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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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史的边角料 张鸣-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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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而那些不需要贷款的殷实农户,反而被强迫接受,秋天则以高于法定利率的数额逼勒还贷,一个原本惠农意义的“新政”,结果却成了地道的扰民主之举。同样,在“保甲”法和“免役”法的推行过程中,类似的扰民行为也司空见惯。当时司马光等人对变法的批评,其实主要集中在扰民和聚敛上,实际上并非一点道理没有。将司马光视为大地主阶级的代表一棍子打死,其实有失公允,至少在那个时代,他应该算是一个富有士大夫责任感的人。只是,他只看到了新政之弊,过于看重了社会秩序的稳定。

王安石变法虽然暂时改善了朝廷的财政状况,但却难以实现富民强国的目标。迅速增加的财政收入,不仅有竭泽而渔之嫌,而且扰乱了农村的社会秩序,极大地加剧了朝野、官民的紧张,所以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但是,变法失败后,一部分道德感很差的官员意识到了新法对他们的莫大好处,结果后来的朝廷上,不断地演出了一场又一场的新旧政的拉锯闹剧,直到北宋灭亡。历史学家公认,后来的新政已经完全变了质,成为搜刮民财的灾难。这个历史教训告诉我们,一场技术上存在问题的改革,是很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变成自我渔利的机会的。

在西晋王朝建立之初,晋武帝司马炎一度曾经想过有所作为,想要精简机构,淘汰冗官,算是西晋的功臣荀勖却一盆冷水浇过去,言道:省官不如省事。无论荀勖其人在历史上多么不堪,但他的这句话却是有道理的。当面对一个素质低下效率不高的官僚体系,却又离不开它的时候,要想改革只能循着“省事”的路径,什么时候国家的“官情”变了,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变招。如此,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凡是国家和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政治往往会以“无为”的面目出现,因为只有尽可能地不生事,简化行政程序,才能真正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明代中叶张居正赋税改革,实行“一条鞭法”,从税额上来看,百姓负担是加重了,但改革却很顺利,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手续简便,项目单一,减少了官吏上下其手的机会,所以百姓负担实际上并没有增加,所以推行顺利。的确,省事比省官更有效。

52。宰相的座位

所谓宰相的座位,不是说宰相家里或者官邸里的,而是宰相在上朝时的座位。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古代题材的影视剧中,看见不论是什么朝代,上朝时所有的大臣,包括宰相在内规规矩矩地分班肃立,而皇帝则高高在上,踞坐在龙椅上,听大臣们低眉顺目地奏报。这些场景无疑又气派又好看,但却不都是真的。

在宋朝以前,上朝时宰相是有座位的。魏晋之前,三公就是宰相,“三公坐而论道”,上朝没有坐的地方哪儿行呢?皇帝坐得,他们也坐得。东晋第一个皇帝司马睿登基,居然要拉丞相王导与他同坐龙床(那时候还没引进椅子),丞相不仅有座,而且要和皇帝平起平坐,引得外间纷传:“王与马共天下。”这种君弱臣强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南北朝结束。隋唐兴起,皇帝虽然牛气了许多,但执政的宰相依然不弱,这个时代以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长官为宰相,这些宰相们在朝堂之上依然有座位,而且可以跟皇帝争三争四地唠叨。

宰相们的地位高,权力大,责任也重。有时候,赶上个天灾人祸,什么大旱啦,涝灾啦,地震啦,宰相也要负责任,丢掉乌纱。就算是皇帝不下令免职,知趣的,自己就悄然隐去。因为自古传说,执政者是要承担调和阴阳之责的,有灾异,古人就认为是阴阳不谐,原因是宰相没有做好工作,所以他们要丢乌纱。

宰相没上朝座位,据说始于宋太祖赵匡胤。有的说法是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正式登基的第二天,从后周继承下来的宰相范质上朝奏事,开始还坐着讲。正讲着,赵匡胤突然打断他说,你先不用讲了,把文稿拿我看看。范质遂起身把文稿捧给他看。赵匡胤说,我老眼昏花,你再拿近一点。范质就又凑近了一点。等皇帝看完了,范质再想坐下,却发现椅子已经没了。原来趁范质站起来的时候,皇帝悄悄让宦官把椅子搬走了。范老儿也没有办法,只好站着。从此以后,宰相上殿就再也没了座位。这种说法多少有点玄,把赵匡胤说得像个市井无赖,或者乡下的顽童,居然在朝廷上干这种骗人起立偷偷撤椅子的勾当。如果要是真的话,那么范老先生说不定会来个大屁股墩,非闹得朝上大乱不可。赵匡胤虽然是武夫军汉出身,对读书人却还尊重,头脑也相当清楚,想来不至于当众这样胡闹。

比较起来,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说是范质自以为是前朝旧臣,不是赵匡胤的亲信,所以宰相当得不踏实,因而自我贬损,主动要求上朝不设座,不上茶。赵匡胤也就顺水推舟,以后遂成定例。然而,范质的马屁并没有保住他的地位,不久宰相就被那个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取代了。

从此以后,宰相乃至整个朝臣们的地位就每况愈下,明清连宰相也不设了,皇帝老儿自家一个人既做皇帝又当宰相,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自家忙不过来,就找人帮忙,于是有了内阁,清代将内阁虚置,另设军机处。内阁和军机处虽然干的都是过去宰相的事,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从官制上讲,这些机构都是临时性质,人员都是从别的衙门中抽调过来的。所有人的本职都是原来的官,他们入阁或者入军机处,本质上不过是给皇帝做幕僚,出出主意,打打下手,没有丝毫的专断处置之权。从工作程序上讲,有宰相的时候,各地公文先经过宰相,然后再报皇帝,宰相处理公务的时候余地较大;而内阁军机处时代,所有公文先经皇帝,然后下发内阁与军机处处理,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上面。所以,阁老与军机大臣非但与从前的三公不能比,就是与宋朝没了座位的宰相也比不了。赵普当宰相的时候,有时赵匡胤想要添置点东西,赵普不点头,就是什么也添不成。气得赵匡胤哇哇直叫,说我没做皇帝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做了皇帝,反倒不如从前了。

从明朝开始,这种宰相的风光就再也不能出现在内阁和军机处的大臣们身上了,倒是某些宦官可以有近似的威风。明代原本帮皇帝打点笔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由于皇帝的昏庸和懒惰,居然取得了代皇帝批奏折的“朱批权”,成了“立皇帝”。朝臣们包括内阁首辅和首席军机大臣,上朝议事只能“跪奏”,在朝堂之上,想站着说话必须有皇帝的恩准才行。皇权的地位,在臣子们的“五体投地”中达到了最高点。

53。“九品中正”与唯成分论

提起“九品中正”,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总是要口诛笔伐,说它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弄得贫寒的读书人没有官做,太不公平。当然,作为一种选官制度,“九品中正”面对这种指责确也无从逃避,在它存在的几百年里,它的的确确不是在选拔人才,而是在核定门第。很有点像我们后来的“文革”时期,叫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的唯成分论。

“九品中正”又称“九品官人法”,是曹丕刚刚继承父业,还没有来得及逼汉献帝“禅让”的时候,新“王”上任三把火,采用吏部尚书陈群的建议而制定的。“中正”是一种特殊的官,每个郡设小中正,州设大中正。做中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该郡人士,二是现任京官,所以,中正其实是兼职,每三年才行使一次职务,具体事务由其属员“访问”承担。中正的职责就是为本地的士人,也就是读书人评定品级,也好备吏部选拔。

一般来讲,中正要向上面提供本地士人的三种材料:一是“家世”,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的出身,上三代都是干什么的,再加上你的社会关系,叔伯舅舅,七姑八姨,再加老丈外带舅子;二是“状”,就是对你的行为、道德和才能的综合评语;三是根据“状”,再参考“家世”而评出的“品”,一共有九品,即九个等级。三年评一次。九品的排列,据说是受了班固评定古代人物的影响,班固曾经将古代人物定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按陈群的原意,“品”的评定,主要依据是“状”,即重在表现。但由于“家世”是死材料,硬指标,而“状”则是可大可小的软条件,在大家势族的影响下,评来评去,尺度倒了过来,“状”反倒成为可有可无的了,重在表现就这样变成了唯成分论。其实就是势族高门不加干涉,按这种评法,或早或晚,终归是要变成唯成分论的。就是今天的各种评比,从评先进到评职称,只要有能量化的指标,最终都按量化来评,别个就成了摆设。九品中正制实行到最后,尚书省的吏部干脆按各家族谱牒给官,只要上了名家的家谱,就不愁没有高官做,自然,吏部诸曹也必须精通谱牒。因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贫寒之士也有不得已造假的,反正那时候既没有户口登记,也没有相片,姓王姓谢的又不是那么两家,只要是同姓,长点心眼就可以伪造谱牒混进高干子弟队伍。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谱牒之学大盛,造假之风甚盛,辨伪的功夫也大,官方打假比私家还积极,精通谱牒学的古代“王海”也出了几个,所以造假没成什么气候,做官还得凭家世。

具体的九品评定虽然落实在纸上是九品,但社会上只将之分为上品和下品,凡四品以下,一概被视为下品,不会有人理睬了。按当时的习惯,一品是要给皇族的,别的人,任你有多高贵的门第,也休想跻身其列。但是,皇族做官掌权一直是让皇帝不愉快的事,所以,一品就自然变成了好看而无用的高帽子。真正值钱的是二品,二品才是名副其实的上品,人称“灼然二品”,或者简称“灼然”,大家趋之若鹜。到了后来,稍有点来头的,就要争二品,连三品都不屑了。

一种选拔人才的制度最后竟变成了给纨绔子弟排门槛高低,无论从哪儿说都是无效而且有害的。除了满足那些世家子的虚荣心之外,对社会对政治是有百弊而无一利。不过,当初曹丕和陈群的原意可并不是这样。西晋的名臣卫璀说:“魏因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此法,粗具一时选用。其始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以劝励,犹有乡论余风。其后遂计资定品,唯以居位为重。”(《晋书》卷三六《卫璀传》)这段话道出了一个为人所忽视的要点,就是“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实际上与从东汉一直传下来的“乡里清议”有关。在实行“九品中正”以前的相当一段的历史区间里,无论是自下而上的察举,还是自上而下的征辟,都不能不考虑乡里读书人的那种专门的评价人物的舆论,那种说三道四的“月旦评”,说好能扬你上天,说歹可按你入地。据说大名鼎鼎的《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年轻时赶上老爹死的时候身染重病,带着热孝让婢女伺候他吃药,不巧被人瞧见,就传他守孝的时候还给婢女怎么怎么样了。结果一连好多年,他就是没举上孝廉,自然也就做不上官了。(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不过,这种“乡里清议”也有好的一面,就是它比较重视你的行为,而非家世,而且还多少有那么点“舆论监督”的味道,虽然婆婆妈妈,但绝对直言不讳,管你是谁,该说就说,一点情面也不讲。

显然,曹家父子对这种“乡里清议”并不喜欢,这倒不是乔玄说了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是因为“月旦评”之类,有太强的唯道德主义倾向和分散主义的实际效应。对于面临群雄并起的曹操,获得乡里好评的“八俊”、“八及”之类的道德家毫无用处,想要在乱世中扫平群雄,只能打起“唯才是举”的旗帜,才能聚拢一群可用之才。显然,这种旗帜明显蔑视“乡里清议”的尺度,对清议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而九品中正制的确立,则是将原来的乡里评议,变成了官方评议,或者中央评议。也就是说,对士人的评议只有代表官方的中正和属员访问才能作出,或者说只有他们说了才算数,而这些中正官又必须是由现任的京官兼任,这样就把选官的第一级选拔之权收回到了中央。

从形式上看,九品中正制也还是由“评”而选人,与乡里清议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将“私营”变成了“官营”而已。在这个制度实行之初,也确实有“乡议余风”。王嘉在做京畿冯翊郡的中正时,认为门第不低的吉茂“德优能少”,结果给定为下品。(《三国志》卷二三《魏书·常林传》注引《魏略·吉茂传》)刘毅为青州大中正,“铨正人流,清浊区别,其所弹贬,自亲贵者始”(《晋书》卷四五《刘毅传》)。然而这也仅仅是“余风”而已,在传统社会里,凡是官办的事情,时间一长就难免要变成官样文章。想左右乡里评议无论怎么讲都不好操作,但是,操纵官方评议就容易得多,只要把中正换成合自己口味的人就行了。既然好操纵,那么就挡不住这种评议向权贵们想要的方向滑动。

问题的关键是,早在东汉年间,官僚制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已经出现了很强的世袭化门阀化的迹象。汉代的选举制度,主要是辟除制度,一般的读书人通过辟除的渠道就可以直接进入官僚的金字塔,虽然身为属吏位置在这个塔的底层,但上升的可能性依然不小。两汉时代,曹掾出身的公卿与二千石并不在少数,所以,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具有诱惑力的上升渠道。关键的是,这种任官方式,使得受惠者与施惠者之间的关系过于明晰,属吏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上官的选拔。另一方面,在国家政治经学氛围日见其浓的情况下,没有一点儒学的基础几乎不太可能入公卿和二千石的法眼,而这些有力选拔人的大人物,同时很可能也是具有相当名望的儒者,至少也是略通一二的读书人,所以,被选拔的人与选拔者往往又有了一层师生关系。事实上,有力者往往有意选择那些有德望和才学的人做自己的属吏,而几乎所有的属吏都自认为是选主的门生。在那个时候,距先秦不远,士大夫正在形成之中,读书人的身上还存在着很浓重的昔日士的积习,他们效忠的指向,首先是选拔了自己的恩主,自己的老师,其次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主公是那给了自己官做的人。施惠和受惠之间的恩义,再加上师生关系的强化,使得恩主与属吏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形成了堪称当时最牢固的关系,这种关系远远超过了臣子与皇帝之间的联系。甚至在皇帝与恩主之间出现冲突时,门生宁愿得罪和背叛朝廷,也不肯抛弃昔日的恩主。

然而,问题远远不止于此。王朝在延续,官僚也在升迁沉浮,当门生有了出息以后,自然像他们的恩主一样,获得了辟除的权力。这个时候,为了报恩,他们往往更乐意助昔日恩主的子孙一臂之力。对他们来说,这样做既不费多少力气,也不违反原则。结果是越是官做得大的人,其门生故吏就越多,门生故吏越多,有出息的几率就越高,而他们的子孙受到特殊关照的可能性就越大,不仅可以被轻易地领进门,而且升迁也比一般的人容易得多,而这些官宦子弟升到公卿和二千石后,靠手中的辟除主权,再接着加强这种施恩报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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