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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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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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忍不知道当家男人咋管这事呀。 
  当家的男人是校长。校长把这事给忘了,他终日只忙民团的事、只忙学校的事。忍就觉得庆幸,只要把这事平平儿搁下,不出风浪她就不再担惊受怕。饶在心里把这事琢磨了多少遍,思前想后,觉得家里不能因此而再出啥事情,再出啥事就得丈夫出头顶着,丈夫是当家的。可是,这事老掖着掩着怎么办?她想劝丈夫忍了,认了,悄悄儿把这事捏灭了,可这毕竟是女人家的见识,男人有男人顶天的眼界和立地的手段,她就想啥时候丈夫软在枕头上了,给他说遇事总要软面一些不要撑得太硬…… 
  可是,丈夫说他病了,得的是“鸡鸣泻”,每逢后半夜就得上一趟茅厕。 
  孙校长的“鸡鸣泻”一害就是半个月。半个月后,他的病好了,他掌握了海鱼儿和琴苟且之事的根据和规律。 
  仲秋之夜的繁星聚集在老椿树的顶上,忙碌了一天的葫芦豹全都归窠安歇,鸡蛋大的窠门上,几只兵蜂不时地抖动着潮湿的翅膀。染坊的门虚掩着,炕上的被窝里空虚寂冷。琴的卧房里传出轻细的呻吟声,同时又含混着耕地的犍牛发出粗重的喘气声。从染坊这边朝西望去,六间新房像一面崖坡样幽静肃穆,西头的老院子如祖先的破毡帽般油腻而坍塌。西塬上传来一声遥远的狗叫如孤狼求偶,软风把成熟蕃麦的香甜从沃野上吹进村子,温柔之乡的男女在交媾中愈加贪婪……   
  州河滩(12)   
  几个人影出现在大院子。星夜里辨得出的凶器有短枪长枪和棍棒。突然,咔嚓一声,琴的卧房被人一脚跺开,一声女人的尖叫传出,新房里立即灯火通明。老三从老院子冲过来,被二哥低声喝退。 
  六间一通龙的新房里,灯火交辉的虚光隐映中,二哥孙校长脸色铁青地坐在当堂子上。琴衣衫散乱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掩面呜呜啼哭。海鱼儿被反绑了双臂由马皮干和牛闲蛋按着头蜷腰站着,跟虎在炕上蹬着腿龙抓一样尖叫。麻春芳握着盒子枪立在屋檐下的黑暗处。 
  饶披着夹衣悄声进来,先到炕上抱了跟虎,又一噢一噢地拍着娃来到琴跟前。娃不哭了。饶搀起琴,琴还呜呜咽咽。饶说:“甭哭!叫大大听见了有啥好?”她把琴推进卧室,对几个男人说:“你们到别处闹去,甭把娃吓着了。” 
  马、牛二人拖着海鱼儿进了染坊。马皮干用长枪上的刺刀挑起绳头儿一摔,一条长绳就从屋梁上垂下来。牛闲蛋手腕子一转,长绳就拴住了海鱼儿的胳膊。马皮干揪住绳头一拽,海鱼儿就吊到了空中。牛闲蛋抡起棍就朝海鱼儿的背上抽,一边骂着:“日你妈的,你日谁不行日到校长家里来了!”马皮干挥起刺刀就在海鱼儿的大腿上捅了一刀,说:“欺到主子头上来了,今儿就要剥了你鬼儿子的皮!”牛闲蛋又折叠了一条皮绳,左右开弓着噼噼啪啪抽打。海鱼儿死不吭声,血顺着脚腕子往下流,松松的一绺布裹在裆间,一盏油灯忽闪忽闪将要熄灭。 
  屋檐下,麻春芳拿盒子枪挠着自己的头,他给孙校长附耳低语:“拉到后沟里崩了,一了百了。” 
  马、牛二人打累了,手一松,海鱼儿像一口布袋嗵地一声掉下来,散烂如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孙校长进了染坊,背身掩了门。瘫在地上的海鱼儿一扭一扭地蛇起脖子以头撞地,连哭带叫地说:“二哥你杀了我呀,小弟我到阴间也是你的挎娃子啊!二哥呀,我死了谁给大大倒尿壶呀!” 
  孙校长如一口大钟,任海鱼儿再撞就是不响。海鱼儿的头在地上频频碰着,鲜血染红了泥土。孙校长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悲哀:“给你一条命,你走吧。你说,你想去哪里?”海鱼儿就磕头如捣蒜,哭说:“二哥,我,我回南山呀,还去担剃头挑子呀!” 
  孙校长掏出一把铜钱在手上一颠一颠地说:“你起来,穿上你的衣服,背上你的包袱,拿上这些盘缠,你走。”海鱼儿哪里走得动,他头抵在地上腰子一拱一拱如软虫一样身子直不起来。牛、马二人就手脚麻利地拴了他的四肢,捞起一根棍像抬死猪一样一溜小跑着抬走了。听得见牛、马二人一边跑一边骂,一个说:“这狗东西真是吃谁家饭砸谁家锅!”另一个说:“把这驴日的扔到河里喂鳖去!” 
  孙校长就招呼了麻春芳远远地相跟着。 
  东天上出现一钩瘦瘦的月牙,夜幕下的州河上浮一层雾。远处的山影里潜藏着神秘,河岸的坟丛里飘游着鬼魅,谁家的狗叫声传达着恐怖,三更的鸡啼唤不回天明。马皮干牛闲蛋把海鱼儿丢在沙滩上,解了绳子,又把棍丢给他,在屁股上蹬了一脚,骂一声“去你妈的逼”就转身离去。 
  海鱼儿先是不动,片刻后又一拱一拱地撑着棍爬起来,爬起来了身子一歪又跌倒,跌倒了呜呜地伏地痛哭,痛哭中又匍匐着朝木桥上爬。 
  孙校长和麻春芳站在河堤上的树影里,看海鱼儿爬上木桥,凝霜的独木板在高高的桥桩上晃晃悠悠。秋里雨少,州河南北的人们就早早地搭了栈桥。淡月下,薄雾中,窄窄的桥板上,海鱼儿拖着重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爬向对岸,高高的桥桩下,哗哗的急流撞出雪白的浪花。 
  河堤上,麻春芳伸直了手臂朝桥上瞄准,盒子枪的机头上凝着寒气。猛然,孙校长一把按下麻春芳握枪的手…… 
  海鱼儿在南山里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好后,他直奔漫川关投了固士珍。固士珍受唐司令委派把守这一秦头楚尾的重要关口。重要关口上容不得不三不四的人,海鱼儿被关押在黑屋子,三天三夜不给吃喝。之后是班排连营一级级的审问,挨打是少不了的。最后报到固副司令那里,说是捉住了一个孙家的伙计,疑是民团的探子。固副司令就严令再审,海鱼儿没想到孙校长的冤家竟这么难投,就连哭带诉地述说了他在孙家受的苦、受的刑、受的罪,说实指望投了固副司令去报仇呀,没想反被猜疑受此惩治。他说我对天发誓:在保民军发兵征讨孙校长的时候,我愿意拿我的人血祭固副司令的战旗,只要取了孙校长的人头,我死了也值! 
  固副司令说你一个扛镢头的长工能报了什么仇,就要分配他去辎重队当脚夫,说你肩挑背驮靠苦力吃一口饭。可是海鱼儿不去,他说我投固副司令就是要扛枪吃粮的,就是要杀人放火灭了仇家的。固副司令就笑了,哗一下掷过来一杆枪,说你能杀了人?你杀个人我看看。固副司令用手朝山下一指,不远处正有一位挑着柴禾的白胡子伙夫艰难地爬上山来。海鱼儿把枪端在手里,枪托虚在腋下,手指在机关上乱扣。固副司令朝天大笑,海鱼儿的脸就涨得通红。固副司令一手拿过枪,胳膊朝天上一伸,叭地一声枪响把海鱼儿吓得坐了个尻子蹲。副司令讥笑着用枪托捣了捣海鱼儿的屁股,海鱼儿趁势站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从小玩剃头刀子,你给我一把刀看我会不会杀人……”   
  州河滩(13)   
  后来,海鱼儿被分配到伙房里,他的活路是担水劈柴,和白胡子伙夫成了好搭档。 
  腊月二十三,固士珍的队伍到山阳县的高坝店办年货,赶集的人多数都把货给人家放下就走,米面油盐漆蜡火纸,柴炭猪肉粉条豆腐,灯笼罩子蕃麦糁子粗布料子麻鞋底子。固士珍的人是见啥要啥,嘴说是买,其实是抢,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谁敢说半个不字。却偏偏就有执拗的人,争执着说买货给钱天经地义,你们是叫得响的保民军,就是唐司令来了也多少得给些钱,年关跟前了总要叫大家都过得去。固士珍的人哪里容得你说这些唆,缴了你的年货,又把缠着要钱的人一绳捆了。 
  敢和办年货的军人唆的一共有四十七位山民,他们被绳捆索绑着押到了漫川关。在漫川关向固副司令磕头认错的有二十四人,这些人在腊月二十五的大雪中被带到后山去背木炭,木炭背回来,每人给发了二升蕃麦就放他们回家了。还有二十三人坚持他们的理,买货给钱。固副司令对这些人很和悦,没叫他们雪天去背炭,虽说晚上拴了他们胳臂叫睡到麦草铺里,可稀汤糁子面还叫他们喝饱。固副司令说了,他最喜欢和讲理的人打交道,不讲理的人他日死都看不上,卖货得钱是千古的理,你们的年货钱当然是要拿的。然后,他叫部下给这二十三人每人发了两双草鞋,说是唐司令有话,叫这些人到郧西去拿钱,翻过山还有上百里哩,饱饱儿吃了饭你们就上路。 
  一布袋米面半条子猪肉或许值不了多少钱,但在年关前他们拿回了这个钱,就可以给自家婆娘说保民军是讲这个理的。虽说为了不多的钱跑了一些冤枉路,但大年三十全家老少还能过得团团圆圆。 
  可是,他们想得太好了,他们没等到大年三十。 
  就在固副司令打发这些人去吃饭的时候,海鱼儿被叫到了守关司令部。固副司令问:“你不是说你能杀人吗?刚好这儿有些活你去做了。”话没落地,两把大刀就当啷一声掷在他面前。海鱼儿心里打个冷颤,脖子一硬,捡起了刀。又手腕儿一闪满把攥了刀背,像使剃刀那样在鬓角上刮了刮,说:“行。” 
  翻山去郧西拿钱的人刚上到半山腰,就被一行人拦住去路,不问三七二十一被绑了胳膊,又逼着跪成一行。积雪没了他们的腿面子。 
  四条持枪大汉陪着提刀的海鱼儿出现在二十三人的面前。一位老者扯破嗓子哭叫:“海鱼儿娃呀,你救叔一条命呀,钱不要啦,放俺们一条生路吧!”哭叫声里,共有八个人跪到了海鱼儿面前,这个叫侄哩那个叫哥哩,哭声震天。他们都是苦胆湾到高坝店打贩挑的人,他们认得了海鱼儿,求拿刀的乡党救命。他们明白,这年头枪一响死几十个人是眨眼间的事。 
  海鱼儿冷峻地看着他们,蓦然间眼睛一闭手起刀落,匍跪到他面前的老人成了血桩子,刀抽回来又顺手一扫,另一个小伙子成了无头鬼。大雪飞扬中,海鱼儿疯了一般,手中双刀像两道闪电,白光飞舞中,吱啦吱啦一声响,红血喷向白雪,人头滚满山坡。山坡的树木四向倒伏,林中的老鸹尖叫着轰然飞起,一群持枪的人纷纷躲闪后退。 
  二十三条人命撂在了雪山,两把刀掷在血污中,刀刃崩裂如锯齿。 
  杀人归来,海鱼儿被任命为排长。固副司令给他送来一个女人,海鱼儿谢绝了。 
  海鱼儿投了固士珍的消息很快传到苦胆湾,有人就叫孙校长离乡躲避,马皮干就在民团总部里喊叫着要子弹要炸弹,护校队又在后沟里练习打靶了。 
  此时,孙老者家,正发生着一场生离死别——— 
  孙校长决定把琴送回洛南县洛惠沟的娘家。麻春芳派了两匹骡子,琴的衣物行李都上了驮子。跟虎不许带走,跟虎留给忍来抚养,昨夜里跟虎第一次离娘睡觉,呜呜哇哇地哭了整整一夜。 
  琴没有哭,她整夜都在梳妆打扮,整夜都在照着她的小圆镜。饶也没有睡觉,她整夜都竖着耳朵在听动静,黎明时分,她猛然听到琴的卧房里扑通一声响,鞋也来不及穿就向那边跑。 
  琴倒在地上,头上流着血。饶抱起她,用粗布帕子包她的头。一条绳子悬在梁上,绳扣断了,琴的上吊没有成功。琴没有哭,也没有眼泪,只痴愣愣地照着她的小圆镜。这小圆镜是老四当了团长之后给她买的,给她在龙驹寨买的,是汉口上来的水银镜。 
  琴不哭,饶却把她自己哭得披头散发。临近了年关,团圆的人家正忙着上碾磨,做豆腐,淘萝卜,吊挂面,孙家人却第一次不准备过年了。饶和忍带着娃各自回娘家,孙校长到朋友家去躲避,老三去陈八卦的油坊里抡槌,老院子新院子就孙老者一人留守,饭有高卷腊娥她们给送…… 
  老屋里,孙老者在老圈椅里僵坐着,手里的水烟锅不冒烟了,媒纸已经燃尽。琴跪在地上,无声地哽咽着,头磕了一个又一个。忍来拉她,拉不起,忍的哭声就止不住,呜儿呜儿地比树梢上的北风尖。屋外边是谁抱着跟虎,娃哭得直打气嗝儿。骡子等不及了,在院里嘶昂昂地高叫。 
  琴说话了,是哭一句说一句:“大大呀,不孝顺的琴,老四活着,我是你的儿媳妇,老四不在了,我是你的女。我是不想离开这个家呀,我又怕给你老人家带灾。跟虎是我的心头肉呀,没了老四我就靠娃活呀,我实在不想离开娃,娃是老四的独根根啊……”   
  州河滩(14)   
  后檐墙上,林林总总的屋漏痕仿佛倒挂的冰柱,“孙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的牌位掩在尘灰中,“满庭兰桂是春光,继世衣冠皆祖德”的堂联在烟熏水印中苍黑老朽。孙老者的水火棍日见残破,密缠着的细麻绳箍不住端头的炸裂。院里的老椿树叶柄脱落,硬折茬的枝枝杈杈呈铁质的冰冷,斗大的葫芦豹窝坠弯了一个树股,蜂也要过年了,工蜂兵蜂都在窠里忙着整理吃喝…… 
  麻春芳的两个挎娃子刚托着琴上了骡子,饶就赶来锐声高喊叫人下来。琴下来了,饶说:“大大不叫你走了,咱一家人吃糠咽菜,死活在一起。”妯娌俩又是抱头痛哭。忍抹着泪水跑过来,把跟虎还给琴,跟虎一头扎到他妈怀里贪婪地吃奶。妯娌三人相依相扶着朝大大屋里去,见不得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固士珍在漫川关杀了二十三人的事在州川传开,一些到山阳县打贩挑的人家就日夜惶惶不安,人托人去向骨头皂打听。骨头皂捎来回话说:二十三人中有八个是苦胆湾的,遗体已经“浮雀”着埋在一个叫“三棵松”的地方,是一个做生漆生意的叫海鱼儿的乡党出钱收的尸。 
  八户人家的春节是在哭声连天纸笆盈门中度过的。满苦胆湾的人家,过年没有耍社火,没有敲锣鼓,甚至没有放鞭炮的唱花鼓的。治丧的人家,年饭年菜都由村里各家轮流包管,满村纸幡飘飞,讨饭的叫花子到了村口也绕道而行。过了年,搬尸的信儿来了,关口上过一个尸首交五块银元。 
  孙家终于没有散伙。腊月二十八,三个儿媳妇合伙儿给大大梳头,虮子刮得干干净净,小辫子编得顺顺溜溜。虽然没有像往年那样大张旗鼓地扫七灰,可锅盆碗盏门窗柜板都还擦得干干净净。团圆过年是麻春芳定的主意,陈八卦拿的钱。年虽然过得凄清,毕竟一家老少都浑全。 
  过了年,麻春芳说加强民团还是正经主意,费用上还是各村摊派,枪械都要上油擦洗,弹药上有他支持。孙校长答应要加强训练民团,可他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到外边延聘教师寻求经费,花了很多时间给求他看病的人诊脉开处方。 
  初八早上,校董会的几个人和孙校长商量事情。村里一下子叫固士珍杀了八个人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民团的事、护校队的事、八户人家出殡的事,七事八事都要有个一致的主意。孙校长心情沉重面色忧虑,说叫大家都出出主意。唐文诗对孙校长说:“学校里有我哩,你当紧的事是把民团办好,维持地方安全是大事。”护校队长马皮干说:“民团的事你熬煎也是白熬煎,瞌睡总要从眼窝里过。要是我,放开了手拿脚踢哩,钱款上按家户摊派下去,他谁不出就拿绳捆!”孙校长听了,脸色就不悦,他低着声说:“咱这样弄,跟土匪有啥差别呢?”马皮干犟着嘴说:“捆他是为了保卫家乡哩,百姓百姓百人百姓你就跟他说不清,你把百姓说清了固士珍早在中国坐皇上了!”孙校长说:“他坐了皇上仍然是瞎锤子,民团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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