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拼命挣扎,想到这竟是用来代替自己的,萝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急奔中的德鲁马见从屋角阴暗处突然蹿出一团黑影贴近了自己,以为是终于被追上了,正急得七窍生烟,细一看却发现幸好这两人是艾里和萝纱,方才松了口气。
“多谢你帮忙,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艾里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
“我……我……”德鲁马张了两次口,却说不出话。不是为了“为善不欲人知”之类的高尚原因,而是因为在这等剧烈的奔跑过后实在很难顺畅说话。对比高速奔跑中仍行若无事的艾里,二人修为的差距终于一目了然,德鲁马对艾里愈发敬佩和仰慕。
此时一支箭如闪电般穿过二人之间,艾里为之一惊,也止住了德鲁马的窘态。
这支箭虽是从身后射来的,但能够察觉到十丈内接近的任何东西的艾里却直到箭身掠过耳边时才发现。这等达到极速的射术,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而这支箭之所以没有命中,恐怕是为了警告自己而故意射偏的吧。
他停下脚步,转身。
一名持弓长者示意身后的士兵停步,然后越众而出。他一现身,兵士们都投之以敬仰的目光,他号令一出,所有人都立时遵从,可见这长者在士兵中威望极高。原先喧闹的长街上刹那间静了下来,这突兀的静好像使刚才的混乱气氛凝滞了起来。
十年前闻名于世的神箭手,现任的凯曼皇家宫廷卫士长,迪卡尔·冯终于赶到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迪卡尔·冯身上,没有人留意冯身后的一个骑士——在冯到来之前指挥着队伍的副卫士长佐拉正以十分阴沉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
见艾里停步,德鲁马也停了下来,大大喘了几口气,他才说得出话来:“我……我只是觉得您……您是个值得我敬仰的大师,所以想帮您一点忙。”
艾里将视线收回,先处理德鲁马的事。
“啊?大师?嘿嘿!”自嘲地笑笑,艾里问道,“你没想过这么做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想今后能跟随在您身边修行。”
艾里呆了一呆。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只因为敬仰便可以不计利害,不计后果来援助他的人。不过,不问问当事人的想法就硬将自己的命运与之联系在一起,这到底算是英勇还是鲁莽也不好说。
而且,他的帮忙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刚才若是被堵在小巷中,硬拼一场也不是不能脱身,而现在自己却不得不面对更麻烦的迪卡尔·冯。与旧识在这般情况下见面比跟百多人硬拼更令艾里觉得棘手。
“也行。”艾里略作思索,用爽快得有些过头的态度一口应承德鲁马。
“真……真的?”德鲁马很意外。原先为艾里引开追兵,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为艾里尽些力。他按着心中的意愿行事,并不期盼艾里能有所回应。没想到艾里竟这样轻易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顿时令他喜出望外。
德鲁马还来不及太高兴,艾里就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样吧,待会儿开打我顾不到两个人,趁现在我拖住他们,你先走!等我脱身后再与你会合,地点是……”
德鲁马明白,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得不成比例,若是要硬拼,多自己一个实在和没有一样,若是要逃,反倒会碍手碍脚。能帮的忙已经帮了,在这种时刻,什么“绝不能一个人先逃”、什么“同生共死”之类只会给大家添麻烦,一向务实的他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德鲁马点点头,向街的另一头疾奔而去。
萝纱见他去远了,才向艾里低声道:“喂,你说的那地方不是耐特说的……”
“是啊。”艾里看着德鲁马远去的身影,笑道,“他到了那里,自然会得到天行门的指引,与耐特一行人一起离开拉寇迪,比跟着我安全多了。”艾里笑得有几分勉强,目光刻意不与萝纱的视线交会。萝纱见他这般怪异的神态,狐疑地看着他。
不再多说,艾里将注意力收回到与自己遥遥相对的迪卡尔·冯身上。
一直只是沉默着注视艾里的冯,见他这里终于安排妥当,方才发话。
“是你吗?”
“是我。”
此刻,在这汇聚了上百人的长街上,只有他们俩才明白这短短两句话的意思。而在场数百人中,他们眼中也只有彼此。
毕竟是十年过去了,冯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沧桑,艾里更是早非昔日神采飞扬的贵公子。
今日的剧变,对艾里的冲击远大于其他人,往常的笑意已从他唇边消失;而四伏的危机,令收敛已久的锐气再度回到他身上。此刻的他,成熟内敛中依旧有着昔日的风采。
“那天我果然没有看错。”冯的目光中带着疑惑、感慨,想开口问艾里这十年究竟怎么了,但在这种时刻细究这个有何意义呢?还是没有问出口。
“看错的是我。没想到凯曼会因为新王而变成这样一个国家;一次简单的比赛,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你我一定要为了这个而敌对吗?”
“当年莱安特鲁王初举义旗创建凯曼时,不是也被称为逆臣贼子吗?今日所谓的邪恶,往往百年后便人人传颂。是善是恶,有谁能辨得清楚呢?”冯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又淡然道,“既然为人臣下,我不想多谈善恶,只要尽了自己的职责便罢了。”停了一下又道:“随我回去吧!以你在凯曼的地位是不会有事的。”
“是我问得多余。冯,你还是老样子啊!但我也没变,你该知道我的答案的。”艾里突然一笑,“呃,有点变吧。以前只有强敌能让我奋战,现在美女、金币也可以啦!不过装模作样的老家伙,可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之列哦,更不要想我会为这种讨厌的老头卖命了!再说,过去在帝都的日子太沉闷,我早过腻了。现在的生活惬意自在,我可舍不得回去。”
“嘿!看来我也问得多余。”冯叹道。
“但你大可放心,我也没兴趣介入那个老头的事情。他想称霸天庐便去称霸吧!只要不扰到我的生活,我可懒得搀和进来。”话风突然一变,酷酷的表情一转而为谄媚,“所以你也不要为难我,放我走吧?”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依照以往对艾里的了解,萝纱哭笑不得地想。
“你……似乎变得活泼不少呢!”冯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艾里,不过随即正色答道,“对不起,陛下命我拦阻从中心广场出来的任何人,我不能让你走。”
“你还是……”
“不如你……”
两人同时开口想继续说服对方,又同时闭口放弃这念头。无人做声的长街上又是一片静默。
他们相交多年,都深知对方是坚持己见的人,而冯一直最重忠义,艾德瑞克则是随性而行,一向不在乎权势。这两种个性原本各有值得称许之处,现在却将他们推到了相对立的立场。
当年的同伴在多年后重聚,虽历经风雨而初衷不改,这本该是弥足珍贵的人生乐事,而此时他们却不得不兵刃相见。
两人相视,苦笑出声。干涩的笑声却化不开空气中的凝重。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冯与艾里之间有着奇特的关系。萝纱听得一头雾水,她还不知艾里的底细,所以听得半懂不懂。“冯?刚才听那些士兵叫他卫士长,这长者应该就是母亲昔日的同伴,传说中的英雄迪卡尔·冯吧?他好像是艾里的旧识,但气氛却怎么这样怪怪的?艾里的地位?他这样的流浪汉有什么地位?”她摇摇一片混乱的脑袋,而冯身后的佐拉则露出深思的神色。
“那么只有动手了。”冯无奈叹道。双方立场既已确定,也无需多言。他一声令下,环伺已久的士兵即刻冲向两个逃亡者,转眼便接近了二人。
短暂的平静终于结束,长街上的画面在瞬间由极静变为极动,如同倾盆大雨打破了暴风雨前压抑的平静。令人稍觉好过一些的,是爆发的喧嚣总算打破了刚才的沉重。
没有时间让萝纱多加思索艾里到底是什么人,一场逃亡再度开始。
“没事先打个招呼就抢跑,不公平!”情势自然不允许艾里多嘴发出这等没建设性的抱怨,他大声嘱咐了背上的萝纱一声:“抓紧我!”随即尚完好的右手抽出裂天剑护身,一个旋身,身形便如陀螺般飞速自转,只一瞬便轻飘飘地斜掠而起。
高速的自转不仅令斜立胸前的长剑形成了一道光幕,护住艾里和萝纱,而且隐然有种飘忽之势,仿佛随时可能飘向任何方向,而踏地再起时由于脚下使力方式的不同,也令人难以把握他腾跃的速度与方向。靠这式经历无数实战自创的身法,艾里曾摆脱了多次困境,用在此时,果然也极有效。跟随在艾里身后的追兵始终无法正确判断他会向哪里奔去,不时扑向错误的方向,不少人甚至互相撞跌在一起,倒成一团堵住了街道,惊呼哀嚎此起彼伏。
几次腾跃后,艾里便脱出了四面围拢上来的士兵形成的包围圈。接下来只要全力奔跑,想必就可以拉大与追兵的距离,慢慢甩掉他们。
虽然这些追兵水平一般,但由于他们人多,如果被缠上了倒也麻烦得很,另外艾里也没有兴趣为着这本来与自己无关,自己也不想介入的事而大开杀戒,所以与他们硬碰硬的对战还是能免则免吧。
然而事情会这么轻易地解决吗?
如果这里没有冯在,艾里就会放心。但现在却不一样。
脚步不停,他的眼光向冯扫去,不由暗暗叫苦——高速旋转的身法看来丝毫不能影响冯的判断,他手中的弓箭始终锁定着自己,箭在弦上,弓已拉满!
他这一箭会射向我的心口吗?
十年前作为弓箭手参与封魔之役的冯,其射术自然不是不入流的萝纱可比的。艾里十分清楚曾有多少魔物丧生在他箭下。冯的箭拥有强大的魔法力,破坏力远超一般弓箭,自己的剑能挡得住吗?
在左臂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艾里并没有多少信心。
正在他又一次跃起,身在半空之时——
弦鸣!
箭发!
如黑色光芒一般疾射而至的箭矢瞄准的并不是艾里,而是他的下一个落脚点!眼看若是艾里的去势不变,那支箭势必要扎在他腿上。艾里暗自叫苦,但身在空中难以挪移,只得硬生生蜷起身子,缩起腿脚,险险避过箭矢。
但是以这样的身姿,艾里再难于在落地的瞬间继续腾跃,终于被阻了下来。只是这片刻停滞,便陷入了从后头再度赶了上来的卫兵的包围之中。
“冯果然还是留了情,只打算生擒我。”
刚才那一箭如果射向自己的身体,后果只会更严重,但看着周围众多卫兵形成的肉墙,艾里实在很难有什么感激之情。
此时此地,没什么可说的,艾里终于与人数多得不成比例的敌人展开了苦战。
※※※
滴答。
滴答。
雨滴自屋檐滴落在草叶上,又从叶间滑落至庭院中的水池中,敲打出淙淙乐音。草木掩映下层层叠叠的殿堂回廊,日光下想必宏伟华美至极,而在夜色的渲染下却显得静谧幽深。
城中为追缉参赛者正闹得沸沸扬扬,传到这里只剩隐约的喧哗,更反衬出殿中的宁静平和。周围虽不时有卫兵例行巡视,但人们并没有多大戒心。毕竟这里既非王宫也非军机重地,只不过是供奉神灵的神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保护。而城中虽然混乱,但料想那些为了保命自顾不暇的参赛者也不会跑到这有官兵驻守的神殿来送死。
庭院角落一间不起眼的偏殿中,浓浓的黑暗庇护着两个人体。
“好好的墙壁,干吗非花那么多钱来弄得凹凸不平?”靠墙席地而坐的艾里发出低得只有身旁的同伙才听得见的抱怨。艾里的心情很不好。
纵以艾里之能,为了带着萝纱甩掉追兵,也受了几处不轻的伤。好不容易潜入了耀荣神殿找到藏身之所后,他便只能瘫坐在地闭着眼睛静静积蓄体力。但疲乏伤痛并不是影响艾里心情的主要原因。
这短短一天中发生的事,揭起了他的陈年伤疤,令他的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而知道萝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死的修雅之女后,也实在不知该用何种面目面对她。下午一直在逃命,紧张之下倒也无暇顾及这个,而现在平定下来与萝纱待在这静室中大眼瞪着小眼,这种尴尬顿时鲜明了起来。
“墙壁本来就不是用来给人靠的嘛!”萝纱替神殿辩护道,并为艾里的失礼向殿堂中央的神像合掌道歉。修习魔法之人本来就更相信神明的存在,相对艾里在神殿中的满不在乎,萝纱就显得惶恐多了。
“今天下午那么多追兵,我还以为死定了。能逃出来,真要多谢真神保佑。”她顺便向神致谢,虽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供的是哪座神像。
“谢神还不如谢我!拼死拼活的可是我啊!”艾里咕哝一声,然而想到,归根结底,自己的命却是靠着眼前女孩的母亲的牺牲而保住的,咕哝声便消失在喉间。
感觉到艾里情绪的低落,萝纱察言观色地恭维道:“说的是,也要多谢你了!没想到艾里真的这么厉害啊,今天可真是威风!和往常大不一样。”
这算是恭维吗?好在艾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啊?哈……”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艾里胡乱应道,随即把话题岔到别人身上,“其……其实应该谢冯,今日他有好几次机会把箭射向我的致命处,但都没有出手,只发箭阻止我逃离。看来虽然决裂,他手下还是留了情。”而下午艾里也正是利用冯出手那一瞬的不忍而制造机会逃离,才能活着逃到这里。
这一次萝纱没有做声,只是默默注视着艾里,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仍然出奇的闪亮。艾里全身更不自在了。
“能告诉我你和冯的故事吗?”
“啊?”艾里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话题还是扯回到自己身上,而且是自己最在意的那段过去。他垂下头,让过长的头发挡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便能逃开萝纱澄澈明亮的双眼。“那只是一段很无聊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
“就算这样,我也想听。我想多知道一些冯的事情。”
“啊?你该不会……年纪也未免相差太大了吧?”艾里信口开着玩笑。
“什么呀!别瞎猜!”没想到艾里会扯到那里去,萝纱红了脸,压低着嗓音娇嗔。
“母亲在我八岁时就去世了,给我的印象很模糊。”萝纱的声音幽幽传来,“我也曾读过凯曼王朝为纪念她而编撰的许多传记。但从那些书中,我只看得到一个王朝所需要的只知守护凯曼的陌生神祇。母亲的形象依然是一片空白……”
声音中饱含着伤感和孤寂,纵是在黑暗中,艾里仍能清楚地看清少女脸上的忧伤。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发起脾气来吓人吗?我想知道的,是活生生的母亲是怎样的人,而不是那个被神化的偶像。”
艾里想起遇见萝纱的第一天晚上,她在听吟游诗人唱起《五英雄传奇》时的那段自语,不由恍然。
“所以我只能通过了解母亲以前交往的人,来拼凑出她的点滴。我知道冯曾经是母亲的同伴,所以……”少女低声道,满是恳求的黑亮大眼让艾里为之动容,“拜托,请告诉我。”
在情在理,自己都不该瞒她。萝纱是修雅的女儿,那一段过去的真实情况她有权利知道。艾里咬牙作了决定。
而她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连累母亲牺牲的无能者?能原谅我吗?
艾里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自己对萝纱那份轻松的情谊已有了一份眷恋。
也由不得自己了,该怎样便怎样吧!
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开始讲述那段过往。
※※※
“什么?只交手一次后,就失去那些刁民的踪迹?!浑蛋!真是没用!”
“属……属下……”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