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贵客不但对你意义重大。对我久松佐渡守俊胜,对孩子们。也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了。那么,我到内庭书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虽然我们家没什么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内,叫过三个孩子。长子三郎太郎已十二岁,快要举行元服仪式了;源三郎七岁;长福丸还不到一周岁。待孩子们穿戴整齐后,於大吩咐长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来传话时,将三个孩子带过去。”吩咐完毕,她独自向内庭的书房走去。於大嫁过来后才建成的书房,院内点缀着松树和岩石,院角还有一片安静的竹林。
於大故意绕着外围的走廊走,她要让儿子感受到母亲正在一点点地靠近他。
书房内,松平元康静静坐在上首。身边不见随从侍卫。他和竹之内久六摇着扇子,相对而坐。
“欢迎光临。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内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内心深处的激动,在入口处坐下。虽然松平元康如今尚未进入冈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远。
松平元康和於大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对方。於大的眼睛湿润了,松平元康的眼里则洋溢着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从竹之内久六面前走过,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这里不方便说话。”他低声道,随后扶着母亲在身边坐下。
“今生有缘……”松平元康凝视着於大,不禁热泪盈眶,“自降临于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记。”(在当初,松平元康的父亲松平广忠以及松平家从属于今川家,而松平元康的母亲於大的家族也同属与今川家,但随着於大父亲死亡而其兄长继承家督后,其兄长却是带着家族投靠了织田家,于是由于夫妻俩不属于同一阵营而且还是敌对阵营,在今川家施压以及於大的兄长安排下,於大必须改嫁到从属于织田家的久松家,松平元康与母亲於大从此母子分离)。
於大想笑。三岁那年被迫离开母亲的儿子。就在眼前。从六岁那年到现在,这个儿子一直过着人质生活。於大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现在,她日思夜想的儿子正微笑着抓住她的手。那脸的轮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连那双抓住母亲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么相似。
“能见到你真好……”松平元康俨然是个男子汉,全身充满阳刚之气,但双手却很是柔软温暖。於大将那种感觉牢记在心中,轻轻挣开手,“正值战乱。没有好东西招待你,请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谢。神原夫人经常提到您。说您是女中豪杰。”松平元康用扇子遮住脸,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笑容。
“女中豪杰”的说法稍显生硬,仿佛於大是个英武之人。但今日一见,眼前的母亲却声音柔和,皮肤细腻,性情温顺。无疑,这应当是一位从不会生气的母亲。如今,儿子已经大得不便再接受母亲的拥抱,而母亲却还未老到可以接受儿子的拥抱。
“听说您离开冈崎城时,我才三岁。”
“是。你那时候胖乎乎的,被人抱着。一直送我到城门外,你恐已不记得了。”
松平元康点点头:“是。每次听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我都忍不住流泪。”
“哦……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经成长为威武的大将了。”
侍女们端着茶水和点心进来。松平元康忽然后悔。自己居然没给母亲带来任何礼物。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询问元康的孩子——她的孙子的情况。
松平元康不禁眉头紧皱。“都长得很好,留在骏府。”他含糊地回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听说我又多了几个兄弟。”
“是。他们都已经换好衣服,等着见你呢。”
“真想见见他们。能让我见见吗?”
“好。带他们到这里来。”竹之内久六应声离去,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时。出现了各种吉兆,你一定会成为日本第一武将……能够建立奇功伟业。”
松平元康吃惊地看了看母亲。她刚才柔和温顺的神情消失了,让他想起坚强的神原夫人。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点点头。
笼罩在田乐洼上空的乌云此刻飘移到阿久比城谷,抛下大滴大滴的雨点。松平元康听到雨水中央杂着孩子们的脚步声。
虽然松平元康在冈崎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一个出家,一个病魔缠身,他实则十分孤单。不过比起这些,松平元康更在意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胜利,孩子们则可能逃过一劫,但若是失败,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孤单之感促使松平元康特意前来看望母亲。他对於大生下的这三个同母异父兄弟备感亲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独使然。
“来,进来见过客人。”於大声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个孩子依序进来,在松平元康面前坐下。
“噢!”松平元康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大概是因为孩子都偏像母亲吧,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和少年时代的元康一模一样。不,第二个孩子也很像。第三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着。
“我叫三郎太郎,请您多关照。”
“我叫源三郎,请多关照……”
“这是长福丸。”当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低头行礼时,於大从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过来。”松平元康后悔自己没带礼物,只好先叫过大一点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点心,放在他手里。
“你是源三郎吗?几岁了?”
“七岁。”
“真乖。”当源三郎捧着点心离开,松平元康将手伸向乳母怀中,“长福丸吧。我抱抱。”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将婴儿递到松平元康手中。长福丸穿着白绢蓝边的婴儿衣,在襁褓中晃着两只小拳头,看了看松平元康,将视线转向屋顶。
松平元康的身体猛地一颤:这个孩子多么像当初留在骏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浓于水啊!伴随着这种感慨。他不禁又思虑起自己能否和儿子竹千代重逢。母亲也是盼了十六年才终于见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难道也将面对那残酷的命运?“真是个乖孩子!”松平元康道,他没有说长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个更像小时候的元康呢?”松平元康微笑着问母亲。将长福丸递给乳母。
“还是长福丸更像。”
“哦,长福丸?”松平元康长长地吐了口气。
“雨真大呀。仿佛大风在吹打着竹林似的。”已经准备好酒宴的久松佐渡守久松佐渡守俊胜身穿铠甲,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
久松佐渡守俊胜望着松平元康。对久松家而言,松平元康乃松平家的主君,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首次出征便凭借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世人的赞赏,成为人们纷纷谈论的话题。听说甚至有人比较。松平元康和他的祖父松平清康,究竟谁器量更大。
“他们都与阁下有血缘关系,请多多关照。”
松平元康听到久松提起三个孩子,重重地点点头:“齐心协力的时候到了。三个孩子当然也可以姓松平。反正我的兄弟不多。”乌云还未散去。这样的瓢泼大雨,今川义元的主力是无法前进的。虽说如此,但若今川义元果真前来,久松家还是不可能将城池拱手相让。
“这天一时晴不了。正好让我歇息了一阵。”未时,雨点终于稀疏起来,松平元康离开了阿久比城。於大和佐渡守一起将他送至城门外。
乱世中的别离,没人知道还能否再见面。松平元康纵马直奔驿道而去,他在马背上频频回头,用力挥手:“后会有期……”
酉时左右。雨终于停了。但乌云还未散去,天地一片黑暗。於大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孩子们讲起松平元康的许多往事。当讲到小时候的松平元康和长福丸长得很像时。三郎太郎和源三郎都特意凑过来,仔细打量着长福丸。
近戌时,久松佐渡突然脸色苍白地匆匆闯了进来。“夫人,请不要震惊!”他甚至忘了孩子们还在这里,冲口而出,“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大人杀了!”
“什么?”於大一时间竟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今川义元……”她怀疑地问。“真的?”
“此事确定无疑。听说织田信长大人已经拎着今川义元的首级,纵马撤回了清洲城……这是前来通报者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真难以置信!在哪里展开决战的?”
“田乐洼到桶狭间一带,那里已经变成一片血海,义元的五千大军悉数被杀。”
“那么……那么大高城呢?”
“我正是为此事担心。主公拎着今川义元的首级,回了清洲城。但依他的脾气,今天夜里或者明日清晨,定会乘势踏平……”
久松猛地打住了,他突然想到,据守大高城的松平元康刚从这里离开。於大不禁泪眼模糊。这次胜利对于织田家是天大的喜讯,却可能将松平元康置于死地。若织田家大军压境,即使鬼神也无法守住那个陌生的弹丸小城。
“大人!”於大双眼含泪,声音凄惨,让人听得心如刀割。“大人!我盼了十六年才见到自己的孩子,请您不要责怪我。”
“我怎会责怪你呢?我们一无所知时,胜负已定。我也觉得恍如梦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我有个想法,请恕我冒昧。”
“无妨,请讲吧。他是你的儿子,就是为久松家计,也不望他……”
“既这样,就请大人立刻让竹之内久六回清洲城。”
“竹之内久六……你是什么意思?”
“就说大高城的松平元康经母亲的谆谆劝解,绝不会违抗清洲大人。”
“噢!”久松佐渡守俊胜猛地拍了拍大腿,“让织田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
“是。此间让元康弃城而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久松佐渡守俊胜点点头,立刻转身向外跑去。
於大重又闭上眼,努力调整紊乱的呼吸。一切都是命运!她从未像现在这么慌乱。她做梦也没想到。统治着骏河、远江和三河地区,似乎注定要永远享受荣华富贵的今川义元,现在竟已身首异处。与泥土融为一体……
今川义元让近臣们称他为骏府大人,而不喜欢被称为主人……他的骄傲与奢华,都已成南柯一梦。对女人而言,再也没有比战乱更悲哀、更应该诅咒的了。
乱世彻底摧毁了骏河国、远江国和三河国的安定局面,将她们抛进更为悲惨的怒涛之中。今后谁将得势,运势如何呢?於大当然无法预料,但她要竭力保证处理事情时不出差错。至少要让自己的血脉安全存活于世间。
“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源三郎看到父母不寻常的表情和举动。好奇地问。
於大静了片刻,扭头道:“把平野久藏叫来。”她已不能完全依靠丈夫久松佐渡守俊胜了,她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拯救家庭和孩子。以免他们被这场怒涛淹没。
长福丸的乳母将平野久藏叫了来。今川义元被杀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阿久比城,人们的眼神都变了。平野久藏已经是个老臣,过去经常和竹之内久六一起前往热田看望元康。他在入口处俯身施礼:“夫人,出了大事。”
“你马上到刈谷去。”於大道,“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进攻大高城。与其让舅甥互相残杀,不如让元康早早从大高城撤退……如能让元康撤回冈崎城,最好不过。拜托你了!你切切要告诉下野守大人,不要无谓地流血。”此时的於大。已经完全抛开柔和的性情,有如一个乱世女杰,语气不容辩驳。
自松平元康去了阿久比城。冈崎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直到他平安回到大高城。
老臣们对今川义元命令元康代替鹈殿长照防守大高城一事颇有异议。因为这座深入织田领内的孤城,随着战事的发展,随时都会变成一座死亡之城。今川义元对此心如明镜,却让冈崎人在此休整,并命令道:“若织田主力前来攻打大高城。则弃城突围,不可苦战。此举乃我军胜败之关键。万不可粗心大意。”
如遭到织田主力的进攻后弃城而去,冈崎人将完全失去依凭之所。这是今川义元用以应对万一的奸计。那时,松平元康弃城逃亡至阿久比城,恐是唯一的出路。植村新六郎曾严肃地从旁提醒:“岂有此理!若敌人趁主公不在时来袭怎么办?”
松平元康微笑着安慰道:“当敌我双方都出现意外之时,正是对战的好机会。不必担心,只要今川家的主力不出意外,织田信长则不会进攻大高城。我另有打算。”
打算究竟是什么呢?万一发生意外,冈崎人应逃往何处……松平元康好像正是为此去久松佐渡守和水野下野守等亲戚处联系。冈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走了松平元康,不久就下起瓢泼大雨,但一直不见他回来。当松平元康一行终于傍晚时分平安回到大高城时,老臣们心头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接下来就是等待今川义元到来。
“守住城门,点起火把,立刻造饭。”松平元康回到内庭后,酒井雅乐助和大久保新八郎亲自巡视全城,加强戒备,命令各处生火造饭。
正在此时,传来了今川义元被杀的消息。最先听到的,是守在城外的天野三郎兵卫康景。但康景认为此事太难以置信,于是禀告了石川清兼。石川清兼立刻下令确认消息来源,并未立刻察报元康。
暮色四合时,一个武士直奔城门而来。负责防守正门的大久保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武士跳下马背,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答道:“我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家臣浅井六之助道忠,有大事要当面禀报元康大人,请让我进去。”
“住口!水野下野守乃是我们的敌人,我怎会放你堂而皇之地进来。”
“我家城主虽与贵方为敌,但与元康大人毕竟是亲戚。我有秘密使命。如你不放心,可下来检查,如有可疑之处,再杀我不迟。”
听到对方义正词严,大久保忠俊不禁呵呵笑了,“好。我这就去通报。你稍等。”在大久保忠俊的引领下,浅井六之助道忠来到大厅。
松平元康已在大厅里脱去铠甲,刚刚喝完汤。正盘腿坐着。两侧是全副武装的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
“什么人!”听到脚步声,众人齐声喝道。房内光线十分暗淡,只点了一支蜡炷,如不近前些,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鸟居彦右卫门元忠首先拔出武刀。
“彦右卫门,是我,是我。”大久保老人一边招呼。一边径直走到松平元康面前。
“是前辈?来者是谁?”
“我是水野下野守的使者浅井六之助道忠。”
浅井六之助道忠一边回答,一边远远坐下。“我有要紧事,请屏退左右。”他挺起胸膛,凝视着松平元康。烛光在他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摇曳。
“不行!”大久保老人呵斥道,“这里的人无不和我家主公松平元康同心同德。你尽可放心禀报。”
浅井六之助道忠微微笑了,“好,那我就据实相告了。今日未时,今川治部大辅义元在田乐洼被织田上总介织田信长割去了首级,五千主力全军覆没。其他各部因群龙无首,已然溃不成军。”
六之助暂停了一下,他想观察松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