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佛之宴 备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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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佛之宴 备宴(上)-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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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不过里面掺杂了一本江户时代的随笔,叫做《一宵话》。”
  光保这次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线装书。
  “就是这个,只有这本书我后来要回来了。着说是偶然,也是偶然。我卖书的那家旧书店,似乎原本就觊觎着舅舅的藏书,而且老板也是个好事者……”
  “开旧书店的多半都是好事者。”
  “这样吗?老板说他闲暇时读了买来的书,这本书好像是尾张藩的御用学者,一个叫秦鼎的人写的随笔,听说直到不久前,还因为某些理由——详细情形我已经忘了——被认为是别人所写的作品。而一位姓森的学者发现了古本,才推翻了定论。这好像就是比较旧的那本书,所以价钱相当高,也是一本大有来头的书,老板忍不住拿来读了。结果内容意外地有趣,因为太有趣,他联络了我。”
  “特地联络你?”
  “是的,他写信给我。因为我大方地出售了许多珍本,所以让他很有好感吧。虽然现在想想,或许我是被坑了。不过我也不晓得书的行情怎么样,所以也无所谓啦。我想她或许是以出乎意外的便宜价格买到了珍本,感到内疚吧。而我当时在三岛担任警官,舅舅的家还有那家旧书店都在沼津,所以我轮休的时候,就去了那家旧书店。我永远忘不了,那是十八年前,昭和十年的元月。”
  当时还是个菜鸟警官的光保到访,旧书店的老板非常高兴,将随笔的内容生动滑稽地讲述给他听。
  “我听到他冗长的说明,突然被某句话给触动了,就是这个部分。关口先生是作家,应该读得懂这些吧?根据我所拜读的您的大作来看,这类作品正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是关口先生的世界吧?”
  改变音调,重复着同一个句子,似乎是光保的习惯。我激烈地摇手否定,几乎快把手给甩断,夸张地反应说:“我不懂,我看不懂。”
  “这样啊,我感觉您应该读得懂。这是其中叫做《异人》的章节。旁边写了些什么对吧?听说写着:这似乎发生于庆长十四年(一六〇九)四月四日的事,但实情不详。”
  “庆长……一六〇〇年吗?江户幕府刚成立的时候?”
  “是啊,应该是吧,我对这方面不清楚。然后呢,这里写着:神祖——听说这指的是家康公(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成立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神祖居骏河时……”
  “骏河指的是骏府城吗?”
  “应该是吧,那时候家康是住在骏府城吧。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偶然,不过那个时候,庭院里出现了怪东西。”
  “怪东西?”
  “对。呃,上面写道:形如小儿,或称肉人者。还说有手,但是没有手指。它用没有手指的手指着上方。众人都大为惊恐,说是妖物。要是有那种东西突然冒出来,那真的很可怕。但是呢,关口先生,重点来了,这上面写着‘肉人’两个字,就是这里,真的这么写着。字您看得懂吗?”
  我识字,但是看不懂古文。我只是不擅长辨认变体假名和古文罢了。
  仔细一看,确实可以看出一个像是“肉”的字。
  “什么叫肉人呢?”光保问。
  “不晓得。”
  “这种形容不寻常吧?既然叫做肉人,形状应该近似人类,但说是人形的肉,也很奇怪对吧……?”
  光保这么说,我还是不晓得该怎么答腔。
  “人类和野兽都有肉。特地强调肉的理由……是因为没有毛吗?”光保说。
  “应该是吧,会不会感觉像是剥掉毛皮的动物?”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人一般是没有毛的。啊,不是因为我头快秃了才这么说,我说的是身体。啊,关口先生这种型的,上了年纪也很危险,脑袋瓜都是有一天就突然秃光的。”
  “什么?”
  “嗯,这要是猪还是猿猴,那还可以理解。像是肉猪或肉猿……就是没有毛的动物嘛。可是上面写的是肉人对吧?并不是说没有皮肤之类吧?要是筋肉裸露在外的话,不是应该会写无皮人吗?如果是肉很多……那应该会写肥,那样一来,就单纯是个巨汉了。然后上面还说没有手指,换句话说,这指的是光溜溜、没有凹凸、肥肥软软的东西。却又有手脚,所以是肉的人,也就是……”光保指向野篦坊的画。“我认为就是这个。”
  “原来如此。的确,这有肉人的感觉。”
  “没错吧,没错吧。”光保一脸点了好几次头。
  “可是,光保先生,光是这样……”
  “问题不在这里。”光保皱起眉头,手指按上眉间,调整眼镜的位置。“接下来的记述才是问题。上面写道,家康公说这个肉人很恶心,吩咐下人把它赶走,结果它被赶到另一边的山里去了。但是肉人被赶走以后,来了一个人,说他们真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为什么?”
  “这里写道,那个人说只要吃了那个肉人,就会力大无穷,英勇无双。”
  “吃?这……是拿来吃的吗?”
  我望向图画,多么古怪的食物啊。
  “是拿来吃的。然后,根据那个人的说法,这一定是出现在《白泽图》的封(hō)。”
  “封……?”
  “没错。封,封建时代的封,信封的封。这里有写。喏!是封吧?这不念做fū,而念作hō。我啊,终于找到了……我找到hō了!”
  “哦……”
  多么漫长的路长啊。虽然只是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我却似乎完全被光保感染,仿佛终于邂逅了寻觅多年的答案,感到一股奇妙的满足。
  “如果这是封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平坦的封叫nopperabō,平滑的封就是zuberabō吧?听说也有nururibō或nuribō,也全都是这个封。一定是的。”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光保自信满满地说:“当时我大叫快哉呢,十八年前,我心想:就是这个!忍不住抱住旧书店老板的肩膀,大叫谢谢。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却蹦蹦跳跳地回家去,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这是我常年以来的心头之谜。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却觉得只有这样让人心里不踏实……”
  光保合上《一宵话》。
  “……没有其他记述,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找不到其他关于封的记录,岂不是很奇怪?如果野篦坊的坊本来是封的话,应该还有更多其他的记录才对。而且如果这本书的记述——或者说里面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那本《白泽图》里应该会有封才对。”
  我更想去请教中禅寺了。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有其他记录吗?”
  “没有。我也请教过大学的教授……,但是没有。”
  “那本《白泽图》的书呢?”
  “据说《白泽图》这本书,是记录一头叫做白泽的神兽,在上古时代对中国伟大的帝王——是黄帝吗?——讲述的话,里头记载了一万数千种妖怪的名字和特征,但是听说这些说明本身就是神话了……,所以现在也找不到这本书了。”
  “黄帝啊……”
  “对。听说白泽这种神兽是汉方药(汉方相对于和方而言,指中国传至日本的医术,汉方药即中药。)的守护神,现在说的‘白泽图’,指的是画有那种神兽形态的护身符,可以避邪。”
  “可是《一宵话》里出现的那个人,不是说的很有自信吗?现在可能找不到,但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应该有吧?”
  “有的。”光保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他说得太稀松平常,我差点就这么听过就算了。
  “你刚才……说什么?”
  “有啊,白泽图,还有……封。”
  “在哪里?”
  “就在……”光保说。“hebito村的佐伯家里。”
  “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此时我不像样地张大嘴巴,表情一定十足呆蠢。
  说起来,我原本就是为了询问hebito村的事,才来到位于南千住的这家光保装潢店的。口才笨拙的我怎么样都无法进入正题,而光保热心讲述野篦坊的事又相当有趣,所以我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时机。不,我应该没错过开口的时机……
  “啊……所以……”
  仔细想想,光保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拜访的理由了。光保应该是委托人,不管他人在怎么怪,也不可能会没完没了地净扯些毫无瓜葛的事。一直以为毫无瓜葛的我才有问题。
  “没错,就是这样。记得……我是在十六年前的昭和十二年春天被派遣到hebito村的驻在所,关于这个部分,关口先生已经知道了吧?”
  “嗯,我听说了。”
  前提是妹尾说的内容正确无误,但是我多少还有些存疑。
  “那么……我就不再多做说明了。就如您所知道的,也可能一切都是我的妄想。那样的话,我一定相当……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但是我无法判断。我只是述说我所知道的,我认为真实的状况。”
  我想,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一定令人极度不安。因为我也曾经陷入相同的精神不稳定状态。但是我的情况是自己没出息、没用,而卧对于这样的自己,半自主地感到不信任。不安的要素存在于内部,我并没有遭到外部的否定。然而光保的情形不同。
  否定他的记忆的是外在的人,是第三者。
  光保取下眼镜。
  “如此这般,我得到了天启,发现封就是野篦坊的真实面貌。您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是对我来说,那真的就是天启。因为这完全是在机缘巧合下得到的结论,但是我却从此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陷入胶着状态。要是舅舅还活着就好了,我只是一介卖鱼郎的儿子变成了一介巡查罢了,根本束手无策呀,毫无办法。”
  这……是当然的吧,无从调查起。
  “所以我寻找熟悉骏河以及伊豆历史传说的人,询问他们的意见。我想,或许会有一些关于封的传说流传下来。就算没有记录,或许也有口传留下。但是,完全没有线索。在调查当中,我收到了任命书,被调派到中伊豆山中的驻在所。hebito村,字时窗户的户、人群的人。或许您会奇怪,户怎么会念做he,不过青森也有八户(hechinohe)跟三户(sannohe)这样的地名,就是那个户。bito是人。至于村民的意思,我就不晓得了。”
  原来如此,妹尾也说有个户字。
  光保卷起绘卷,慎重地用绳子绑好,有些轻率地摆到神龛上。他的动作让人搞不懂他到底是珍惜还是不在乎那个卷轴。
  “至于地点……”
  光保一边说,一边踏出脚步声,走到房间左端,从壶状物里抽出一个纸筒。壶里插满了成卷的壁纸及和式门窗纸的样本。
  “……这是地图,最新版的。我拜托赤井,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这是沼津一带的无万分之一应急修正版。修正测量还没完成,这是根据美国陆军拍摄的航空照片与两年前美军进行的当地调查资料修复完成的。市面上应该还没有……”
  光保从筒中抽出地图。
  然后他用粗短的手指灵巧地打开。纸似乎卷得很紧,不容易摊开。
  “……就如同您所看到的,上面没有那个村子。”
  光保说道,但是我根本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而且地图也还没有完全打开。
  “呃……”
  “田方一带有一座韮山村吧?传说赖朝(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镰仓幕府的初代将军。在平治之乱中被流放到伊豆,后来奉以仁王之命讨伐平氏,开创镰仓幕府。)被流放到那里。在右下方,喏,那里。”
  我找不到。
  我不太会看地图。
  “不是有骏豆铁路吗?循着它网上看,有一个原木车站吧?”
  我用手指头沿着地图上的铁路查看,寻找那个地名。他说的应该是“原木”这两个字。
  “啊,有了。”
  “就在它底下,有个韮山车站,四日町附近。韮山与原木正中央,有一条往山上去的路吧?”
  “啊……啊,有了。”
  “从那条路走上去,越过毘沙门山后,循着没有路的山地北上,一直走,就在那一带。”
  “全都是……山呢。”
  “对,什么都没有吧?航空照片上可能拍不到吧。村子淹没在树林中,大白天里也阴森森的。”
  “就算如此样,至少看得到田地吧?”
  “都是些贫瘠的梯田,勉强足够自给自足而已,规模比家庭菜园大上一点罢了。即使照片上拍到了,也只会被当成杂物吧,杂物。”
  “这样吗?可是……”
  有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吗?江户时代或许有可能,但明治以后,国内的每一寸国土都被一一彻查,仔细记录下来不是吗?
  “我在驻在所任职的时候,村子也未登录在地图上。这一带只有明治十九年时测量过一次。第二次测量,是我远渡大陆以后的事了。昭和十八年,是为了征兵而进行的调查吧。所以一定调查得非常缜密,而那个时候,户人村……”
  已经不存在了吗……?
  “不存在了吧。”光保说。“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啊,我是记得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来龙去脉,才会决定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设置驻在所?这我就不晓得了。当时警察是由内务省管辖,应该是上头决定的吧。可是你不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更有可信度吗?因为我根本没有理由那样妄想。”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光保先生,会不会你其实是在邻村的驻在所……”
  这是妹尾想到的。
  “邻村……,您是说是奈古谷吗?以村来说的话,那里已经算是韮山村了。”
  “韮山吗……?”
  这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从妹尾的说明得到的印象,是山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小村子,而当中的一个消失了。也可能是因为我怎么样都没办法跳脱最初想到的合并或废村等最符合现实的印象吧。但是……
  从地图上来看,紧邻的村子——韮山村很大。相反地,户人村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村子。这太小了,规模相差太远,根本无从比较。再加上从相关位置来看,户人村只能说是独自坐落于山中。前往户人村的道路,并不能通往户人村以外的村落。所以……
  不可能搞错。
  “这……那……”
  我想不出该问什么问题。
  光保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
  “哦,您从妹尾那里听说了什么是吧?是去年我去找村子时的事吗?那一带的住址记载的是韮山。说是邻村的话,也算是邻村啦。”
  “那……不可能是搞错路,或是记错地址吗?”
  “不可能。”光保说道,用食指敲敲额头。“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脑袋已经错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您就当做妄想,姑且听之吧。收到任命书以后,我没有理由违抗,再加上原本我就对这块土地不熟悉,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命令哪里奇怪。只是现在回想,是有些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
  “呵呵呵呵……”光保抿嘴笑了。“我记得好像有人对我说:‘怎么会被派到那种鬼地方去?’”
  “是谁说的?”
  “上司。”光保说。“不过,我只是隐约记得啦。当时的警察就像军人一样,不能对命令有任何质疑。所以都过了十五六年,我才觉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不能指望我的记忆确实呢。”
  光保很冷静,要是我的话,“这么觉得”一定会在一眨眼的功夫变成“绝对如此”吧。我会这么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更不能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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