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鬼子(遍地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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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 -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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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凹里,只剩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望着远去的男人们,心里随着男人肩上的担子颤悠着。三甫回了一次头,他看见了宾嘉那双恋恋不舍的目光,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心里也多了些复杂的东西。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以后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颗心和自己相伴着了。
  几个人风餐露宿,一连走了三天,眼前的山岭终于小了下来。在第四天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那村庄到处都是被烧过的痕迹,此时已没有了炊烟和狗叫,静悄悄的,似死去一般。他们大着胆子赶到小村村头的空地上,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神情木然,一点也没有惊喜和热闹。格楞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身边围满了换取猎物的人们,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呀。格楞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怎么了,他用手势向这些女人和孩子打问着,孩子和女人木然地望着他。格楞长叹口气,告别小村,带着几个人投宿在村后的一座山神庙里。每年格楞都要在这里歇脚,那时的山神庙香火很旺,山神庙里摆满了供品,此时的山神庙蒙满了灰尘,可以看出好久都没人光顾了。他们情绪低落地坐在山神庙里,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三甫和川雄一看到这里的一切,便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两人木然地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一直到后半夜,格楞和格木睡去了,三甫和川雄仍睡不着。两人突然听到山下有了些许动静,两人有些紧张,他们爬起身,顺着山神庙门望去,他们看见一队黑影悄悄地走进小村,他们不知道那队黑影是干什么的。两人大气不出静静地望着。没多一会儿,又有几队黑影很快包围了小村。突然,沉寂中响起了枪声,火光中他们看见挥舞着膏药旗的日本士兵围困住小村的身影,里面的人往外冲杀着,外面的人向村里射击着,一时间枪声大作。
  格楞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格楞惊呼一声“胡子”,便招呼几个人肩起担子,向山后撤去。川雄和三甫没想到一出山就碰到了战争,眼见着日本人和中国人拼杀在一起,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肩起担子,机械地随着格楞和格木向山里跑去。几个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意外的事件,打扰了几个人平静的心情。
  宾嘉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生了,是个男孩,格楞一家低落的情绪被眼前的喜悦冲淡了。三甫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啼声,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野里奔跑起来,一直跑得他精疲力竭,他仰身躺在山岭上,望着远方宁静的天空。三甫不知道川雄躲在屋里正暗自哭泣。
  山岭间拥有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些生气,婴儿的啼哭声,让山野多了份内容。
  三甫自从有了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久已悬浮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听着孩子的哭,望着孩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树,这一切又变得亲近了许多。白天没事的时候,他就抱着儿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阳光下,儿子在他怀里咿呀着,他嗅着儿子身上散发出的婴儿那股温馨的气香,让他幸福又满足,他微醉似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空隙,望着头顶悬浮着白云的蓝天,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甜美的梦。
  格楞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三甫交流几句。三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春语言了,格楞以前曾无数次地问过三甫他们从哪里来,三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三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在格楞的印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山外,那无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三甫后来又告诉格楞自己是日本人,家在海的那一边。格楞不知道日本该是怎样一个地方,在他的眼里,世界只有两个,那就是大山和平原。宾嘉也时常想着日本的模样,她想到的却是大平原的集镇。她去过那样的集镇,是自己小的时候,她在大平原的集镇上看过许多人和好玩的东西。山外的一切让她看了既新鲜又陌生,她喜欢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和三甫结婚时,那时她就想,也许有一天三甫会走掉的,回到山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时她就想,三甫要她走,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后来,她从三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欣慰的东西,那就是三甫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和儿子。有时,她又觉得三甫也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母性的博大和爱,一点点在她的心里滋生着。
  川雄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广岛,他想起广岛的时候,更多的是想念和子,他无数次重温着那间纱厂后面纱头堆里和和子约会的场面。和子颤抖的身子偎在他怀里的那份感觉,还有和子凉凉甜甜的嘴唇……这一切都令他终身难忘。
  最后一次,他们是在逃出纱厂的一天夜里,两个人依偎在山洞里,听着山洞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他和和子紧紧拥抱在一声,有月光透过洞口洒进来,大地升腾起一片模糊的雾气。他们透过洞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时竟陶醉了……最后和子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咬了一口,他的胸前永远地印上了和子的齿印,那齿印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他思念和子时,他都要一遍遍抚摸那至今仍清晰可辨的齿印,就像一次次在抚摸和子俊秀的脸庞。他想起和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东西在翻腾,他不知道和子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思念他了。
  川雄来到中国,每到一个村庄,看到被士兵一个个疯狗一样地追逐的女人,那一声声痛苦的呼喊,觉得那一声声都是和子在喊叫。
  在山岭夜深人静的夜晚,川雄一遍遍哼唱那首流传在广岛的民歌: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
  他唱着歌的时候,觉得和子就站在他眼前,一点点地向自己走来。川雄的心就碎了。他在心里发誓般地说:“我一定要回广岛。”
  和格楞一家出山那一次,他就抱定着再也不走回来了,就那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海边,然后回广岛。可那一晚上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战争,使他回广岛的想法又一次绝望了。他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这场战争将什么时候结束。
  2
  川雄是在一天黄昏时分失踪的。三甫想川雄不会再回来了,他呆坐在川雄曾住过的木屋里,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格楞一家不知道川雄为什么要走,他们一家数次地站在山岭上等待着川雄,他们相信川雄会回来的。
  川雄真的又回来了,他是在失踪十几天以后的一天清晨回来的。回来的川雄一头撞开木屋,便昏天昏地地睡去了。三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一刻不停地守在川雄的身边。川雄昏睡两天后,他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守在他身旁的三甫,川雄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三甫握住川雄的手,川雄透过泪光瞅定三甫说:“我要回广岛,我要去找和子。”
  三甫一直那么信任地望着川雄。
  “三甫君,你别怪我,你得留下,我理解你。”
  三甫一把抱住川雄呜咽了起来。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回广岛。”川雄气喘着说。
  三甫这时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他的心也随着那哭声颤了颤。
  川雄又回到了小木屋里,三甫知道,川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的,再也不回来了。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三甫总要到小木屋里坐一坐,他并不说什么,和川雄一起,呆怔地望着窗外,草枯、草荣、阴晴雨雪……
  川雄终于走了,是在又一个初冬的早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三甫冲着川雄的背影跪了下去,他嘶声地冲川雄喊着:“川雄君,保重啊——”
  格楞和格木举起了枪,他们鸣枪为川雄送行,他们不知道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衷心祝愿川雄此行能顺利地回到广岛,找到他的亲人。
  川雄走了,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三甫不知道山外面的战争是否结束了,川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海边,顺利地回了广岛,和子还好吗?
  山岭仍然如故,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些岭。
  三甫常常望着空寂的山岭愣神,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他总要到川雄住过的小木屋里看一看。几次在梦里,他都梦见川雄又回来了。三甫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徒然,可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希望川雄会突然间回来,仍和他们一起生活。隔三差五的,三甫在小木屋里点燃炉火,他呆坐在炉火旁,回想着昔日和川雄坐在小屋里谈论家乡广岛的情形,想到这里,三甫伤感的泪水就会涌出来,然后他就长跪在地上,默默地祝福川雄能够顺利地走回广岛。
  宾嘉望着三甫做的一切,三甫每次从木屋回来,宾嘉用一双目光迎着他,三甫一看见宾嘉的目光,就想到了草草和干娘,自己便觉得一点点在那目光里融化了。
  三甫和宾嘉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先是会跑,后来又会用板斧劈柴了。宾嘉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
  山依旧,岭依旧,流逝的时光使格楞老了,在流逝的时光里,格楞死了。
  格楞死后不久,三甫一家便搬到了山外,住在一个汉鄂杂居的小村里。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三甫一家种地打猎,过着寻常百姓安定的日子。
  一晃,三甫自己也老了,儿子结婚也有了儿子。
  一天,三甫抱着孙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晒太阳。这时村口走过来一个陌生的客人,三甫断定,这个人一定来自远方。来人愈走愈近,他从来人的举止和走路的姿式上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的心颤悠了一下。来人走到三甫面前,两双目光就网在一起,好久,来人眼里突然闪出一片泪光,终于颤抖地问了句;“你是三甫君?”三甫哆嗦了一下,一点点地站起来,大张着嘴巴,嗫嚅道:“川雄君?”还没等来人回答,三甫就放下怀里的孙子,“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川雄也跪了下去,两个老人搂抱在一起。
  几十年过去了,过去的就如同一场梦。
  三甫终于知道川雄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年川雄离开了山里,走到了山外,刚走出山外不久,便被苏联红军俘虏了。在俘虏营里没呆几天,日本天皇就宣布投降了,他在俘虏营里得知,广岛被美国扔的原子弹炸成了一片废墟,所有来自广岛的日本士兵,听到这一消息,在俘虏营里哭得昏天黑地。不久,他们作为战俘被送回了日本。
  川雄回到日本,他没有忘记和子,他要寻找和子,就是和子死在了广岛他也要找到她。广岛不能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就寻找广岛幸存逃出来的人。他找了一个又一个,终于在一家医院里,找到了同他当年一起在纱厂做工的女工,他从女工嘴里得知,他被抓走参军不久,和子也被抓走了,和子被横路老板卖给了慰安团,和子也去了中国。
  后来,他又到处寻找从中国回来的慰安妇,打听着和子的下落,他几乎找遍了所有从中国回来的女人,有一个女人曾回忆说曾有过来自广岛叫和子的女人,后来怀孕了,然后就失踪了……这个女人断定,和子肯定没有回来,不是死在中国,就是留在中国了。
  川雄得到这一消息便病倒了,很长时间才爬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川雄就来到他们当年去中国时那个码头上,隔海遥望着中国,一望就是几十年。
  那时他想到了留在中国的三甫,他相信和子一定也留在于中国。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就要找下去,找到他心爱的和子。他一直等待着再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机会。一直等了几十年,终于,他以一个旅游者的身分来到了中国。在中国官员的帮助下,找遍了大半个中国,仍没有寻找到和子的下落……
  川雄说完这一切,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久久地坐在那里。
  后来川雄提出看一看他们当年住过的那间木屋。三甫什么也没说,两个老人相扶相携地走进了山里。昔日的木屋已经不存在了,遮天蔽日的松柏掩映在山岭间。
  两个老人梦游似地走在松柏间,后来,两人走累了,坐在草地上喘息着,两人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一缕阳光照进林地里,也照在两个老人的脸上,四行清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12·


 
 石钟山 著


第十一章
  1
  金光柱躺在冰冷的窝棚里,山风穿透窝棚的缝隙,在窝棚里流浪着。金光柱哆嗦着身子,盯着射过窝棚里的那一缕阳光,他喘息着。金光柱和所有抗联队员一样,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日本人封山不成,便封了大大小小所有的村庄,不仅游击队进不去,村子里出来个人也很难。
  金光柱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头和脚一样地发飘,他站了几次,最后还是扶着枪站了起来。他踉跄地走出窝棚,一股风吹来,差点把他吹倒。他嘴里狠狠地诅咒了一句,趔趄着走进窝棚里时,卜成浩、卜贞、朱政委几个人大睁着眼睛望着走进来的金光柱。
  金光柱就喘息着说:“要饿死人哩。”
  卜成浩瞅着卜贞说:“大家正在想办法,卜贞愿意下山给大家弄点吃的。”
  金光柱瞅着卜贞,心里狂乱地跳了两下。他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哑着声音说:“那我陪着卜贞去。”
  朱政委说:“下山可危险。”
  金光柱这时看见卜贞望了他一眼,一股血液很畅快地在周身流了一遍,他咬着牙说:“怕啥,不就是个死么?”
  卜成浩站起身,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没有去看卜成浩,而是盯着卜贞。寒冷和饥饿使卜贞更加清瘦了,清瘦的卜贞脸色苍白。金光柱想哭。卜贞立起身,从怀里把枪掏出来,递给卜成浩,卜成浩就握着卜贞的手说:“多保重。”卜贞冲卜成浩笑了笑。金光柱望见了传递在卜贞和卜成浩两个人之间的温情,像春天的金达莱一样灿烂地开放,他的心里流遍了阴晴雨雪,一时竟不知是什么味。他把枪戳在窝棚里,紧了紧腰间的绳子,回头冲卜贞说,“那咱们走吧。”卜贞望了他一眼,两人走出窝棚,踩着没膝的雪,卜贞走在前面,在雪里艰难地摇晃着身子。金光柱很想走过去扶一把卜贞,这种想法一直在他心里鼓噪着。走了一段,卜贞手里多了一束树枝,一边走,一边把留在身后的脚印抚平,金光柱也学着卜贞的样子,把自己的脚印抚平。他们不能留下脚印,有了脚印就等于给日本人通报了他们的营地。
  走到山下小路上的时候,卜贞才长吁了口气。金光柱看着卜贞很好看地在眼前向前走去,他很快地想起在那长满金达莱的潭水旁,他偷看卜贞洗澡的情景。他的身上热了一次,他叫了一声:“卜贞。”卜贞回了一次头看了他一眼,卜贞突然停下脚认真地对他说;“日本人要是发现咱们,咱们就说是夫妻,走亲戚的。”
  金光柱点了点头,他为她的话感动得差点流下了眼泪。他紧走几步,追上了卜贞,他差不多和她并排走在一起了,他嗅到了她的气味,心里漾溢着巨大的幸福。
  进村的时候,日本人还是发现了他们,他们被日本人带到一间房子里。斜眼少佐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好半晌,后来斜眼少佐伸出一只手,很亲热地摸了摸金光柱的脸,金光柱的整个身子就木在那里。
  斜眼少佐收回手,突然说:“你们的是抗联。”
  斜眼少佐这一句话,让金光柱差点跌倒。卜贞用手掐了一下金光柱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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