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有些明白阎罗王为何如此偏爱夜明珠了,敢情嫌自家太阴暗,便从四海八荒收集夜明珠,以照亮自家的府邸。
黑沉厚重的大门左右站了两个朱衣玄裳的守门小鬼。
凤隐站在门口,略有些犹豫。
她在凡界寻了九个日夜,也未能寻到袁檀。他是掩在那群不辨面目发臭腐烂的尸体当中?抑或是逃出建康隐在凡世的某个角落?凤隐枯坐在袁宅后院的竹舍屋顶上,恍惚度了几日,到了第九日,身后的一处民宅不知何时撩起熊熊烈火,她听得滔天火光响起洪亮的婴孩啼哭,一声紧接着一声敲在心头。
凤隐霎时清醒过来,足尖一点,飞入火光里将那小小的婴孩救了出来。婴儿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小,全身有多处烧伤,小手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哭得撕心裂肺。
凤隐抚着她哭得通红的脸蛋,掌心止不住得颤抖,凡人生命虽如蝼蚁,可亦有令人敬畏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婴孩都有如此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她的袁檀一定还活着。
因为婴儿伤得很重,搁在凡界必是回天乏术,凤隐想了想,急忙回到北海交给药君治疗。药君诊视一番后说:“死不了。”
凤隐稍微放了心,又急急奔到冥府。冥府掌凡人生死,袁檀是死是活,翻看一下冥府的生死薄便知。
因为冥府是个晦气的地方,凤隐从未踏足过此处,与冥府不仅没什么交情,阎罗王还很不待见她,所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两个小鬼见到凤隐,目露惊艳道:“这位仙子是?”
凤隐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背后陡然传来暗沉的男声:“你是哪家的仙子?”
凤隐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转头一看。
夜明珠耀眼光华下,出声的男子脸容异常白皙,皎若冰雪,衬得一双瞳眸愈发黑漆透亮,仿佛深不见底的渊潭。
凤隐想了一想,眼角余光扫到男子束发的骨头簪子,灵台霍地清明:“竟然是你!”那日在集市上遇到的神秘黑袍仙者。
男子扬眉,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末了,扯唇一笑:“哦,原来是北海三公主。”
凤隐暗忖,这黑袍仙者应是缺德事做太多,被天帝贬下凡间,此番来冥府是要踏入六道轮回?
正这么想着,那两只小鬼恭敬地迎了上去,其中一只谄媚笑道:“殿下这几日在七宝芳骞林玩得可好?”
凤隐呆了一呆,七宝芳骞林是青华大帝的地盘,呃,青华帝君是真的很有存在感。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声殿下……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那男子淡淡应了一声,抬头对上凤隐震惊的目光,勾唇一笑:“我是冥府转轮王之子暗崎。”
冥府分十殿,每殿各有一王主之,阎罗王是第五殿之王,这第十殿之主便是转轮王。
凤隐顿觉果然不妙得很,她定了定神:“你为什么要跟踪袁檀?”
暗崎皮笑肉不笑:“我看他长得俊,想多看几眼不行吗?又没拿他怎么着。”
凤隐低了眸子,黯然道:“他已经死了,你想把他怎么着怕也是不能了。”她其实是在试探,暗崎是识得袁檀的,袁檀若是死了,魂归冥府,他焉能不知?
暗崎盯着凤隐看了一瞬,脸上要笑不笑的:“你不说我倒忘了,他确实死了。”
凤隐晃了晃,勉力站稳道:“三千大千世界,每日死掉的凡人数以千计,你会不会记错了?”
暗崎轻飘飘道:“我怎么可能记错,这袁檀天生就是祸水,初来冥府就引起骚动,甚至有几个女鬼死活不肯投胎,只为多看他几眼。”
凤隐唇色发白:“你是骗我的吧?他怎么会死?”
暗崎黑沉沉的眸扫来:“不信?那你随我来一下。”
凤隐拽住他,花了极大的气力稳住波动的心绪:“我听说你们冥府有套规矩,凡界中一些品行高洁,功德显著的人死了后,你们并不让他投胎转世,而是把他留在冥府,授他个职位,在冥府做事,可有这事?”
这些人起初或许只在冥府当一小官,仙阶可以慢慢地升,袁檀若是做了鬼官,她可以把他拐回北海去,阎罗王若是不同意,她就可着劲送夜明珠。
“你若想让他不必投胎转世,留在冥府那是痴心妄想。”暗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品行高洁也罢,功德显著也罢,必须得三世为人,才能在冥府获得一官半职。”
三世为人?凤隐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此话何意,脱口便道:
“袁檀前世是畜生不成?”
暗崎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下:“对。”他像是附和什么似的,用力地点头,“你说得很对,袁檀前世不是人。”
凤隐微微仰起头,眼睛被夜明珠的光芒刺得一阵酸涩,她默然半晌,说:“你们冥府还是不够明亮,改天我送你一些夜明珠如何?”
暗崎嘴很欠抽:“我就喜欢这种意境,劳你费心了。”
贿赂不管用,凤隐又道:“那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他前日已经投胎了。”
“他投生在哪户人家?”
暗崎目露古怪:“三公主不仅顽劣,还有恋童癖?”
凤隐:“……”
***
对于袁檀转生在何处,暗崎不肯泄漏半点口风,还大义凛然斥道:“天庭有天庭的法度,冥府有冥府的规矩,三公主莫非不懂?”
凤隐无奈返回北海,听鲛人说玄月已由沧海岛移回北海静养,她特意去探了探。
玄月身子不便,此刻正一动不动窝在榻上看书,书名叫《妙法莲华经》。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怀里躺了一个小小的婴孩。
凤隐坐在榻侧,静了会儿道:“二姐这时候还看得下佛经?”
玄月自书中抬起头来,冷淡道:“脑子一空下来便会想到那个男人,他不配。”
凤隐默然不语。
玄月又道:“我听说这小女娃是你带回来的,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凤隐想了想道,“叫浴火吧。”浴火重生,这名字很好。
玄月瞟她一眼:“你觉得一个小女孩叫这名字妥当么?”顿了顿,“叫凤凰吧,浴火重生的凤凰。而且她是你带回来的,同你的名字沾个边很有意义。”
凤隐垂眸觑了眼嘴里咿呀有声女娃,心里莫名的伤感。转生的袁檀也就这么丁点吧,她就算找到他,又怎么下得了手?
第22章 前尘往事
凤隐睡到半夜忽然惊醒。
白日里,她一直偎在二姐床侧同她谈天,从九重天阙聊到四海八荒,不敢让自己的思绪停滞下来,就怕袁檀的身影趁隙钻进来。这一聊直到月上重华,二姐开始撵人。
凤隐赖着不走,说:“我今晚陪二姐睡吧。”怕回到自己的寝殿,面对满室寂寥。
玄月不置可否。
凤隐略有些惊讶,二姐自两百岁起便喜欢独睡,她这不置可否的态度实在太难得了。生怕她反悔,凤隐急忙爬到床内侧,合衣而睡。然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袁檀的身影,是以她睡得不甚安稳。
半夜会醒来是因为她感到了寝殿内气场变了。
气场,对,就是气场。
翻遍下界的史书,史官们在记录皇帝的生平事迹时,为了标榜皇帝们是顺应天命,真龙天子转世,往往会附带几句“帝身畔常有五色云气环绕”或“帝生时,霞光满室,彻夜不绝”之类的混账话,这自然是附会之词,但神仙,尤其是品阶修为皆高的神仙出现时,他们周身的气泽确实会发生变化。当然,魔族亦是如此。
凤隐正是感受到了这种气泽才转醒。身畔拂过一阵凉风,想来是二姐也醒了,并且坐了起来,凤隐听她呼吸平稳,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莫非是旧识?凤隐闭着眼装睡。
“玄月。”隔了许久,低低的男声响在黑沉沉的寝殿里,透着一股子清冷。
玄月顿了许久,回以同样冰冷的语调:“你是听说我没死,所以悄无声息地潜进来是想要再补上一掌?”她低低笑了,“魔界无上尊贵的魔尊之孙,原来只会趁人之危。”
男声沉默许久道:“你不是说你习惯独睡?”
凤隐暗叹,他连二姐喜欢独睡都知道,莫不是他曾经想跟二姐同床共枕结果被拒?
玄月愣了会儿说:“哦?我有说过?大概是因为你不重要吧。”
凤隐按捺不住想看看男子是何模样,于是悄悄睁开了眼,皎皎月色下,他一袭银袍,眉目如霜,他淡淡说:“我不重要?”顿了顿,突笑道,“我倒是真希望如此。”
玄月没吭声。
男子又道:“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此番来,我是来索回自己东西的。”
玄月淡淡道:“我早捏碎了。”
“碎了也是我的。你扔哪里了?”他的声音平静如水。
玄月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在北海里,你若是有耐心,不妨找找看。”她翻身躺下,“若无事,请走吧。我要睡了。”
男子似乎叹息了一声,然后悄无声息第走了,重重帷帐在夜风中拂动,殿门口把守的侍卫没有丝毫察觉。
凤隐睁开眼睛,叹道:“北海的安全度太低了。”
玄月回过神道:“放心,像他那么有本事的四海八荒里还找不出几个。”
凤隐叹息:“明明都跟他恩断义绝了,提起他时的口吻还是那么的引以自豪。”
玄月抿了抿唇,不语。
凤隐迟疑了下:“那个男人是封冥?”
魔界魔尊名动四海八荒,乃是因为他战绩卓著,功绩累累。他的孙子封冥亦是名动四海八荒,乃是因为他败给了沧尧,且败得一塌糊涂,败得天下皆知。
而且这场惨败还是封冥自找的。
那是八千多年前的事了。
话说天界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首推沧尧,那时的封冥很有些心高气傲,虽然由刚才他同二姐的对话看不出半点心高气傲,可能他以前确实心高气傲,否则不会听闻沧尧修为甚高,一时心痒,邀沧尧在昆吾山决战。
他们二人,一个是魔界无上魔尊的孙子,一个是神界天帝的幼子,敏感的身份使得两人的决战变得复杂起来。
沧尧若是不肯赴约,那便是丢了神族的脸面,若是赴约,万一输了,不仅丢神族的脸面,还会毁自己的名誉。封冥若是输了,也不比沧尧好多少。
所以这一战,胜了,便是无上光荣,输了,这一辈子也差不多毁了。
那时的凤隐同沧尧还没有结仇,站在神族的立场上,自是希望沧尧胜,结果他真的胜出。
那日,阴沉的天空飘着鹅绒般的大雪,封冥倒在昆吾山顶,身下是皑皑白雪,衬得嘴角的雪愈发鲜明,据说,他那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魔族的人将他抬了回去,自那以后,四海八荒里再没有封冥的消息。魔尊这一脉,算是绝了。
凤隐觉得沧尧有些过分,都说胜利者有份宽容之心,沧尧却没有,还将对方打得半死不活,半点余地也不留。
可封冥是如何死而复生又与二姐有了感情牵扯的?
凤隐把这疑惑问出口时,玄月哼了一哼:“我倒希望他没醒来过,永远沉睡着好了。”
凤隐觉得她这是气话,若真有那一日,她宁愿沉睡的是自己。
***
清晨,笼着一层薄雾,叠峰秀丽,翠绿的藤蔓蜿蜒攀长,爬满山间。
侯景身死覆灭,萧衍第七子萧绎于江陵称帝,承大梁国祚。纵有新帝,也挽救不了大梁江河日下之势。正如这满目疮痍的建康城,再也不复昔日锦绣繁华。
凤隐垂头看着怀里的小凤凰,二姐说她终是凡人,不宜久留北海,眼下伤势已好,把她送回去吧。她想了想,觉得二姐说得是。于是替小凤凰找了户相对可靠安全的人家,重重地嘱托了一番,又留了些金叶子。
那对年过半百无所依靠的夫妻感激地收下,妇人一手抱着小凤凰,一手握着凤隐的手满面含笑道:“姑娘真是善心,不过我瞧姑娘有几分眼熟呢。”
凤隐笑了笑:“哦?”
妇人停了会儿道:“呀,我想起来了,大概是一年多前,曾有一位公子借宿寒舍,那位公子长得很俊,像玉雕出来似的,所以老身对他印象很深刻,他面上不常笑,可能是心中有所记挂。老身见他随身带着一副画,那画里的女子跟姑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凤隐定了定神,说:“那可能是我流落在外的双生姐姐。”袁檀已死,这是冥府暗崎亲口告诉她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不要给自己希望,否则绝望会更深。
妇人一愣,道:“那位公子姓袁。姑娘可认识?”
凤隐恍了恍神,指甲陷入掌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问:“他去哪了?”
妇人摇头:“袁公子说要去四处游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
凤隐回到北海,独自坐在凉亭里饮酒。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凡事看得开,如今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开。她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酒全然没有味道,浇在心底只余火辣辣的疼,借酒浇愁却浇不了愁。
她不是没想过等着转生的袁檀出落成少年模样,再找到他与他重续前缘。可是心里又有些犹豫,人仙殊途,他们注定没有善果,她再找到他让他重拾前世记忆又有什么意义?结果还不是一样?
如此消沉地过了几日,许是日夜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夜,她梦见了袁檀,周围山木葳蕤,藤萝缠绕,他处在其中,有鹤立鸡群之感,那里依稀可辨得是小华山。
凤隐不知哪来的冲动,招来祥云,直奔小华山。约莫半个时辰后,小华山已然在望,云层下面山势起伏,连绵不绝,百里之内,不见一丝人影。
她手抚着眉,忽而感到哭笑不得,怎能凭一个梦境就冲动地跑到这里来?
凤隐落下云头,几日不来凡界,顿时倍感亲切。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山花烂漫,幽兰芬芳,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顿足。
蜿蜒盘旋的小道上,两旁萆荔缘木而生,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她看见一条修长的身影立于其中,正倾身抚摸着萆荔的茎叶,晨曦初起,洒落满地光辉。
凤隐不由呼吸一屏。
眼前一幕美好得如同梦境。
第23章 失而复得
凤隐那日仓促离去,袁檀回到家中等她,可没等来她的消息,倒等来大将军侯景在寿阳起兵的消息。
果必有因。北方有两个魏国虎视眈眈,皇帝不思治国反而醉心佛道,太子殿下醉心诗赋,权贵们不是醉心风花雪月附庸风雅,就是醉心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寥寥几个忠心为国的也是独木难支,不仅如此,皇帝还将侯景这头老虎养在身边,终酿成今日之祸。
侯景起兵之初将微兵少,梁廷自信得过了头,谁也没把侯景放在心上。可战报如雪片般飞来,城池一个接一个陷落。袁檀为避祸,只带了自小服侍的仆人和些许钱帛移居到了离建康城百里远的山区。
次年三月,便传来建康陷落的消息,没过多久,又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袁檀并没有太意外,这乱世之中朝代更迭就如四季之变化般常见,忠诚比纸还薄,可毕竟是自小生长的地方,心里隐隐觉得怅然。而且建康他是回不去了,凤隐又该去哪里寻他?
又过了几日,袁檀着仆人收拾好行囊,打道北行。
第一年,袁檀足迹踏遍了大半个北朝,偶然游至小华山,想起了凤隐身上时常氤氲的萆荔香,她想必与小华山有什么渊源吧?他心中一动,沿着山路看了一看,那时是腊月寒冬,山间一片萧条枯败,再没别的什么。
第二年春,他着人在小华山山下搭了间茅屋,并命名为凤隐居,她若是来过这里,必定会看到。
第三年,他继续四处游历,第一缕夏风拂来时,他又来到小华山,漫山遍野的绿色,勃勃的生机,他却只感到心冷。
他素来以为自己胸怀气度非比常人,凡事看得很开,可唯独堪不破这道情关。
日复一日,他寄情于山水,在漂泊中度过了七个寒暑,她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这日,他照例又来到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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