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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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个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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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在床头小桌上摸索到烟灰缸,匆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穿衣镜里面反照的自己。他是一个犹太书商,有一张病也似的蜡黄的脸,热情而忧郁。他有满脑子的幻想和未决的困惑,和满身子的奔放的情感。在和莫尼卡的争论中他总是占下风,换句话说,她总是压过他。这种角色的交换常常让他觉得比他们的做爱还不正常——起码在他们做爱时,他还是扮演雄性的角色的。 
    
    他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性受虐狂者,总是被动,被他人所左右。 
    他虽然常常发怒,可是这怒火也像阳痿一样软弱无力。莫尼卡比他大十岁——这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做为一个人来说,她自然是比他更加精力充沛,不过做为一个精神病学社会工作者,她和他一样经受了不少失败。她对此缄默不语,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愤世嫉俗,可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她在她的病人身上能取得重大的突破。他们总是想越俎代庖,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想。有牧师在忏悔室中安慰人还不够,他们两个业余的精神病学家也总在试着治愈他们的病人。不过至少他们尝试过了,他想。敢于尝试,说不定正是一种美德呢。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说。 
    她睡着了吗?他转过身。她那双警觉的眼睛还张着,正望向窗外。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重复道。“荣格①也是这么做的。 
    ‘如果我自己就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正在遭受神经衰弱这种恶疾的折磨,我又怎么能帮助我的病人呢?’荣格这么问他自己……” 
    “这个只凭感觉的老家伙。这个只知道向自己的谬论妥协的老家伙。不管怎样,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精神病学家。” 
    “本来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这和荣格无关……” 
    “别说这些烦我了。” 
    “你自己也亲口告诉我,你也觉得你干的那些是没用的呀……” 
    “刚刚忙了一整个星期,我当然有可能那么说了。再给我一支烟。”他打开床头小桌上的烟盒,取出两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然后把其中一支递给她。 
    他发现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②。和往常一样,这种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争论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他们两个人真实关系的一种简单的表现罢了。他想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说实话。”尽管争吵已经达到高潮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 
    “我说的是彻头彻尾的实话。我并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从不希望自己弄到最后只是一个失败者……” 
    “失败者?你可比我夸张多了。” 
    “你太投入了,卡尔。你在逃避你自己。”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莫尼卡,我早就不干了。” 
    “你又不像我,你是不合适干这个的。”她耸耸肩,“你是个小傻瓜。” 
    “你觉得我在嫉妒你?才不是。你不明白我在追求什么。” 
    她的笑容僵住了:“一个现代人想找到自己的灵魂,对吧?或许我该说,一个现代人想找到一支心灵的拐杖。”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我们正在揭去这世界一直死抓住不放的神秘面纱,可你现在却说:‘那我们用什么来替代它呢?’你真是又迂又笨,卡尔。你从来就没理性地认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你老说神话本身并不重要。” 
    “产生神话的真实世界才是重要的。” 
    “荣格说了,神话也可以产生真实。” 
    “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老笨蛋。” 
    他把腿舒展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搔了搔头。她还在那里躺着抽烟,不过她正在微笑着。 
    “算了,”她说,“咱们聊聊基督吧。” 
    他一言不发。她把抽剩的烟头递给他,他把它丢进了烟灰缸。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干吗要聊这个?”他说。 
    “因为我们有必要聊聊啊。”她把手伸到他脑后,把他的头拉到她的双乳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聊什么?” 
    * * * 
    我们这些新教徒迟早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该把“效法基督”理解为是我们应该完全仿效他的生活——或者我可以使用这么一种说法:移植他的钉痕,还是更深层次地按它的全部内涵理解为,正如基督在过他自己的适当的生活,我们也应该过自己的适当的生活呢?效法基督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像基督那样过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有这样做的人,无一不被误解,被嘲笑,被拷打,被钉上十字架……神经衰弱的人,他们的人格已经分裂了。 
    
    (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 * * 
    有一个月时间,施洗约翰都没有再出现,而格罗高尔已经和艾赛尼人一起生活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很轻松,而且他的肋骨骨折已经长好了。艾赛尼人的镇子里既有一些用石灰岩和粘土砖盖成的平房,又有窑洞,开凿在坡势平缓的河谷两侧。艾赛尼人的财物都是共享的,他们这一教派是允许有妻子的,虽然大多数艾赛尼人还过着单身生活。艾赛尼人还是和平主义者,平时从不愿拥有或制造任何武器,虽然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施洗约翰的好战理论。或许他们对罗马人的仇恨胜过了他们的本性吧,又或许他们还不清楚约翰的整个意图。不管怎么解释他们的这种坦然接受,施洗约翰无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艾赛尼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仪式性的一天三次的沐浴,祈祷,和农活。农活很简单。有时两个艾赛尼人拉着犁,格罗高尔在前面引着他们走;有时他负责照顾山羊,带它们到山坡上放牧。这是一种安宁而规律的生活,尽管一些不健康的念头还常常在格罗高尔的头脑里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它们全忘掉了。 
    放牧的时候,他常常躺在山顶上,俯视四周的旷野。这旷野不是沙漠,而是一片多石的灌木丛地带,足以养活像山羊和绵羊这样的牲畜。这些低伏的灌木不时从多石的地面向上突起,只有在河边才零星长着一些小乔木。这河无疑是注入死海的。地面是如此崎岖不平,远远看上去,就像风暴中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呈现出茫茫一片黄褐色。耶路撒冷就在死海的那一边。显然,基督还没有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城,因为在这之前,施洗约翰就死了。 
    
    艾赛尼人的生活因为简朴而恬适。他们给了他一条山羊皮的腰带,一根手杖。除了白天黑夜都有人在监视着他以外,他这样一个异教徒差不多已经完全被接受了。 
    有时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向他问起他的“战车”——时间机器。他们正打算把它从沙漠里搬出来。他告诉他们正是这个东西把他从埃及带到叙利亚,又从叙利亚带到这里。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奇迹。 
    正如他猜想的,他们对奇迹已经习以为常了。 
    比起他的时间机器来,艾赛尼人见到的更神奇的东西多了。他们见过人站在水里,而天使自天而降;他们听过上帝和祂的天使长的声音,也听过撒旦和他的奴才的声音。他们把这一切都记载在羊皮纸制的卷轴上了。这时他们只是超自然现象的记录者。而另一些卷轴则记录了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自己教派的人旅行归来讲述的传闻。 
    他们认真地禁欲,禁食,在犹太地的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同时他们不时看到上帝的灵光,听到上帝的声音,提问被上帝所回答。 
    卡尔·格罗高尔留了长头发,蓄了胡须。他像他们一样禁欲,禁食,在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但他却几乎没听到过上帝的声音,而且只有一次看到了长着火翼的天使长。 
    尽管格罗高尔乐于体会艾赛尼人的这种幻觉,可是他却有些失望,因为他惊讶于自己在不得不禁受这些自发的修行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很舒服。而且一想到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虔诚到了愚蠢的地步,他就觉得好笑,心里一阵轻松。 
    也许因为他和也他们差不多愚蠢,很快他就停止了这样的想法。 
    一天傍晚,施洗约翰回来了。他后面跟着大约二十个最亲近的门徒,也跟他一起越过了山岭回来了。格罗高尔是在把羊群赶回它们的窠穴时看见他的。他等待着约翰走近。 
    施洗者的脸色很严肃,但看到格罗高尔的时候就放轻松了。他笑着,像罗马人一样抓住了格罗高尔的前臂。 
    “嗯,伊玛诺尔,正如我一直想的,你果然是我们的朋友。你是神派来帮助我们完成祂的旨意的。明天我就会受你的洗,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神同在了。” 
    格罗高尔感到有些疲倦。他还没吃什么东西,一整天都在烈日下面炙晒,照顾羊群。他打个了呵欠,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有一点他放心了,那就是约翰很明显刚去过耶路撒冷城,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罗马人派来的密探。现在约翰已经打消了这种疑虑,完全信任他了。 
    可是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施洗者太迷信他的力量了。 
    “约翰,”他说道,“我可不是先知……” 
    施洗者的脸色一霎间有些黯淡,但他马上笨拙地大笑起来:“什么也别说了,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准备了蝗虫和野蜜。”格罗高尔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旅行者们带吃的,他们出发时都不带干粮,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在旅途上能够找到的食物。据说,味道好极了。 
    他很快就坐到了约翰家里,吃到了这些东西。约翰的家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饭厅,一个是卧室。他觉得野蜜和蝗虫都太甜了,不过,吃惯了大麦面包和山羊肉,这些也算是口味的一种调济。 
    他两腿交叉地坐在施洗约翰对面,后者正就着调料大吃特吃。夜幕降临了,外面传来了祈祷者的呢喃、呻吟和喊叫声。 
    格罗高尔又拿了一只蝗虫,在摆在他们中间的一碗蜜中蘸了蘸。 
    “你打算领导全犹太的人民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吗?”他问。 
    施洗者看来被这个问题弄得相当尴尬。格罗高尔还是第一次问他这么直接的问题。 
    “如果这是神意的话。”他说。他的身子向蜜碗斜了斜,但没有抬头。 
    “罗马人知道吗?” 
    “我不清楚,伊玛诺尔。但那个乱伦的希律王肯定和人说过我正在谴责这些人的不义。” 
    “可是罗马人居然没有逮捕你。” 
    “自从我们给提贝留斯皇帝递了申诉书之后,彼拉多就不敢了。” 
    “申诉书?” 
    “哦,就是在彼拉多巡抚把陶盾搬进了耶路撒冷宫殿,而且差一点亵渎了圣殿的时候③,由希律王和法利赛人签了名的那一份。然后提贝留斯就狠狠斥责了彼拉多,然后虽然彼拉多还是很讨厌犹太人,但他对我们也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告诉我,约翰,提贝留斯在罗马统治了多久了?”他一直没有再问这个问题的机会,现在来了。 
    “十四年了。” 
    原来现在是公元28年,比耶稣被钉十字架早了一年。可是他的时间机器已经撞坏了。 
    而现在,施洗约翰正在计划着发动对罗马侵略者的武装暴动,可是如果福音书上的记载可信的话,他马上就会被希律王斩首。这个时候并没有大规模的叛乱发生,即使是那些认为耶稣和他的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和圣殿其实是武装叛乱的学者们,也拿不出证据显示在这个时候约翰发动了一场同样的暴动。 
    格罗高尔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施洗者。这个人很明显是一个坚韧不拔的革命者,多年以来一直计划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已经慢慢地募集到了许多支持者,足够让起义成功了。他使格罗高尔马上就想到了二战时期的反法西斯领袖。他有和他们相同的坚毅,和对自己职责的深刻理解。他知道他只有一个机会来打败戍守在这里的罗马军团。 
    如果起义被推迟的话,罗马人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派遣更多的军队进驻耶路撒冷。 
    “你觉得什么时候神会打算借助你来毁灭所有的邪恶呢?”格罗高尔巧妙地问。 
    约翰欣喜地望了他一眼。他笑了。 
    “逾越节。那时人们会心神不定,对侵略者的怨恨也最厉害。” 
    他说。 
    “下一个逾越节是什么时候?” 
    “快了。没几个月了。” 
    “我该怎么帮你呢?” 
    “你是一个圣人。” 
    “我可制造不了什么奇迹。” 
    约翰把他胡子上的蜜擦掉:“我不相信,伊玛诺尔。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艾赛尼人不知道你究竟是一个魔鬼,还是神的一个信使。” 
    “我哪个也不是。” 
    “为什么你要让我如此困惑呢,伊玛诺尔?我知道你是神的信使。你就是艾赛尼人一直寻找的标志。时间已经到了,天国马上就要在大地上建立起来了。跟我来吧。告诉所有人,你在用神的声音讲话,你要创造奇迹。” 
    “你的权力已经衰退了,是这样吗?”格罗高尔目光尖锐地望着约翰,“你需要我来重新实现你叛变的计划?” 
    “你这话怎么说得像个罗马人,一点婉转都不讲?”约翰发怒了。显然,就像和他一起生活的艾赛尼人一样,他是不喜欢这么直接的说话方式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格罗高尔想,因为约翰和他的手下一直都害怕内部有人背叛。即使是艾赛尼人的史书,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秘密难懂的。他们往往使用一个很平常的词或成语,结果却是表达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含意。 
    
    “对不起,约翰。可是,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格声高尔嗄声说道。 
    “难道你不是坐着那辆战车突然出现的圣人吗?”施洗者摆了摆头,耸耸肩,“我的人都看见你了!他们看见那个闪亮的东西在空中变着形状,跌落,让你从里面走了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吗?你身上穿的难道是这世界上有的衣服吗?战车里面的那些法宝难道不代表任何无边的法术吗?先知说有一个圣人会从埃及来,名唤伊玛诺尔,这些都是记载在《弥迦书》里的啊!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吗?” 
    
    “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这些都是有别的……”他突然停住了,想不起来哪个词能够表达“合理的解释”这个意思。“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你一样。我不会任何法术!我只是一个人!” 
    约翰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拒绝帮助我们?” 
    “我很感谢你,还有那些艾赛尼人。是你们救了我的命。如果我能报答的话……” 
    约翰故意点了点头:“你当然能报答,伊玛诺尔?” 
    “怎么报答?” 
    “当我需要的圣人吧。让我把你带到所有那些对神意半信半疑甚至完全厌恶的人面前。让我给他们讲述你到来时的情景。然后你就可以说,这些都是神意,然后所有这些人都会愿意实现它了。”约翰深情地望着他。“你愿意吗?伊玛诺尔?” 
    “好吧,约翰。可是反过来,你能不能马上带我去看看我的战车?我想看看我能不能修好它。” 
    “没问题。” 
    格罗高尔感到一阵兴奋,他大笑起来。施洗者有点困惑地望着他,然后也跟着大笑起来。 
    格罗高尔不停地大笑。历史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还有施洗约翰,居然在干着基督该干的事情。 
    基督还没出生呢。在他被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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