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达夫南直接就去敲门,手中握着冒了生命危险从藏书馆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本书。
门内没有反应,又再敲了一次。
“叔叔,我是达夫南啊!请您开一下门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门没关。”
达夫南打开门,走进去后踌躇了一下。因为地板上散放了一地的物品和垃圾,让人不知要把脚往哪儿踩比较好。朝正面看过去,里边连帷幕也没有,只放了张旧床,杰洛就坐在那儿。杰洛转头看向达夫南,面无表情地说:
“乱成一团是吗?你先进来再说。”
达夫南关上门,闪过地上的物品,来到了床铺前,但是这里连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只好勉强把一个箱子拉过来坐下。达夫南感觉杰洛的脸色非常糟糕,于是就问说:
“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
杰洛的头发和胡须都没有修整,而且连衣着也完全没有好好打理。以前在藏书馆时,虽说有很多杂物,看起来很乱,但那全是为了主人的方便,是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地方。不过这地方不一样,好像暴风袭击过一样,为数不多的物品全部随性地杂在一起。
“我没事。”
杰洛说话的语气和以前相似,却又有些平板,让达夫南觉得更加不安,仔细打量着杰洛的脸。杰洛似乎在躲避达夫南关怀的目光,视线总是飘往其他方向。
“你专程前来,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这样的话,达夫南也感到意外。达夫南手中拿着才从废墟抢救出来的三、四本书,但杰洛却视若无睹,提都没提。
“叔叔,这个……”
达夫南把书本放在杰洛的膝盖上。杰洛一触摸到书,才像是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地说:
“啊……这是从哪里带来的?”
“藏书馆里残留了比想像中还更多的书喔,大概可以救回四分之一左右。”
“啊啊,是吗……”
杰洛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说:
“已经到了这地步,还能怎样……虽说很谢谢你,但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
达夫南根本没有料想到杰洛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实在接不上话,于是转而提及欧伊吉司的事。
“欧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续在恶化,默勒费乌斯祭司对病情也一直持悲观的看法……”他找不到机会直接质问杰洛为何不去探望欧伊吉司,因此把话绕了一下;但是听到的回答,却让他更加惊慌。
“生死问题哪里是人所能决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让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
杰洛一向不是爱冷嘲热讽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用这种方式说话,就不会令人感到如此惊讶了。已经无法把话接下去的达夫南,难为情地四处张望。此时有些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竟有一些看起来像药瓶的东西,大约四、五个,放在被当作桌面使用的窗框上,瓶盖全都打开着!
达夫南确实感受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仔细地四处察看屋内。奇怪的地方并不只一、两处,吃过东西的碗盘被随手搁置着,好像是忘记了一般;衣服则是颠倒挂着,到处都有东西被随随便便堆叠着,乱成一团……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达夫南打量了一下杰洛,慢慢伸出指尖,在杰洛的后颈轻轻点了一下;结果正如所料,杰洛身子一震,转向后方,却好像完全看不到达夫南伸过去的手臂。
“喔,原来是你戳了我一下。”
达夫南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
“我的脸您现在看得见吗?叔叔,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您看得见吗?”
“……”
达夫南顿时感到非常丧气,因为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状况中最糟糕的,那么喜好书籍、一生都与书为伍的杰洛,居然看不见了!
“怎么……为什么那样……”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达夫南真的觉得非常惋惜,好几次打开嘴巴,又再闭上,不断重复着这动作。然后,杰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我本来视力就一直不好,也许是因为在暗处看太多书吧。伊利欧斯知道我懒得动,所以特别为我制造了用一个开关就可以打开全部窗户的装置:而且我也不爱听外面吵杂的声音,所以……”
“不是因为那样……那样的原因吧……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件?那把火……”
“多少会有影响吧,嗯……不过左眼还看得见一点点。”
杰洛似乎并不想说明自己在火场中失明的状况。既然没办法再追问下去,达夫南再怎么焦急也没用。杰洛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达夫南的心房。
“视力没有了,而且读的书也跟着一起没有了,只能说是各种因缘际会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叔叔!”
达夫南紧紧握住杰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么也帮不上,但是杂乱无章的房子、找不到瓶盖的药瓶、被遗忘的碗盘,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这些围绕着杰洛的种种事实,实在是太令他悲伤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论对谁都别说……因为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您那是什么话呀!让叔叔继续在这种状况下生活,我无法坐视不管!”
“不,你不要管我。”
杰洛突然站了起来,并且伸出手把两眼蒙住又放开,现在他眼中所见到的世界,是两眼都看得见的达夫南所无法想像的。杰洛低声地说:
“现在还是能看到一点东西,不过还在渐渐恶化,总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请让我一个人找出解决的办法吧。即使默勒费乌斯祭司来,也无法让我看不到的眼睛复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觉得视线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问过他如何解决视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成为岛民的负担,在走到那个地步之前,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才对。对于无法去探视欧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不过我并不想在那种状况下被发觉失明的事实,也不想看到岛民因惊讶而大呼小叫的情况。请让我再多一些准备,以后……”
不论是谁,要接纳自己的缺陷,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当然也有人最后还是无法接受,而将那满腔的愤怒朝不正确的方向发泄——就像摄政那样。
“好,我知道……”
如今杰洛正努力不要再对书籍有任何留恋,自己却愚蠢地把书带来,为什么偏偏会发生这种令人无法想像的事呢。
看着杰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无法聚焦,达夫南突然对世上所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叹。试想,若自己失去了双手,再也无法握剑,应该是和杰洛现在的心情相似吧。达夫南说道:
“对不起……”
之后两个人便久久不说一句话,只是面对面而坐。时间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点,那该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样,不管多久也会静静地等待。
达夫南站起来,不知该如何告别。原本只是点一点头表示道别,后来才又想到杰洛看不见,于是开口对他说再见。至于要他好好过生活这类的道别语,他就不忍心开口了。
杰洛只是点头,直到达夫南要走出门口时,耳边才传来杰洛低沉的声音:
“我的梦想被火所烧毁……全部……”
门关上后,达夫南倚靠着门站立。
达夫南想着,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真会说出愿意一辈子待在杰洛身旁帮忙的话;那种决定也许只是一时的情绪,以后也许会后侮,但很明显地,达夫南现在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但那样的牺牲任谁也无法轻易做到,恐怕只有伪君子,才有办法把那种牺牲视为理所当然地说出口吧。
达夫南回想着火灾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书馆里述说有关月岛的过去与未来的杰洛。杰洛对自己很了解,并认为达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制,于是将自己无法抛弃的梦想告诉达夫南。然而,对于杰洛所托付的事,达夫南却无法有所承诺,即使是现在,也一样没办法明确答复。
还记得当他听到欧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时,曾经一面想到他平时受到的欺凌,一面觉得他的名字实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没想到,他名字所蕴藏的竟是更加残酷的意义。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压迫,卑微地生活着,连平时怀抱的梦想都还来不及实现,难道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好一个郁闷的午后。自从在月岛生活以后,虽然历经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认为自己既已离开大陆,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岛上坚守岗位——他一直用这样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觉得大陆还好,想要远离这块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压迫着达夫南。
但是,逃离此处,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吗?达夫南自己比谁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并不是抛开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拥有,而是在坚持到最后不放弃时归诸于己,这一点达夫南非常清楚。
但是现在实在太疲惫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举动,他还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 样长眠不起。
惊地竖立着,虽然里头还残留了一部分的书籍,但因为担心屋子随时会倒塌也没人去整理。有些人主张干脆把这地方拆除掉,但是被祭司们拒绝了,达夫南也差一点就给说出这种话的人狠狠一拳。但一想到月岛大部分的岛民一辈子也不曾踏进藏书馆的门槛,自然不会感到任何遗憾,就比较能够释怀了。过了三天的午后,达夫南慢慢爬上发生过火灾的山坡。想起那天与杰洛一起去秘密墓地后回来时的步伐,达夫南变得更加忧郁。当他爬上可以看到藏书馆全景的位置时,发现已有人先来了。“你也来了。”奈武普利温说道。原来是奈武普利温,他独自坐在山腰下,抬头看着焦黑的废墟,达夫南则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你每天都来这里吗?”达夫南只是点点头。奈武普利温伸出手,拍掉飞来沾在达夫南头上的烟尘。两个人像这样一起坐在外面,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擅于使用特别温柔语气讲话的奈武普利温,将草茎嚼一下吐出后,平和地说:“总觉得你好像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件事负些责任,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达夫南这次摇着头,并且望向近处草地上那一点一点被吹散的灰褐色灰烬;那其中必有一块是燃烧过后的书籍一角。
“欧伊吉司会独自一个人在藏书馆里,是因为和我约在那里见面,可是我竟然完全忘掉了。”
“为什么会忘掉?”
“我和杰洛叔叔……去了岛上的墓地。”
关于墓地,达夫南只做了简略说明,奈武普利温似乎全然不知那个墓地的存在;至于有关幽灵的事,他就没说了,因为他现在并不想跟奈武普利温讨论那种问题,只想告解似地抒发一下。“结果回来一看,藏书馆已陷入一片火海,是吗?而欧伊吉司被关在里面?”“门是否有上锁,我就不知道了……”回想起杰洛那时进入藏书馆的背影,达夫南又不自觉地难过起来,紧闭着嘴巴。奈武普利温则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说道:“嗯……这就奇怪了,怎么会没有锁住呢?杰洛先生离开藏书馆时,通常会上锁,欧伊吉司要如何进去里面呢?”“因为欧伊吉司知道藏放钥匙的地方……之前就曾经听他说过。”“那就更奇怪了,自己亲手开门进去,为什么不在失手引起火灾时跑出来?并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而且刚起火时火势不会那么大吧?”“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火灾,他绝对不是会先溜走的那种小孩,因为欧伊吉司把藏书馆当成和自己的身体一般爱惜。”这样说着的同时,达夫南突然想起欧伊吉司身上令人起疑的伤口,而奈武普利温也正好说到相同的主题。“我想说的反而是,欧伊吉司当时会不会连逃出来的力量都没有?那孩子在着火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被火烧成的伤。”达夫南陷入一阵沉思,然后才说:“要是有谁殴打他的话,那会是……一起在思可理学校上学的小孩们。不过近来并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那样痛殴他……就算是那样的话,难道是欧伊吉司受伤后独自进去藏书馆睡着了吗?”
“那么是谁放的火呢?”
当达夫南一时无法回答问题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捡起放在草丛边的某个东西,递给达夫南。达夫南一看,那是一个被熏得漆黑的锁,上面插着备用钥匙,一看就知道是在藏书馆捡到的东西。达夫南拿着那东西仔细瞧,皱起眉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奈武普利温说:“你懂了吧?”“所以门是锁上的?会是欧伊吉司再次锁上的吗?”
“嗯,那似乎不是正确的推测,因为锁是在门外,在里面锁门是用门闩。”达夫南垂下头,用哽咽的语气,一字一句用力说着:“那么说来……是有人丢下他,从外面将门上锁罗?”奈武普利温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接着说:“而且那人也没有到村子来通报失火了。”
达夫南突然站起来,按捺不住的愤怒,让他涨红了脸。奈武普利温并没有抓住他,而是这样说:“不要急躁,这并非一时冲动所犯下的过错,打从一开始,就有人有计划地殴打那孩子,虽然不知道是否连同放火也计划在内,但还是将罪行隐瞒,安全地逃亡了,并且正再次受到某人的保护。还有,那肯定不是一人所为,所以在找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达夫南低下头来看着奈武普利温。“如何确认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因为我看过那孩子的伤口。”奈武普利温蓦然自嘲地笑了。“小时候,我也曾经受到许多小孩们的排挤,但我不像欧伊吉司那样只有挨打的份,反而经常痛打猛劈那些臭小子,因此对于那个年龄的少年们经常发生的殴打事件,我比谁都清楚。欧伊吉司的脸……是有组织又残忍的人所造成的伤口,那不是小孩在气头上随便打打所产生的伤口。而且,如果是年龄相近的人,是不可能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打成那样。如果是一个 人的话,那应是成年人;而如果是小孩的话,一定有好几个人。至于究竟是那些臭小子们自己跑到藏书馆去,还是欧伊吉司跑一跑被赶进去的呢?如果照你刚才所说,一开始去开门的 应该是欧伊吉司没错。不过不管怎样,那些人抢了钥匙并把他关在里面,就这样把他丢在火 场里。至于是不是故意纵火,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疑点,如果失火不是欧伊吉司的过失,而是 其他臭小子的错……”奈武普利温站起身来低沉地说:“那些臭小子绝对要处以死刑。”
和默勒费乌斯说的时候不同,这话由奈武普利温说来,更是令人心惊;因为,奈武普利温就是直接执行那死刑的祭司。如果欧伊吉司能够苏醒,就可以直接证实一切,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推理,但是欧伊吉司的情况却有恶化的趋势。事情发生之后又过了三天,达夫南去探望欧伊吉司,并且从默勒费乌斯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事——在藏书馆烧毁之后,杰洛暂时住在岛民遗弃的老房子里,而且从未来探望欧伊吉司。“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