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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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第二部)-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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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花月春上来了。她长得不算如何美人,不过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却真个有绕梁三日之妙。她身后的一班细乐本也弹奏得很是动听,但她只一吐字,便觉那等乐声不过如草虫之鸣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这细乐不免失色,殿……那个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节奏上一曲,让我等一聆公子妙技,岂非韵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来奏上一曲吧。”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见到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枝铁笛了。这花月容珠圆玉润,声音既响又脆,只怕只有武侯的铁笛才盖得住她的声音,太子要给她伴奏,岂不是自找没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么?” 

花月春大概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会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点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帐中看见她时,她所弹的一曲么?难道太子知道底细了,故意要花月春唱这支曲子来气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面含微笑,根本没在意我。我不禁有点苦笑,心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从小便听得熟了,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只怕连个虫豸都比不上,他才懒得来气我。幸好我这等自做多情也没人发现,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串笛音。这笛声响遏行云,却又连每一个音调都清晰可辩,听入耳中说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几乎把一口酒都喷了出来,心知不能如此失礼,强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面色端庄。他本来便英俊不凡,此时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面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这时前奏已毕,细乐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声响了起来: 

  月映春江静无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连山明月春浩渺,夹岸垂杨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绕船明月愁无已。 
    茫茫江水送归舟,一棹春波人千里。 

唱到这里,花月春停了停,乐班奏了个间奏,当中太子的笛声如一水长流,绵延不绝,夹在筝琶箫鼓中,既卓尔不群,又似和那些别的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太子抬了抬手,笛声本是宫调,一下又换到了商声,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云山万千重,天风吹下玉丁冬。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云第几峰。 
    水流水在濯锦鳞,人去人来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 

这歌词也不知是谁做的,充满了一股叹老伤怀的感伤气息,当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犹是去年人”时,我也只觉心头一酸,似乎要落下泪来。 

去年。去年我不曾认识她时,还是个前锋营里的百夫长,攻城略地,杀人如麻,刀枪上饱饮敌人的鲜血。也仅仅是一年,我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还说什么“此身犹是去年人”么? 

太子的笛声在高处转了两个弯,忽然又如飞流直下,重新转回宫调,变得婉转柔靡。花月春又唱到: 

  人世兴衰纷如缕,百年几见花如雨。 
    江流日夜变古今,昨日红尘今黄土。 
    云破月来江水平,轻波未掩落花声。 
    但愿人生长如此,春江万里月长明。 

唱到“明”字时,她的声音如一条长线,渐渐轻微,但总是不绝,便如一条长线,无休无止地绕过去。乐班的乐声都渐渐停止,唯有太子的笛声也如长线一般追随着花月春的歌声,不曾断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得文侯高声道:“歌声曼妙无双,笛曲神乎其技,其是相得益彰,两美并兼啊。” 

歌唱完了么?此时我才发现周围鸦鹊无声,花月春正看着太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她长得并不如何美貌,但此时却大有神采,倒似个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着看着她,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文侯道:“花小姐,听说闵维丘出都后曾得一闻花小姐妙曲,有题壁一首说:‘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不知是否属实?”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爷真是取笑,闵先生不过是对月春的溢美之词而已。” 

太子这时喃喃道:“难怪难怪,闵先生得闻此歌,确当不以出都远流为苦了。便是宫中,何曾听得此等妙曲?” 

文侯忽然诡秘地一笑,道:“公子,花小姐闺中,今夜尚少个相和之伴,公子不知是否有幸入幕唱和一番?” 

我心头猛地一阵泄气。这是文侯么?简直就是妓院里拉皮条的。我不曾去过妓院,但在军校时,和几个同学外出晚归路过那些妓院,便曾看见那些拉皮条的拉住路过的公子哥的马匹,嘴里酸溜溜地说些什么“公子,春宵不可无伴”之类。那个运筹帷幄,曾火烧苍月公战船,又定下为渊驱鱼之策,将共和军逼上绝路文侯,跟眼前这甄砺之难道真的是一个人? 

太子看了看四周,道:“这个么……” 

文侯拍了拍胸口,道:“放心,今天我给公子押阵,便在这儿与几位痛饮一宵,公子你就放心吧。” 

太子微微一笑,道:“只不知花小姐是否首肯?” 

文侯笑道:“公子,你不曾见花小姐那一张小脸已笑得花朵也似,得遇公子这等良人,那也是花小姐前世修来的福份。花小姐,我给你做得这个好媒,你几时要谢我?” 

花月春“哟”了一声,跑了进去。文侯笑道:“公子,你还不进去。” 

太子答应一声,便跑了进去。他本来一脸清雅从容,此时跑得急了,连鞋子也掉下一只。等他跑进去,文侯笑着对那班乐队道:“来人,拿赏钱。你们姑娘今天找到个如意郎君,你们自己回去吧,明天再来接便是。” 

那班乐队答谢了,纷纷离去。在他们走时,我心头一阵阵地气恼。 

我根本想不到,文侯竟然会猥琐至此。便是太子带来的太监,也不会这等样子。可我也不敢多嘴,只怕一说便说漏了嘴,说不定会触怒文侯。文侯对太子既软且媚,对我这样的人,只怕也和武侯差不太远。 

正想着,忽然听得文侯又道:“诸公,现在已无乱耳之人,且说正事。” 

这几句话说得平和端正,若非我听得是文侯的声音,定想不到会是刚才这文侯说出来的。我有点惊愕地抬起头。
第七章 雷霆震怒



我站在教官队列中,看着文侯在台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心里却只是想着刚才文侯的一席话。 

文侯现在说的,无非是年年对新学生的训话。军校名义上的正祭酒是太子,但实际负责的全是身任副祭酒的文侯,我记得我在刚入军校时,那时祭酒还由帝君亲自担任,在我入学时,帝君也哼哼哈哈地说了没几句。后来帝君大概觉得每年都要有两次来军校训话实在太累,才把这副担子扔给了太子和文侯的吧。 

文侯口才相当好,侃侃而谈,声音响亮,军校里教官和学生共有一千余人,人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他的话实在也没什么惊人之处,而昨夜太子去和花月春共度春宵后,文侯说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过和我们讨论了一下东平城战守之策。文侯昨夜说得并不是太多,大多时候只听着部将们的发话,偶尔才说上一两句,似乎他宁可让人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弄臣一类的角色。但是文侯纵然掩藏得甚好,在太子起身时,他突然说出的那一句话还是让我窥见了他的真实面目。 

文侯,绝不是个弄臣。 

一片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文侯已讲完了。每年军校放完春假和暑假后开学,都要由太子和文侯来训话的。虽然是老生常谈,文侯所说的也无非是“军人当以‘忠义勇决’为本”之类的话,帝君也会说,更不用说文侯了,但文侯说来倒总有些新鲜之感。 

会议散了。会场上所有的教官和学生都向文侯和太子跪下行了一礼,然后很有秩序地散去。军校五年,每个年级都有八个班,每班一律是五十人,一共也就是两千人。这些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世家子弟,也许是因为世家子弟越来越不愿从军,因此在我入学前几年才开始招收平民子弟,当时每年只招一个班,现在已经有两个班了,其中一个平民班正是由我教导枪马。 

难道,文侯真的是要我终老于教官之位么? 

         ※       ※       ※ 

每天,在轮到我上枪马课时,我便带着全班五十个学生在操场上练枪。这班学生都是平民出身,要负担学费也不容易,学得相当刻苦,尽管考进来时有不少人连马都不会骑,但五天过后,全班的人都会骑马了,让我很是吃惊。我当初入军校,算是成绩较好的,也还不及他们学得如此之快。 

这一天,我授完课回到自己住处,已是一身臭汗。在井台前洗了个澡,我搬了个藤椅躺在晒台上,看看书。 

这房子是文侯给我们这批单身的教官准备的,并不太大,不过只有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也显得有点空空荡荡了。 

我半躺着,翻着那本从高鹫城拿回来的书。书里的内容依然看不懂,但一拿着这本书,眼前又好象出现了在城中那些烽火和刀光。 

不可一世的南征军,难道真的只逃出我们几个了么? 

路恭行昨天已经和二太子出发增援东平城了。他走之前,我去路府见了他一回,听他说,南征军没有多少人逃出,但肯定还有一些,只是可能走的道不对,北归的道路已被蛇人遮断,直到现在他们还未能回帝都。不过就算都逃回来,人数也不会超过两千了。 

十万人,逃脱的,已不超过两千。路恭行在说起时也不胜唏嘘。这是帝国军征战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败仗,以前虽也有失败的,但从来不至于会全军覆没,这次阵亡之众,也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 

不仁者,天诛之。 

眼睛看着书页,我的眼角却已有泪水滑落。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道:“楚将军在么?” 

那是吴万龄的声音。我皱了皱眉,抹去眼角的泪水,道:“吴将军,我在上面。” 

到军校后,吴万龄教导他们队列,就在我所教的枪马课上一节,但这几天我还没有和吴万龄说过一句话,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忘了他向陶守拙泄密的事。不过他来看我,面子上的礼貌总得有。 

吴万龄走了上来。他现在虽与我同是教官,但官职比我小得多,见了我,先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末将有礼。” 

我道:“你坐吧。” 

吴万龄坐了下来,脸上也有点局促不安,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顾半躺着,不和他说话。半晌,忽听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我把书拿下来,道:“吴将军,现在我们是同僚,请你不要说这等话,我可担不起。” 

他站起来,道:“统领。” 

他突然又叫我为“统领”,我不禁心也猛地一跳,放下了书。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脸上已是满面羞惭。我扶起他道:“吴将军,你别这样。” 

他擦了把泪,道:“统领,我自以为心思缜密,当时又一心想着要留在西府军,以至于大错铸成,统领,吴万龄实是罪该万死。” 

他说话一向沉着从容,但此时也说得断断续续,我听了半天才算明白。 

在西府军我去拜见周诺时,陶守拙来见过吴万龄,这件事吴万龄当时便告诉过我。当时陶守拙告诉他,周诺有意留我在西府军,让我任第三指挥使,吴万龄他们也编入三路军。吴万龄当时已想到过,一旦回到帝都,她们的事可能会节外生枝,也有意留在西府军,因此把我们的事全盘托出。后来的事,却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陶守拙早在听说我们到府敦城就打定了主意不让我留在那儿吧。即使吴万龄不说,他一定还会有什么别的主意的。我走到晒台边,看着西边的山岭。太阳已落到山头,华表山上的郊天塔正好将夕阳分成了两半,边上一些云也映得血一般红。春暮,黄昏时还有些寒意,风吹来时,我身上也不由得有些发抖。只是,这寒意已如冰水一般浸到了心底。 

我一向只是在军中,很少碰到过这等勾心斗角的事,在高鹫城时,苍月公的舍身之计已让我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用说高铁冲这等躲藏得极好的内奸了。而直到此时才发现,论枪马,我未必会输于任何大将,但如果论谋略,我实在还不算什么。 

上将斗智,下将斗力。我默默地背着《行军七要》里这两句话。《行军七要》是军校的必读书,以前也以为里面不少都是些空洞的套话,现在想想,却另是一番滋味。 

我扭过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向吴万龄伸出手道:“吴将军,我们曾一同出生入死,应该算生死之交吧?” 

吴万龄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道:“吴将军,你曾经帮助我渡过许多难关,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不要再自相猜忌了。” 

吴万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统领,你原谅我了?”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精神一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道:“统领,你的知遇之恩,吴万龄时时铭记在心,你放心吧!” 

我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只是,心底隐隐地总是一丝痛楚。 

怪吴万龄是没什么用,可是,她从此和我已行同陌路,只怕我再不能见到她了。 

放开吴万龄的手,我又转过身看了看西边的华表山,隐约中,好象眼前又飘过了她的身影,淡黄的轻衫,如白玉般的手指,我强忍着才不让泪水落下来。 

吴万龄大概得到我的原谅,很有些兴奋,道:“统领,你觉得文侯这人怎样?他懂兵法么?” 

我道:“怎么了?突然想起说这个了。文侯怎么会不懂兵法?他虽是士人出身,但一向也带兵,当初苍月公攻到大江南边,若不是文侯火烧战船,只怕叛军早攻破帝都了,我们今天哪儿还能这般安稳地在这里。” 

吴万龄道:“我听说,太子和二太子向来不睦,两人为了储君之位,以前斗得不亦乐乎,太子若不是有文侯坐镇,只怕早被二太子掘下来了。” 

我道:“咦,这些宫闱秘史你倒知道得清楚,哪儿听来的?” 

“这也不用如何费力,帝都几乎人人都知道啊,你晚上去茶馆坐坐,一听便知道了。” 

茶馆?我皱了皱眉。帝都的茶馆流行时间不长,也不过这几年,在军校时有些同学就常去泡茶馆,据说其乐无穷,不过我从来没去过。我道:“茶馆里说这些么?” 

“是啊,什么都说,反正谁也不知道谁。统领,你没去过么?” 

我想了想,道:“晚上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说。”他也有点兴奋了,又道:“统领,这回文侯让二太子做援军大将,不免失策。如今太子和二太子两人之间的实力只在伯仲之间,如果二太子凯旋归来,那太子的风头便要被二太子压住,对他保住储君之位大是不力,如果我是文侯,定要力争带兵,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般轻易放弃。” 

吴万龄的话让我也不由一凛。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觉得谁带兵都是一样。现在听得吴万龄这等分析,我才发现此事大是蹊跷。 

东平城是之江省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北临大江,和对岸的东阳城夹江对峙,正如一道锁扣锁住大江下游。东阳城虽然城池只有东平城的一半大,但也不算是小城了。正因为有东阳城做后援,东平城不必担心敌人由后攻来。而东平城不落,敌人绝不敢强渡大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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