。〃
〃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芳契答:〃我是她外甥女儿。〃
关永实至此才勉强展开笑容,〃呵,我知道,你是小阿囡。〃他想起未。
芳契在他面前提过一两次,没想到他记得那样牢,可见真正重视她说的每一句话。芳契异常感动。
他挽着简单行李与芳契步出飞机场,芳契满以为他见到年轻女于不免会用一用他的花腔,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讲。
芳契说:〃我有车。〃
〃你?〃关永实打量她,〃谢谢,我情愿坐计程车。〃
〃永实,〃芳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听我说——〃
谁知小关一侧膊,把她那只手卸在一边,同时转过头,皱起眉头。敌意地看着她,大有〃小姐您放尊重点〃的意味。
芳契一怔,一颗心渐渐融化,关永实关永实,没想到你真的情有独钟。
芳契想到古时庄子试妻的故事,何其凑巧。
她定一定神,说道:〃是阿姨的车子。〃
〃好,由我来开,先送你回去。〃
〃我正住在阿姨家。〃
〃那么快上车。〃他对芳契甚不客气。
没有理由?关永实有他的看法。
少女固然活泼漂亮,在他眼中,却轻佻熟络得过分,一见面便把身体趋上来,动作夸张,令人反感,他觉得她的五官与芳契有七分相似,但芳契这人,立如松,坐如钟,多么的庄重,才不会发生张熟李随意动手动脚,差太远了,这个外甥女及不上阿姨一只小手指。
小关做梦想不到,这个令他不敢正视的女孩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吕芳契。
在车子里点着一支香烟,芳契才吸一口,小关就厉声教训她,叫她把烟熄掉。
〃我一直有抽烟的习惯,〃她又补一句,〃阿姨偶然也抽烟。〃
谁知小关冷冷他说:〃你阿姨工作能力首屈一指,又不见你学她。〃
芳契心花怒放,连忙服帖地扔掉香烟。
关永实益发反感,现在这干女孩子,什么都不会,就单好吃喝玩乐。
他急于甩掉这个少女。
到了寓所,他翻出芳契娘家的号码,拨过去,久久没有人听,小关知道老太太,在睡午觉,终于老帮佣过来说话,半晌,才弄清楚,吕芳契没去过。
关永实重重放下电话,瞪着芳契,芳契连忙吹口哨,目光转到别处。
小关到处找芳契的留言,片言只字都寻不着。
〃你的阿姨到底在哪里?〃他喝问。
芳契吓一跳,〃你这样凶巴巴干什么?〃
小关倒一大杯冰水,咕咕咕喝下去,按捺怒火。
芳契乘他不觉,偷偷走到书房,掩上门,取过电话,拨到客厅去。
小关来接,声音仍然浮躁,〃喂?〃
芳契温柔地开口:〃关永实,你回来了。〃
〃芳契,你在哪里,是怎么一回事?〃
〃你听我说,我这一两天不方便见你——〃
〃开什么玩笑,快出来见我,我有重要的话同你说。〃
〃永实,让我把话讲完,好好对我小外甥,你难道没有发觉她像我?〃
〃像你?〃永实冷笑一声。
〃今天晚上,我要你陪她去吃饭。〃
〃嘿,恕难从命。〃
〃永实,听我的话,我真有事,后天,后天我来找你。〃
小关突觉不祥预兆,〃芳契,你有了别人。〃
〃我的天。〃吕芳契没有别人,岂止没有别人,快连自己都没有了。
〃你为何避而不见,为何在电话中要压低嗓子,那人是否就在你身边?〃
不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