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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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门岛-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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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错了。” 
  金田一耕助以平静的语气更正说: 
  “我刚才也说过了,了然和尚、医生、村长都只不过是杀人机器而已。可怕的是,想出这三种杀人方法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去世的嘉右卫门。警官,你也听说过吧?嘉右卫门死前中风,左手不能用,于是他想到用这种方法杀月代;医生也是故意弄断左手,照套他的方式。我想这一点,师父应该可以讲得更详细才对。” 
  金田一耕助这时候停顿下来,平静地望着了然和尚。 
  夕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千光寺在寂静中迎来了黄昏。寺院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 
  矶川警官站起来扭亮电灯,冷而白亮的灯光,霎时间照亮了整个书院,也照亮窗外被雨淋湿的花台。 
  了然和尚仍然垂眼观鼻,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情,盘腿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始慢而沉稳地说: 
  “岛上的人都知道嘉右卫门临死的时候,心里有多悲痛,也难怪他要感到悲痛,毕竟他惟一的继承人——他的儿子与三松,做了那么多蠢事,最后又疯了;他的两个宝贝孙子又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家里只剩下一堆女人。而本家的这三个女人,又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担当大任,再加上分家的志保,又常利用鹈饲来捣蛋。” 
  了然和尚悄悄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又接着说: 
  “嘉右卫门曾在战争结束时病倒一次,造成半身不遂,只是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到了十月初他又病倒了,这次,大家都认为他没救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然而他一想到本家的未来,就感到像被地狱里的鬼火烧遍全身似的。” 
  了然和尚清了清喉咙,继续说: 
  “他去世的前两天,把我、村长、幸庵叫到他枕边,对我们说了些奇怪的话。即使到现在,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都还能感觉到嘉右卫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他说:‘大家听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到我杀死了月代、雪枝跟花子,而且是用很美的杀法。’嘉右卫门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一种很奇特的笑容。然后,他把所有的杀人细节告诉我们,就跟刚才金田一先生说的三种杀人方法一样。” 
  了然和尚带着回忆的神情说: 
  “其实嘉右卫门并不是在做梦,事实上,当他第一次病倒的时候,噢,不,应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慢慢在研究了。我们跟他比较接近,因此,他常常对我们开玩笑说,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他就要亲手把三个女孩杀死。但是这次,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了然和尚无奈地笑一笑,说: 
  “嘉右卫门说:‘我很希望能亲手杀了那三个女孩,但是,我的身体变成这个样子,已经没办法了。本来我应该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动手,但是千万太跟阿一都毫无消息,我不想随便杀人,因此才一直没动手,现在眼看着我就要死了,心里却还留着这份遗憾。师父、村长、医生,如果你们可怜我的话,就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了然和尚说到这里,不由地神色黯然。他喝了口茶之后,又接着说: 
  “嘉右卫门再三拜托我们,他说:‘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就照我刚才说的方法,把三个女孩杀掉,才能让我在九泉之下安心。’嘉右卫门一面流着泪,一面向我们三个人叩拜。接着,他还从枕头下面拿出三张色纸说:‘这就当做我留给你们的遗物,看到这个,你们就不会忘记我的遗言。’之后,他又详细地解说每种杀人的方法,并且再三地说:‘拜托,拜托,如果你们违背我的心愿,我做鬼都不会饶你们的。’” 
  了然和尚说这些话时,语气虽沉缓,却透露出无限的感伤。他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后说: 
  “嘉右卫门把其角的句子给我,‘头盔压顶虫嘶鸣’给村长,然后把‘与女一家荻和月’给幸庵医生。这三张色纸就贴在那扇屏风的上面,放在金田一先生的枕头边,你应该也看过了吧!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是因为村长记得你的名字,他找出旧报纸确定无误后,我才知道你是名侦探。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经从千万太那里听到了什么,因此,我觉得不给你任何线索,未免太卑鄙。我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是名侦探的话,应该可以解开俳句之谜,如果解不开,就表示你太笨了,根本不配当名侦探。因此,我不管村长、幸庵医生如何反对,仍把屏风拿给你。结果,我们输了。输得好,输得令人心服口服。啊!话题扯远了。如果你看到嘉右卫门在讲这些遗言时的悲痛神情,你也不会狠下心来拒绝的。” 
  了然和尚神情肃穆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接着说: 
  “所以那时我对他说,你放心吧!如果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的话,我们一定照你刚才说的去做,即使会下地狱,我也一定会把花子的尸体倒挂在古梅树上的,我佛如来做见证,我绝不说谎。村长跟幸庵听到我这样说,虽然感到害怕,却也不得不信誓旦旦地附和一番。嘉右卫门听了感到很放心,两天后就闭眼归西了。” 
  说到这里,和尚的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 
  金田一耕助和矾川警官都沉默着,仿佛在听战国时代战败武将的悲哀故事。 

  “办完嘉右卫门的丧事不多久,我就跟村长、幸庵两人谈过,当时,幸庵曾经很担心地问我说,你真的要遵守约定吗?我大笑着对他说:怎么可能?现在就算是想要完成嘉右卫门的心愿也没办法了。” 
  了然和尚换了个姿势,接着说: 
  “你们看这座岛上哪有吊钟?嘉右卫门疯了,才会忘记吊钟已经捐出去了,岛上没有吊钟,就不能完成‘头盔压顶虫嘶鸣’,这样,村长就不用遵守约定了;既然村长可以不守约定,那么我们守不守约定也无所谓,不是吗?村长跟幸庵听我这么说,才像卸下肩头重担一般放了心。可是,可是……” 
  了然和尚脸上出现极端痛苦的表情。 
  “过了一年,吴市通知我去取回吊钟。我怀着紧张的心情与不祥的预感出发,在吴市办完领回吊钟的手续后,却在回来的途中听到阿一生还、千万太的死讯,我好像被人从背后猛敲了一下头似的,村长跟幸庵也有相同的感觉。嗯,他们比我更感到恐惧。从此之后,我们三个只要聚在一起,一定会讨论这件事情。后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一切的条件都太齐全了,恐怕是嘉右卫门的意志在冥冥中支配的吧!” 
  了然和尚突然抬起头,两眼精神地看着矶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 
  “我曾经长时间观察过那三个女孩,发现她们简直就像叫春的母猫一样随处发情,再加上有鹈饲跟她们乱搞,可想而知,以后还会出现第二、第三个鹈饲。为了她们好,也为了使这个小岛安定,我觉得不如让她们死了比较慈悲。所以我对幸庵、村长说:我决定要遵守约定,至于你们要怎么做就随便你们了,你们要去报警也无所谓,倒是嘉右卫门的魂、我的魂,一定会对你们纠缠不休的。”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不由地坐直了身子,轻轻吐了口气。 
  了然和尚仍一脸平静地说: 
  “他们俩本来也不相信我会做,直到我把花子杀了,把她倒吊在古梅树上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坚定,这时,他们比较不怕嘉右卫门的怨气,反而怕我这活人的纠缠。花子死后,这两个人也终于下定决心实践计划,首先是村长,接着是幸庵。我为他们俩感到悲哀,我也曾想过:万一事发,我愿意承担众人的罪……” 
  了然和尚深深叹了一口气,挪了一下坐垫,转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 
  “是。” 
  “村长跟幸庵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彼此对望了一下。 
  “村长昨天晚上就逃离这座岛了。师父,是你提醒他的吧?” 
  了然和尚微笑着说: 
  “昨天看到你从海底将道具吊钟拉出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既然你能看出这一点,可见我们真的完了。于是我立刻去警告村长跟幸庵,幸庵当时烂醉如泥,不知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村长逃走了吗?那幸庵呢?” 
  “医生他……” 
  金田一耕助看看矾川警官,又看看和尚,有些欲言又止。 
  “幸庵怎么了?” 
  了然和尚急切地追问。 
  “他疯了!” 
  “疯了?” 
  了然和尚悲痛得闭紧了眼睛,眼角有一滴盈盈泪珠,他伸手抹去,然后又恢复沉稳的神态,重重叹了一口气。 
  “是吗?胆小鬼就是胆小鬼。” 
  了然和尚以平静的语气说。 

  “不只是这样,今天清水接到从笠冈本署打来的电话。” 
  金田一耕助一字一句地说。 
  了然和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皱着眉头问: 
  “笠冈本署打来的电话?金田一先生,这跟幸庵有什么关系?” 
  金田一耕助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想说出来,但是又不能不说。笠同打来的电话是说,他们在神户抓到一个诈骗犯,据说他是从缅甸复员归乡的军人,他挨家挨户到战友家去拜访,后来他发现,如果去通知说战友还活着,这些战友的家人不但会很高兴,而且还会请他吃饭、送他很多礼物;如果通知说战友死了,就没这么好了。因此,即使是已死的战友,他也会说那人还活着。” 
  了然和尚的脸上突然出现惊愕慌乱的神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金田一先生,难道阿—……” 
  金田一耕助看着了然和尚,内心感到既无奈又痛苦,他知道,这句话一说出来,一定会把和尚那自我安慰的象牙塔击得粉碎。 
  “是的,阿一已经战死了。如果老实对你们讲的话,谢礼一定会很少,因此他才……啊,啊,师父!” 
  了然和尚突然站起来,吓得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不得不立刻跟着站起身来。 
  只见了然和尚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那双眼睛已经瞳孔放大,如同玻璃珠般失去焦距,没有光泽。看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只见他嘴唇不住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了然和尚看着金田一耕助,然后又慢慢看了矶川警官一眼,身体慢慢左右摇晃着,两边脸颊上也突然胀起如蚯蚓般的血管,一张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红潮。 
  “南无……嘉右卫门……” 
  “啊!师父!”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赶紧从左右两边抱住了然和尚,他却像是要甩开他们的手似的,挣扎着像棵枯树似地往后倒下。 
  了然和尚就这样去世了。 

尾声、再见,狱门岛



  案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金田一耕助现在要离开狱门岛了,清水、竹藏和理发店的清公都到泊船处来送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几天的天气都太好,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今天又下起细雨来。 
  “清水,还是没有村长的下落吗?” 
  金田一耕助关心地问。 
  “没有。岛上的人都在说,他搞不好已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自杀了。” 
  “是吗?” 
  金田一耕助像是自言自语地反问了一句。 
  大家默默地站在泊船处,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讲话。 
  金田一耕助的内心感到寂寥得犹如一棵枯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哀。 
  “为什么?” 
  理发店的清公终于忍耐不住,连珠炮似地说: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沮丧啊?金田一先生,你赢啦,应该高兴才对嘛!干嘛这么闷闷不乐呢?我看你干脆留在岛上算了。何况早苗这么能干、又这么漂亮,即使在东京也很难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喂,金田一先生,你用不着这么沮丧!喂,竹藏,别告诉早苗……” 
  其实清公说的没错,金田一耕助自己也曾这么想过,昨天,他问早苗想不想去东京。 
  金田一耕助突然蹦出这么唐突的问话,使早苗吃了一惊。但这位姑娘非常聪明,很快的,她就明白了金田一耕助这句话的用意,于是低下头,轻声地说: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虽然哥哥跟本家哥哥都死了,我也很清楚往后的日子会很辛苦,但是不管是这座岛或是整个日本,都在改革中,就连船东也不能再梦想过往日的生活了。不过,尽管前途多艰辛,我还是不能停止不前啊,本家还需要我。” 
  早苗委婉地说着。 
  然后,她很快地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又低下头,以一种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金田一耕助说话一般道: 
  “最近将有很多复员的年轻人回到岛上,我会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个好丈夫,守住鬼头本家,否则祖父在九泉之下是无法瞑目的。生于岛上,死于岛上,这是命中注定的。虽然我们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说完,早苗立刻别过脸,脚步蹒跚地离去。 
  “竹藏,和尚、村长、医生都不在了,本家就拜托你了。” 
  金田一耕助叮嘱着竹藏。 
  “放心,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竹藏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 
  此时,“白龙”号来了。 
  “金田一先生,到了那边,安顿下来之后,请通知我们。如果抓到村长的话,我也会通知你。” 
  清水大声地说着,仿佛不这样说,船就马上会开走似的。 
  当小船正要开出去的时候,有个穿着复员军人服装的人慌忙跑到栈桥上,他既没穿雨衣,也没撑伞,浑身湿淋淋的,十分狼狈。大家仔细一看,发现来人竟是鹈饲章三。 
  “哈哈,鹈饲,你终于被扫地出门啦!分家的老板娘还真现宝哩!” 
  理发店的清公刻薄地说。 
  鹈饲满脸涨得通红,迅速跳上小船。 
  这就对了,这里不是外乡人居住的地方。金田一耕助在心中默默地说。 
  小船静静划出去的时候,细雨纷飞的空中,隐约传来千光寺的钟声。 
  是了泽敲钟为我送行。唉呀!那真是个带着可怕回忆的钟…… 
  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有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在小船上对着斜风细雨中的狱门岛合掌道: 
  “再见,狱门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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