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世奇谭之五 橡皮脸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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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世奇谭之五 橡皮脸女孩-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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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文

橡皮脸女孩 
——怪世奇谭之五 



时至午后,姐姐和弟弟——两个住在街东头棚户区的孩子,从家里走出来。 
姐姐在家里受了父亲一顿打。也不知道因为一件什么事,或者根本不是因为一件什么事,父亲把姐姐的头按在墙上磕着。姐姐并不哭,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越哭,父亲就越是不停手。几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一不顺心就打她,不过打得越来越没有力气了。父亲的身体被酒给毁了。这个电线厂的职工,似乎要把所有的收入都变成烧酒似的。他什么都吃不下去,他的胃好像消化不了任何东西,除了酒。 
姐姐就时常提着一个空酒瓶,到街道上的门市部里为父亲打酒,手里捏着五角钱,打的是那种“一毛烧”,五角钱,可以打半斤。而经过父亲的一顿饕餮,酒瓶很快就会变得空空如也。 
姐姐打酒的时候,好像总是听见耳边有声音在说:“看哪,这个女孩的妈妈跟人跑了。她的妈妈跟人跑走了。”她会想起那个从前同样住在窝棚区的收破烂男子。她对他印象稀薄,只记得他有一辆自行车改装的、上面带着神气的黑色车灯的小“摩托”,以及他那听不太懂的南方口音。她对妈妈的印象,并不多于那辆小“摩托”。 
总之,这天中午姐姐挨了父亲的打。姐姐没有哭,弟弟反倒呜呜地哭起来。尽管父亲不怎么打弟弟,但哭得他烦心了,难保不被他从床上跳起来踹几脚。所以,姐姐决定拉着弟弟出来。 
弟弟是个“小萝卜头”式的孩子,五六岁,头大身细,头发发黄。姐姐则看上去颇为结实,两腮红红的,手掌看上去也颇为有劲。 
弟弟拉着姐姐的手,一到外面,他就习惯于抓住姐姐的手不丢。弟弟的脸蛋上流着一些眼泪和鼻涕,他哭得声音小了,身体却是在惯性的作用下一抖一抖的。 
姐姐想起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蔬菜了。于是拉着弟弟往街道东头的东关菜市场去。 
看菜市场柜台的两名蔬菜公司的职工大嫂,正趴在水泥柜台上午睡。她们在决不亚于男性的鼾声中,听到“噗噗”的柔软的响声。睁眼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孩在柜台四周的垃圾堆上踩着,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两个孩子在烂草绳、烂菜筐、烂菜叶子和生活垃圾中翻了好一会儿,找出了几条烂白菜叶子。他们把那流着腐烂汁水的部分掐掉,留下了菜帮子。他们找到了四个菜帮子后就再也找不到可以利用的烂菜叶子了。秋天尚未休息的苍蝇,围着那流脓的烂菜叶子欣喜若狂地跳起舞来。 
“我们有四个菜了,”弟弟对姐姐说,他已经停止了抽噎。只是脏脏的脸上留着泪道道。 
姐姐想,差不多应该够了。她就让弟弟抱着几个月芽形的菜帮子。弟弟抱着菜帮子感到十分满足,响亮地吸着鼻涕,当鼻涕流下时,他就伸出舌头舔一下,对那种咸咸的味道十分着迷。 
菜市场一侧就是理发馆的墙壁。理发馆的主人E,刚才在大理发椅上休息,看到姐弟俩。弟弟走过大玻璃窗时,伸手在玻璃上划着,留下几道脏指印。理发馆的主人E,双手撑着椅子的皮把手,双脚很快落地——E,上身还算正常,下身却又细又短,当他给顾客理发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把木凳上,这种身体状况,是他被允许开一个私人理发店的原因。(如此说来,小儿麻痹后遗症总体上是令他受惠的。)E来到蔬菜公司的柜台前,举起巴掌——仅仅抵达伏着睡觉的大嫂的耳朵——使劲拍着,“啪啪啪……” 
大嫂又醒了。E掏出五角钱买了一棵大白菜,来到姐弟俩面前。“拿去吧,那是要吃坏肚子的,”他伸手抓着弟弟肚皮。那是一棵完好无损的大白菜,价格相当于父亲的半瓶酒。弟弟看着姐姐。姐姐对着侏儒摇了摇头,脸上毫无表情。侏儒一阵懊丧,感到那白菜就像一只小火球,他将那火球在手里抛了几下。姐姐把几个菜帮子抱在一只胳膊里,另只手拉着弟弟走了。侏儒叫着:“有的孩子就是宁愿吃菜帮子也不吃好好的菜……真是怪啊……”“退了,”他来到大嫂跟前说。“概不退货。”大嫂说。侏儒就抛着白菜走回了理发馆。 
姐姐拉着弟弟没有向西回家,而是继续向东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这时西边正走来四个和姐姐差不多一般大的男孩,他们背着书包,准备到菜市场隔壁的小学校上学。他们看到了那两个一闪即逝的背影后,忽然间兴奋得跳跃了起来。 
“那不是大脑袋瓜和他姐姐吗?”“在哪儿?”“拐到柳林街上了,逃跑了,就像两只小老鼠似的逃跑了,哈哈……”“真的吗?”“肯定是大脑袋和他姐姐呢,因为天下再没有那样的大脑袋了,也再没有那样的笨女孩了,走路都是这样……”(男孩模仿着,两条腿罗圈起来,严重的内八字脚,走起路来像一只怀孕的鸭子。他们叽叽呱呱地笑了起来。)“已经有半个月没打大脑袋了……还有他那个欠揍的姐。”“对呀,已经有半个月了,手都痒痒啊,”“手真是痒啊,昨天还和红旗街的黑蛋打了一架,那小子不敢轻易惹他。他是个野人,阎王。”“你脸上的红印就是黑蛋抽的呀?”“X他妈,是黑蛋抽的又怎么样?黑蛋就没抽过你吗?”“你还敢找黑蛋打架,别吹牛了,你见到黑蛋保准离老远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嗯,欧……实际上是黑蛋拦住我……他是个野人懂吗?幸亏他只抽了我两耳光,好像是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那黑蛋肯定要打你,他只打你两嘴巴,还是轻的……”“唉,既然大头那个屁姐难对付,咱们找找黑蛋吧?黑蛋肯定愿意和我们一块去打她,因为,他就是愿意干这些事……”“黑蛋一定愿意的,有一次,我还送给黑蛋十颗大白兔糖,那是我爸从S市出差回来带给我的。”“你爸带没带回来一个女人?说是、说是来咱们市出差的一个女同事,要在家里住几天,而你的妈妈后来把你爸爸赤身裸体赶到了街上……”“哈哈……”“X你妈,我在说大白兔糖……”“好,有了大白兔糖,那个野人肯定帮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可我们不去上课,老杜会踢我们屁股,穿着翻毛皮鞋。我一看见他的翻毛皮鞋我晚上就作恶梦……”“去他的妈的老杜,去他妈的翻毛皮鞋,现在咱们就叫黑蛋去,毕竟现在是咱们要揍别人……”“好吧咱们揍人去,把那个臭妞的X脸打成屁股……” 
他们在红旗街上找到黑蛋。他正把书包的背带,系在脑门上,靠着一根电线杆想不去上课去干点什么以使这个下午有意义地度过。“我们街有一个女孩,他妈的,我们全街的男孩没一个人能打赢她。可是我们就想打她,因为她非常欠揍……只有你能帮我们教训她……你是我们最佩服的人……”“她、她还骂你呢……她总是在我们面前骂你,说见到你就、就把你的脸、脸打成屁股……”“真的黑蛋哥,她总是这么骂你,所以我们才来找你……”黑蛋想这个下午一定会成为一个有意义的下午。(“记一个有意义的下午”……他想起这么一句话,同时骂了语文老师一声。)“三胖,有大白兔糖没有?”黑蛋问。三胖说,“没有了,我都吃完了……可能还剩两颗……”他将手伸进书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两颗糖,心有不甘继而又甘心情愿地献给了黑蛋。黑蛋把大白兔糖剥开,吃着,率领着其他的人,到了柳林街、浆厂街、沿河街,像风中的一片片垃圾一样荡过街道。 
沿河街临近河湾有一个小木工厂。这个木工厂前几年因为几次小型战争被毁掉了,厂房都塌了,机器袒露着七零八落的内脏,一方方木头在乱草和瓦砾间腐烂。平时很少人到这儿,说这儿有鬼。姐姐和弟弟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在车间的残垣断壁间发现一具焦黑的尸体,正伏在一道掉下来的歪斜的房梁上,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大黑猫。弟弟吓得大哭起来。姐姐倒不害怕,她将尸体装进他们拿的一只大编织袋里,投入了不远的河中。那尸体就像冬天掉落的枯树枝一样的松脆,断成了好几截。 
姐姐和弟弟,正拿着他们从车间里捡的铁片,从那黑朽的木头上刮木批子。 
这时候,木工厂那个生锈扭曲的大铁门,发出了乌鸦一样“嘎嘎”的叫声。 
黑蛋嚼着大白兔奶糖,浑身洋溢着一种由糖的甜蜜引发的幸福感,步履轻松。他不仅吃了那个叫三胖的孩子拿出来的两只糖,还把他藏在书包夹层中的糖全吃完了。三胖和其他三个孩子,跟在他后面,口水把一路的地面都打湿了。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寻找的两个孩子将是两只超大的大白兔奶糖。 
那两只奶糖赫然就在那些令人恶心和生畏的黑木头间。据说当时那里面拉出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如果不是黑蛋,他们是没有勇气走到木工厂的。而黑蛋,凭着某种狗一样的嗅觉,推开了那个乌鸦似的大门。 
姐姐把刮下的木批子,和四只菜帮子,放在一根干燥的大木方上。她的脸上,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而是任何表情都没有。这是最让那些孩子们痛恨和胆怯的地方,因为你看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就像一个冷漠的木偶。 
按照这个城市孩子们决斗的规矩,姐姐很快和黑蛋面对面站到了一块。黑蛋带的孩子站在他身后。弟弟则躲在离姐姐不远的一堆木方后,手扒着一根木炭似的木头。弟弟想哭,但又不敢哭,这些孩子是他惟一不敢对着他们哭的人。弟弟关于他们的记忆里总是有一只只揪着他头发、扇着他耳光的手,那些手见到他的惟一的事情就是干这些,后来弟弟就觉得这是那些手的惟一工作,正像他父亲的手的惟一的工作就是抓酒瓶一样——哦,不,还有一项工作是捏着姐姐的后脖,将她的额头往墙上撞。姐姐的后脖子,好像生来是被父亲的手捏的。弟弟很想摸摸姐姐的后脖子,以证实那个地方不仅仅是父亲捏的对象,但他太矮,摸不到,而且姐姐拒绝任何人摸那么地方,好像专门留给父亲捏似的。有时候弟弟躺在姐姐身边摸她的后脖子,姐姐就会一下子把他的手摔开。看来一样东西就有一样东西的特殊用途。 
姐姐的脸,好像是用来被那些手打嘴巴的,正如自己的脸一样。自己的脸的这种用途,还不明显,因为一旦姐姐的脸被那些手打,他们就会放过自己的脸。所以,姐姐的脸,更像是专门用来被打嘴巴的。 
黑蛋先打,他没有使出很大的劲。因为他觉得使出很大的劲,就像真正的打架一样,对于他来说有些可笑。这个女孩,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一张像死尸表情一样的脸,而这使它更像一张欠揍的脸。 
姐姐在决斗中,是从来不先动手的,但是,她也是从来没有先收手过的。这就意味着,她从未败过。如果她败了,那么,他们那总是被一股热量炙烤着的跃跃欲试的手,就可以随意地伸向弟弟的脸了。 
女孩反击过来的巴掌,有些重。也就是说,比学校里那些看到男孩就害羞得掉过脸去的女孩的巴掌,要重得多。但也不出黑蛋的意料,没什么了不起的,似乎还没有一个稍微结实一点的男孩,例如,三胖的,重。黑蛋有些诧异起来,就这样一个巴掌怎么能把德福街的男孩都打败……可见,德福街的小杂种们是怎样的一群软蛋……黑蛋竟有些失望了,他所寻找的一个意义的下午,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姐姐和黑蛋,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轮流让自己的脸蛋,成为对方巴掌演习的目标,不能动弹,不能躲闪。就像……嗯,就像德福街或其他街上的那些父亲们,在用巴掌犒劳自己儿女时所要求的一样……或许这种决斗仪式的起源,要追溯到此种每日都像空气一般绵延着风习…… 
当打出十多计耳光的时候,黑蛋的惊诧就更加地不可遏止起来了。首先是,女孩的巴掌,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打击而软弱下来,就像一种机器一样,始终保持着某种对黑蛋来说,不是很重却也绝不太轻的力量。这种力量,黑蛋挨十下,都没关系。但十下之后,脸皮就会就会由于被反复抽打,渐渐失去对它的抵抗力,由此那种力量猛然地似乎是加重了……其次是,女孩的脸皮竟然没有多少改变,从颜色上说,本来它就是通红通红的,黑蛋的巴掌只是使这种深红色,稍稍地加重了一点,而且女孩连一点本能躲闪的神情都没有,好像脸蛋不是自己的,而是一具尸体的,是与自己无关的,自己的任务就是让这个尸体一般的脸,抗住黑蛋的耳光,然后伸出那厚厚的手,动作笨拙而又猛烈地,抽在黑蛋那由于更像一般的血肉,而渐渐黑紫起来的脸上…… 
黑蛋是条汉子——尽管他只有十三岁——在这种场合,他从来不允许自己顺势躲闪,以此减轻一些压力。但他又发现,自己的挺住,具有一种强迫的、坚持的、造作的意味,而女孩的一动不动,则显得极其随意和自然,根本不是在强迫自己,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坚持。一棵树,总是长在那里,有谁会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强迫和坚持的结果呢?不,那是它天然如此、而不可能是别样的那个最为正常和不值一提的姿态。而这个疯狂的女孩,这个呆头呆脑的女孩,这个不可思议的女孩,此刻站在决斗高手黑蛋面前,正像那样的一棵树。那似乎正是黑蛋所向往的一种目标。他忽然感到这的确是一个有意义的下午。他崇拜女孩,又痛恨她。极端地痛恨起来,甚至不再注重使自己的脸色看上去无所谓,而咬牙切齿。他的巴掌一次比一次抡得开,身体的幅度一次比一次更大,他的背在肩上的书包早已由一边的孩子拿了去,因为对他的猛烈攻势已经构成了妨碍。女孩,被打得脚下趔趄起来,但很快站定,不,即使这样她也不躲闪,即使嘴角和鼻孔都流了血,女孩的表情仍然是像无机物那样的漠然和自然。她打来的巴掌,虽慢,力道依然凌厉。啊,太狡猾了,他/妈/的……黑蛋忽然这么想,她本来可以打得很重,但她一开始就在保存力量,以使它能够源源不断地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她一开头就已经下定决心和他来一场持久战,从她攻击的姿势和力量看,这仍不像他那样,每一下都使出浑身的力气,而是仍在积蓄着、保存着某种不知道可以延续到何时的力量。黑蛋感到可怕起来。他的嘴角也出血了,但没有她的多,但他的表情要比她可怕得多。他忽然仿佛看到她的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发出了某种不可理喻的笑意——不,不是嘲讽,也不是冷笑,是一种好像是毫无意义的笑,一个疯子那样的不可琢磨的笑,如果非要琢磨的话,好像是对这种局面、鼻孔里流出的血的一种享受……“你笑什么……”黑蛋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境界的低下,“你他/妈/的还笑……”他狠狠地掴着,要把那笑打回去,打到她那死尸一般的皮肤的最深处让它在那儿蝉蜕似地干竭粉碎,然而,它非但不像蝉蜕,却更像是那河边沙地上春天长出的草芽,似有还无,似无还有,琢磨不定,捕获不得,更遑论打住它。这种笑让黑蛋这个有意义的下午彻底地破灭了……有意义的下午……去他/妈/的吧……去他/妈/的吧……啊,有意义的下午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下午……混蛋的笑……死去吧,丑妞……死去吧,你那疯子一般的笑……死去吧,该死的语文老师……死去吧,黑蛋……黑蛋每打一下,心里就呻吟一声。他的巴掌一下比一下疯狂,以至于旁边的助手们都感到胜利在望。 
然而在这个时候,黑蛋却一下子歪倒了下去。他像喝醉酒一样地眩晕,在助手们的搀扶中,晃动着失去平衡感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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