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份奏折放下,对两人说道:“好了,你们回去吧,这份奏折我会替你们呈给陛下,尽量为三吴之地争取免赋税的。”
严讷和郑光大喜,缓缓退出。
离开内阁值房之前,两人看到严嵩从另一个屋子里缓缓而出,看见两人,苍老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微笑,严讷紧了紧面容,只是简单的行了礼,郑光则也是面带微笑的回礼,然后缓缓离开,严嵩的面色稍微变了变,看向两人离开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内阁大院里走出来之后,严讷拉了拉郑光的衣袖,不满道:“严嵩的名声一直都很差,素有贪名,其子严世蕃在工部为非作歹,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咱们这些翰林对他都没什么好感,你干嘛还对他那么客气?你该不会不知道严嵩干过的那些事情吧?”
郑光说道:“我都知道啊!”
严讷一愣,随后问道:“那你还给他笑脸看!”
郑光笑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我的恩师告诉我的为官守则第一条,这世上贪官污吏那么多,多严嵩一个不多,少严嵩一个不少,咱们总不至于对每个贪官都冷面相向吧?再说了,严嵩可也是翰林院出去的人,当年还清誉满天下,十年前我老师还对他赞不绝口,只是没想到,严嵩如今居然变成了这样。
再者说了,咱们现在和严嵩有何冲突?基本上和他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和他既然没有冲突,就不要过早地和他对立,那对咱们没有好处,严嵩是有贪名,严世蕃也的确过分,但是,我带过兵,打过仗,知道练兵结束之前,是不能把新兵蛋子带上战场的,整训完成之前,是不能和强大敌人面对面野战的,要么就不打,要打,就一口气打死!”
此时此刻,在严讷的眼中,郑光的双眼居然流露出浓重的杀机,顿时郑光的整个画风就不同了,严讷仿佛看到了郑光变得无比的高大,而他的脚下,是无数倭寇的尸首,尸山血海他几乎忘却了,这位少年,不仅仅是状元,还是在东南,以三千兵马砍了一万颗倭寇脑袋的狠辣之人!
真是的,我居然怀疑这个少年面对严嵩的权势软了我还真是天真无邪啊
我也只是想硬硬,不和严嵩同流合污而已,但是,苍天可鉴,我和严嵩没有仇,我也不想弄死他,可是,严嵩哪里得罪了郑光吗?郑光居然想着一口气把严嵩打死?幸好和他是朋友,他对朋友也足够真诚,平常也是一副逗逼的吃货样,但是这货,是真真正正的扮猪吃虎啊!
严讷看着画风大变的郑光苦笑不已,也只能随着郑光一起走回了翰林院,反正目的也达到了,接下来,就等着皇帝的决断吧!
皇帝那边倒也有些意思,大家都知道,嘉靖皇帝是出了名的三分钟热度和喜怒无常记性不好,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就是当年张璁做首辅的时候,徐阶曾经得罪过张璁,张璁没夏言那么大的度量,就对皇帝说徐阶怎么怎么不好,怎么怎么小人,嘉靖皇帝当时也倚重张璁,就信了,还让太监在自己身旁的大柱子上刻上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
这要是搁其他朝代和皇帝手上,徐阶这辈子就完了,都给皇帝记恨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有未来?但是偏偏这位嘉靖皇帝手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夏言当首辅之后,提拔了徐阶,皇帝也就当作没看到,当然,这大概和徐阶进化升级之后写青词写得好有关。
之后就算夏言倒了,徐阶还是靠着青词站稳了脚跟,官儿越升越大,最后还入了内阁,你说这要是放到其他皇帝其他朝代,可能吗?
所以嘉靖皇帝记性不好,这个事情严嵩是清清楚楚的,他身边的太监们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位皇帝一般不会记住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情太久,但是偏偏在郑光这件事情上,皇帝这段日子每隔几日修炼完或者处理政务结束之后,都要在吃饭的时候询问一下黄锦郑光在翰林院做了什么事情,一次两次黄锦还不甚在意,敷衍过去了,但是三次四次的时候,黄锦渐渐觉得不太对劲了。
万岁爷什么时候对一个人如此上心了?
但是不管这些,这种问题黄锦也就敢放在心里问问,他们这些太监在嘉靖皇帝的手下不是权倾天下的,就是狗,只为皇帝而活,只为皇帝办事,皇帝让他们活他们就活,让他们死他们也别无选择,明朝皇帝比起唐朝和宋朝的皇帝,就有一点好,太监甭管在外面多风光,皇帝一句话,立刻死无葬身之地,在嘉靖朝,更是把这一点发挥的淋漓尽致。
太监,就是皇帝的家奴,要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除此之外,别想干别的,尤其是插手政务,真要给嘉靖皇帝知道了,那可不是杀头那么简单的事情。
二百零四 严讷的文,郑光的字(上)()
于是黄锦就派手底下的小太监去专门搜集和郑光有关的有趣事情,比如郑光自幼习武,武力强悍不说,食量自然也大的惊人,坊间传闻郑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打一套拳术,然后再吃早饭,吃完了再来点卯上班,正好人还在长身体,能吃是很正常的,但是郑光有些太能吃了,能吃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
比如翰林院的饭碗小,郑光一顿饭吃了七八碗饭还不够,把翰林院大厨自己留下来准备晚上好好喝一杯的食物都给吃掉了,大厨欲哭无泪;还有一次还没吃饱,大厨早就跑了,结果郑光一扫周边,发现他的好友徐渭和张居正那一桌上还有饭和菜,就端着碗挤过去,然后那一顿那一张桌子上的七八个人都没吃饱,找老翰林们要了些宫饼才把下午给对付过去,一下班就冲向外边的饭馆儿吃饭去了。
从那之后,大厨和所有翰林都学乖了,大厨打完饭菜就跑的没影儿了,翰林们则是一到饭点儿立刻冲向食堂,丝毫不停留,然后想法设法的请出几位勇士拖住郑光前往饭堂的脚步,等他们吃了个小半饱的时候,郑光才能坐下吃饭,饶是如此,和郑光所坐的桌子周边的几张桌子上的翰林们,也经常有吃不饱的情况发生,他们私下里抱怨过几次,但是没好意思怎么的。
皇帝觉得很有意思,就问了,郑光害的他们吃不饱,他们怎么不好意思怎么的呢?
黄锦就说啊,这郑光的一笔正楷写得实在是太漂亮了,陛下您还记得当初那个吴情探花吗?他的一笔字在翰林院是有名的,结果郑光一过去,他带头找郑光要了一幅字带回家说要收藏,这就带动了整个翰林院的翰林们向郑光讨要墨宝的风潮,郑光也大大方方的,每个人给写,但是一天只给三个人写。
所以啊,这俗话说的好,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人郑光大大方方给你们写字,你们还连顿饱饭都不让人家吃?还要向上级抱怨郑光太能吃?这要是传出去,翰林院的名声可就不大好了,然后翰林们没办法,就商量,轮流陪郑光坐,大家轮流吃饱饭,也算是全了郑光赠字之情和大家的同僚之义。
嘉靖皇帝哈哈大笑,就着这份兴致多吃了一碗饭,然后下令,给翰林院每顿饭多配点儿饭菜,一群翰林吃不饱饭,这传出去,朝廷也没面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嘉靖皇帝对郑光的兴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增加了,这让黄锦觉得非常不适应,但是也不得不适应,无奈之下也就每天派人去打听郑光的事情,然后等待皇帝几日一次的例行询问,给皇帝找找乐子,不过今儿个皇帝例行询问的日子不用他绞尽脑汁找素材了,郑光自己把素材送来了。
“郑光和严讷两个翰林给朕上奏折?”嘉靖皇帝看着眼前内阁送来的奏折本,有些好奇的询问黄锦,黄锦说道:“这还是夏阁老亲自嘱咐的,说这是两个翰林给陛下上的奏折,他觉得很有道理,还请陛下予以恩准。”
嘉靖皇帝笑了笑,翻开奏折嘟囔道:“朕倒要看看这两个小翰林还能闹出什么风波来哟,这笔字,还真不错啊,这正楷写的,下了苦功夫啊”
和夏言一样,第一眼看到这份奏折的人都会被这笔字吸引,嘉靖皇帝便开口询问道:“这奏折是谁写的?郑光?还是那个什么严讷?”
黄锦说道:“据说是严讷口述,郑光主笔,他们两人儿都是苏州府人,是老乡,所以才联名上奏折。”
嘉靖皇帝点点头,继续看奏折,看着看着,眉头便皱了起来,放下奏本,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低声道:“东南还是不安啊,郑光一仗打寒了倭寇的胆,倭寇不敢攻城了,就趁夜去袭击乡村,烧毁田地住房,闹得大量难民无家可归,没了地,没了粮,这税收怎么收的上来啊,一个不好,倭寇未平,民变又起,那可不妙啊这群倭寇,胆子也太大了!”
黄锦听出了嘉靖皇帝语气里的怒意,顿时心里一慌,一句话也不敢说,这要是换做别的皇帝身边的太监,估计就已经忍不住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了,但是嘉靖皇帝很不喜欢宦官干政,对身边太监的要求就是,我不问,你不许张嘴议论国务,否则就是宦官干政,乱棍打死。
死在这种事情上的宦官的尸首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这就是一根底线,甭管多亲近的太监,之前陈洪那蠢货仗着办成了几件事情,被皇帝夸了几句就有些昏了脑袋,在嘉靖皇帝和夏言严嵩议论国务的时候插了一句嘴,就一句,六个字,黄锦记得很清楚。
但是嘉靖皇帝就勃然大怒了,当下摔碎了手里的玉佛珠,立刻下令卫士把陈洪拖出去乱棍打死,也就是一伙太监齐声哭泣着给陈洪求情,说陈洪是无心之失,看在他办了不少事情的份儿上,还请万岁爷饶了他的狗命,他感激不尽。
嘉靖皇帝余怒未消,但是考虑到陈洪的确是个能办事的,以后还要靠他捞钱,也不想就真的打死了,想了想,于是下令锦衣亲军亲自行刑,重重打,打的他一个月下不了床,长长记性!
于是陈洪千恩万谢的在床上至今为止还没下来,就这,还是嘉靖皇帝额外开恩了,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丢乱葬岗喂野狗了
所以黄锦非常老实的一声不吭,头深深的低着。
嘉靖皇帝瞅了一眼黄锦,略满意的微微点头,然后对黄锦说道:“你去把夏阁老和严阁老叫来,哦,还有孙承恩,也给叫来。”
黄锦松了口气,应了声诺就去传令了,嘉靖皇帝阴冷的看着黄锦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移到郑光和严讷的奏折上,低声自言自语道:“郑光这笔字实在是太漂亮了,严讷的文思也不错,看样子能让他试着写写青词,郑光来写,他来口述,不错,不错”
很快,夏言和严嵩还有孙承恩联袂觐见,嘉靖皇帝让他们进来,便把郑光的奏折示意了一下,询问道:“夏阁老,这是你让司礼监递给朕的奏本吧?你也看过了对吗?严阁老,孙尚书,你们也都知道了吗?”
严嵩和孙承恩表示自己知道了。
夏言则缓缓点头,说道:“是的陛下,老臣以为,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倭寇放着城池不打,专门去袭击小乡村小镇子,这些小乡村和小镇子可没有多少兵力镇守,倭寇还专门夜袭!而且此事可是非同寻常,倭寇狡猾固然可恶,可是事情发生那么久,东南奏折一本也没有提到此事,可见东南官员之间官官相护,蛇鼠一窝,更为可恶!”
孙承恩也开口道:“的确如此啊陛下,乡村和小镇子可都是各州府收缴农税的主要地方,这些地方被毁了,税收收不上来还是其次的,东南官员不仅不将此事上报,还隐瞒下来,逼迫百姓缴纳赋税,要不是一个官员的家人实在接受不了写了家书,咱们还都蒙在鼓里呢!而且情况到了这个地步,官员亲属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平民呢?”
严嵩依然一言不发。
嘉靖皇帝觉得脑袋更疼了,皱着眉头开口道:“朕也知道这些,所以才把你们喊来一起商量商量,这份奏折本身所求倒不是什么大事,三吴之地的赋税既然已经收不上来,为了不酿成民变,让倭寇钻了空子,可以酌情减免或是推迟上缴,夏阁老,此事你去安排。”
夏言开口道:“老臣代三吴子民谢陛下天恩!”
嘉靖皇帝摆摆手,说道:“这个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倭寇又开始不安分了,东南官员也还是那副样子,朕既然决议先南后北,先解决东南的事情,那么,这种情况,朕就不能当作没有看到,必须要把此事解决掉,否则,朝廷的国库,都能跑马车了!”
嘉靖皇帝说这话可是说得咬牙切齿!
二百零五 严讷的文,郑光的字(中)()
夏言听了这话,不着痕迹的微叹,继而开口道:“陛下,东南之事繁杂,可用之兵之人甚少,之前曾在东南取得大胜的郑光郑平之也说过,东南卫所之兵几无战斗力,全靠新军三千勉强保证苏松安稳,但是东南之地何其大也,三千军马不够镇守,因此老臣建议,仿郑光练兵旧事,在东南招募新兵训练,以新军对抗倭寇。”
嘉靖皇帝看了夏言一眼,倒是对夏言突然对东南局势表达意见产生好奇心,之前好几次自己试探夏言,夏言似乎还是对西北之战念念不忘,没想到这一次居然开始出谋划策了,难道,是郑光说服了夏言?不会啊,郑光不称夏言为老师,夏言也没把郑光当学生,这在翰林院里和宫内都不是新闻,道不同不相为谋,夏言可是这样说的。
“夏阁老是这样认为的那严阁老,还有孙卿,你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嘉靖皇帝继续发问。
严嵩一贯秉持着少说话的风格:“老臣以为首辅之言甚善,老臣附议。”
孙承恩略有些鄙夷地看着严嵩,继而开口道:“陛下,老臣以为,陛下应该伺机对东南官场来一次改变,将那些胆小不敢出战的混帐全部撤职,换上一批敢于和倭寇作战的干吏,东南之大,倭寇之多,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的,咱们也不能操之过急,但是官员是朝廷赖以平定东南的根基,官员如不敢战,东南又如何平倭呢?”
孙承恩是礼部尚书,这个事情需要吏部尚书来安排,嘉靖皇帝皱着眉头看了看孙承恩,没点评他的意见,而是微微点了点头:“你们的想法朕知道了,天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吧,不要累坏了身子。”
说完,嘉靖皇帝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三人行礼之后正欲退出,却又听得嘉靖皇帝突兀的说道:“哦,对了,夏阁老,明日,你去安排一下翰林院的郑光和严讷二人,让他们二人兼任内阁司值郎,为你之辅,在内阁办差。”
三人一愣,严嵩面色深沉了些,低下头,没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孙承恩面露诧异之色的看着夏言,夏言顿了一下,转过身子拜道:“老臣遵旨!”
第二天,翰林院的头版头条自然又变了,一大早就有内阁的官员来宣旨,说皇帝下令了,着翰林院修撰严讷、郑光入内阁值房兼任司值郎,听内阁差遣办事。
这消息一传开,不少翰林们就羡慕嫉妒恨了,严讷就算了,毕竟不是新翰林,郑光可是崭新的翰林,才来翰林院办事不到一个月,居然就被皇帝下令调派到内阁办事情,近距离接触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与阁老们朝夕相对,怎么想怎么觉得羡慕嫉妒恨,不过两人的好人缘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家羡慕嫉妒恨了一把,倒还是有些小小的窃喜——郑光不和他们抢饭吃了
郑光和严讷两人面面相觑,有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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