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背上,灼得他手上、心上隐隐生痛。
“我总是在想,若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定会嫁人生子,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又或许,让我和他们一起死了……”
“不许说傻话!”皇帝拽紧她的手,将她搂在怀中。
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令她面色苍白,气喘微微。他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去抚她的背,目光温和而专注:“好点没?”
“……嗯。”
他的声音沙哑温软,让她心中一颤,欲垂首不去看他,可思忖良久,她还是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夕巨变,任谁都会恨!可恨也无济于事,乐家的冤屈要洗雪,乐家要振兴,我想看到申儿有出息。若能如此,我相信我父亲、母亲、兄长在天之灵都会感到欣慰。”
“我明白,我都明白!”
乐歌伸手怀抱在他腰间,轻轻地闭上眼睛说:“我既嫁你,你就是我的亲人。”
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喜是忧。
“尚隐……”
她无声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既迷惘又忧伤。
月光西斜,漏进窗格,流泻一地银辉。
乐歌听说因贵陇流寇作乱之事,皇帝日日都要忙到深夜,便备下了一品汤羹,前来探望。她本以为皇帝会忙得没有功夫同自己说话,却不想他竟立在长案旁,正与张丘论画。
“臣妾给皇上请安。”
“张画学从吴中归来,得了数幅好画。来,你也一同来看。”皇帝朝她招手。
“是。”她将手中羹汤放在一旁,走了过去,和张丘打了个照面。
张丘甫一见她,很是惊讶。他多年在内廷供职,眼力见识自是不同一般,他识得乐歌身上所穿的绯白滚边素色衣裙,是凉州贡缎所裁,便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臣问昭仪娘娘安。”
“张画学客气了。”
细帛展开来,共分一幅三卷,分别是“枫桥夜月”、“湖亭碧荷”和“虎丘晨曦”,张丘的画风本是隽淡清雅,古朴巧拙,可这次却不同以往,悲放恣肆,笔意淋漓。她不禁有些奇怪,抬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如何?”皇帝见她盯着画看了许久,不禁笑问。
“简约清朗,层次分明,拙而朴、雄而美,实乃佳作。”乐歌赞道。
“昭仪谬赞。”
乐歌微微叹道:“皇后最喜书画,若她见到一定会喜欢……只是她病得不轻,近日来,连床都起不了。”
“明珠病了?什么病?”皇帝关心地问。
乐歌刚要回话,就见张丘身躯微颤,双眉深蹙,可转眼又恢复如常。
“哮症,太医局的人说,是胎里带来的毒,因宿痰伏肺,肺失肃降所致。”乐歌留心看了张丘一眼,试探着说:“因气喘不能平躺,皇后夜夜都难以入眠,人瘦了许多,臣妾看着心里难受。”
“让左狄青去看看,他惯有良方,可让明珠少吃些苦。”
“臣妾遵旨。”
说话间,王舟来报朔阳侯、白大人求见,皇帝便挥退张丘:“你先下去吧。”
“是。”
张丘走动间,身上的夏布官服略显宽大,更显得他清瘦挺拔,只是他眉间的郁郁之色,难以掩饰,让乐歌暗自心惊。一直以来她总以为卫明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没想到像张丘这般儒雅周正之人也会在御前失态。
“给皇上请安了。”韦璧比白子安快一步入阁,他见乐歌娉婷而立,站在皇帝身侧,俊眉挑起,笑道:“昭仪也在,本侯给您见礼了。”
“朔阳侯……白大人。”乐歌朝他们微微颔首。
白子安没想到她竟也在阁中,一时脚步微滞,垂首沉声道:“参见皇上,参见昭仪。”
“朕先听坏消息。”近日来,韦璧入阁言必有好消息、坏消息,皇帝还未等他开口,便先做好了选择。
“都不是好消息!”韦璧难得神情严肃,取出怀中折子,递到皇帝手上:“流寇连同乱民已有五万之众,先是烧了贵陇两地的郡府衙门,又将郡守、书吏、随官的府邸都来了个一锅端。沈叶被押解入京后,贵陇驻军群龙无首,两名副将本就是面和心不和,现下好了,各自拉扯出两支队伍……乱军眼下正往南走,过了遂岭,就要到滇水了……”
皇帝一目十行,将手中折子看完,猛地将其掼在御案上,冷笑道:“贵陇之乱,恰好趁了滇南王的心!看来我们收拾沈叶有些过早了。”
白子安点头道:“沈叶虽贪鄙成性,但治军打仗确有两把刷子,有他在贵陇守着,朝廷虽损失些银子,却能镇得住流寇和乱民……不如还是先把他放回去?”
“不行!”皇帝态度坚决:“沈叶伏法之人,轻易放回去,朝廷颜面何存?”
“朝中并无将才可用,若宏远去……”韦璧话到嘴边,忙咽了回去。
“宏远请旨。”白子安上前一步道:“请皇上允我去贵陇平叛。”
皇帝正在踌躇之间,在一旁听着的乐歌突然开口:“白大人不必去,去了也没用。”
“昭仪莫不是小瞧宏远?”韦璧斜睨了她一眼,言语不免有些忿忿。
“不。”乐歌走到白子安面前,诚恳地说:“白大人勇武精明,我岂敢小看……只是这显然是个布好的局,布局之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况且京畿重地,白大人要留在皇上身边。”
“布局?”白子安眉头微皱,韦璧也凑过来问:“昭仪怎知是局?”
这是尚安柔千辛万苦给她传递的消息,这一层她当然不能说。她转身看着皇帝,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臣妾敢问沈叶在贵陇当守军几年了?”
白子安答:“前前后后,有五年时间。”
乐歌又问:“那白大人是何时才发现他勾结流寇,虚报粮草军费的呢?”
“近日。”
“这就是了,一个总打胜仗的将军,行事一定周详。五年来他勾结流寇、虚报军费从不曾有人发现,为什么近日却被白大人查得了呢?”
“你是说他故意让我们查?故意让我们抓?”韦璧接口。
“有意还是无意,臣妾说不好。只是臣妾想着明堂之事刚过不久,贵陇恰在此时出事;有点蹊跷而已……”
“嗯——目前我国中可用之将才大多数都是邢侯门生。”韦璧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乐歌。
白子安踌躇了一下:“我详查过,此人与邢度舟并无瓜葛。”
“那先前白大人不也查过,沈叶还是尽忠职守的一员猛将吗?”乐歌微笑。
“果然是这个老匹夫!”韦璧经过她一说,豁然开朗,心中将邢度舟一顿腹诽。
皇帝眸色深深,盯着乐歌不语,半晌才笑道:“这主意不会是邢侯出的;他虽行事不择手段,可向来护短……能想出这招的,只怕另有其人。”
“皇上是说——驸马?”韦璧问道。皇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我们如何应对?”白子安问。
“邢侯想让朕去求他,那朕明日就去邢府走一遭吧!”
“去求他?”韦璧怒道:“以皇上之尊,岂能去求那个老鸟?”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算了,颜面事小,国事为大。”
65
65、一纸深情 。。。
乐歌走出阁外,天竟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银亮如丝。候在殿外的吴初人连忙打起青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两人走下台阶,刚转过步月桥,远远望见山石之侧,站着一个人。
此人青衫素带,身形消瘦,眉眼之间似心事重重,竟是画学张丘。
“参见昭仪!”
“原来是张画学。”乐歌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多久,忙问道:“张画学怎不出宫,也不打伞?”
张丘抬起头来,面上雨水纵横,瞧不出神色。他急急从怀中揣出一张素笺,递到乐歌手中,低声说:“先前在阁中听说皇后病了,下官家乡有个偏方,能缓解哮症。”张丘说罢,见乐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下慌乱,忙又补上一句:“皇后爱画,对下官多有褒赏赞誉之词,下官铭记在心……仅此聊表寸心。”
天上无月,宫灯尚朦胧,乐歌借此细细打量张丘。平心而论张丘容貌并不出众,不必说霍兰、韦璧,便是内人王舟都比他长得俊俏些,只是他腹有诗书,气韵超然,似微风,似兰杜,给人一种疏洁清朗之感。
“下官告退。”张丘见乐歌半晌不说话,心中惴惴,欲行礼退下,却被乐歌叫住:“张画学此去吴中,心中可有郁结之事?”
张丘愕然抬头,目露惊讶之意,小心翼翼地回道:“并无。”
乐歌沉默片刻,温言道:“淋雨伤身,张画学请回吧。”
“多谢昭仪关爱,下官告退。”
望着张丘远去的背影,吴初人忍不住笑道:“这个张画学还真是个书呆子!”
“哦?”乐歌侧头看她。
“人家送礼他也送礼,送的偏偏是张方子……送方子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淋得和落汤鸡似的,真是新鲜。”
纸笺轻薄,贴在手心里有一种温软的触感,让她突然想起,昔日父亲深夜苦读,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定会披着一件母亲为他盖的衣裳,所谓深情,其实无须轰轰烈烈,平淡亦暖人心。
次日雨落不休,乐歌惦记着卫明珠的病,早早的就来到沉芳殿。守在门口的宫婢正要进去通报,却被她阻拦:“不要惊扰皇后;我自己进去。”
“昭仪,里面还有……”宫婢话未说完,乐歌已跨入殿中。转过七宝流屏,走过一溜的金砖地,便是内阁,阁中静到了极处,龙脑之香,清雅淡袅。
她正想入内,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原本日日都陪着姐姐,现在连姐姐病了他都不来了?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贵的贱的都一样。”
“绰儿!”卫明珠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声点。”
“怎地?我们关起门来还说不得了?”
卫明珠喘气吁吁,急道:“祸从口出,你难道不懂?朔阳侯爷又怎么惹你了?”
“他?”提到韦璧,卫绰儿语音骤冷:“家里那个小贱人怀着娃呢,他近日又纳了一个……姐姐,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他好像离了那些下贱的女人就不能活!”
卫明珠大声喝阻她:“绰儿!”
“连白子安白大人都好上男人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干净人啊!”(文-人-书-屋-W-R-S-H-U)
“你说什么?你又乱讲什么?”一句话臊得卫明珠满脸通红。
卫绰儿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姐姐还不知道?外面的人都那么传。白大人一不娶妻二不纳妾,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婢都没有,人人都说他有毛病,说其实他喜欢的……是男人。”
一语如雷,听得乐歌浑身一颤。
卫明珠最恨这些人云亦云之说,便故意讽道:“白大人要是喜欢男人,头一个该担心的就是你,都说朔阳侯和他秤不离砣的。”
卫绰儿遭她抢白,一时又气又恼。须臾,她又笑着说:“姑母嫌你我没本事,连个男人的心都拴不住,给她丢了脸,我们可不就是没本事吗?不过妹妹我总比姐姐你要强些,做皇上的女人可不容易,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就会冷遇终年,生不如死。”
“多谢妹妹提醒,本宫乏了……你退吧。”
“姐姐如此不待见我,那妹妹就走了,哼!”卫绰儿面色一白,转身就走。
乐歌听她出来,忙退了好几步,装作正从殿外走进来的样子。两人打了个照面,卫绰儿冷冷地,只朝她微一欠身,也不开口,急步而去。
她望着卫绰儿的远去身影,不禁想起韦璧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如此张扬故我,毫不收敛,难怪夫妻不睦。
天色一黑,布衣街的风灯渐次燃起,歌楼舞榭,酒肆饭庄顿时热闹起来。座落在大街深处的英勇侯府也同往常一样,阖府人吃过晚饭便各自散了。
邢度舟气邢鉴自作主张,便将他叫到书房,父子二人脸红脖子粗,争了几句。
“贵陇连着滇南,沈叶更是一员猛将,绝不能轻动,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要和尚隐对着干,到底是为了什么?”邢度舟冷冷一笑,没好气地说。
“为了您!”邢鉴负手立在窗边,仰头看着月色溶溶。
邢度舟面色一沉:“为了我”
“明堂的一把火,让父亲你也窝了一肚子火。堂堂英勇侯,领尚书事,连田咫都要尊称你一声将军。可眼下您看看您成什么了?今日说得了风寒,明日说起了眩症……不知道后日还要装什么?你能忍我可不能忍。我邢家对尚隐有拥立之功,可他却咄咄逼人,常常给我们下套子、使绊子。也该让他尝尝坐立不安的滋味了,贵陇流寇之乱,我倒想看看他能派谁去?白子安?韦璧?哼!”
邢度舟眯起眼睛看着他,目光冷冽:“你怎么不说是为了你的私心?”
“为了您,就是私心。”邢鉴唇边勾起一抹讥诮:“难道还是公心不成?”
“好了。”邢度舟扬起衣袖:“你我父子不做口舌之争,你若存心想戏耍尚隐小儿,为你爹我出一口气,别说是损我一员大将,就算将整个贵陇都翻过来,我也不说一句。可你若是为了女人做意气之争,那你就不配是我邢度舟的儿子。”
邢鉴霍然抬眸盯着邢度舟看,只觉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没有女人,再也没有什么女人了,我只知道若我们邢家再不反击,就会和王、乐两家一个下场!”
“侯爷,公子,皇上来了!还有朔阳侯和白大人……已过街口,转眼便到。”因兹事体大,查敏未经通传,几乎破门而入。
“啊!”纵使邢度舟久经风浪,却不想尚隐会亲自前来,一时竟有几分无措。
邢鉴神情镇定,迅速做出安排:“父亲依旧去躺着,千万不要下床,我们偏要尚隐来请。儿子这就去迎,查敏,通知老夫人、大公子和公主,随我一同见驾。
“是!”
邢鉴迅速换了官服,来到中庭,只见母亲马氏、尚安柔皆着一身诰命服饰翘首以待,连长兄邢端也被人扶着,等候接驾。
“我儿……侯爷他……”马氏从未见过皇帝,又心知邢度舟是在装病,有些忐忑不安。
“娘,放心吧,有我在,你就同往常一样。”邢鉴握住马氏的手,淡淡一笑。
“好。”马氏点了点头,微微挺起脊背。
“邢侯可好?想煞朕了!”只听厅门处,宏亮清朗的【文】声音响起。皇帝被【人】白子安、韦璧和王舟【书】拥簇着跨了进来。他一身霜【屋】白常服,外系极薄的绉纱团鹤披围,绯色边绣怒海腾龙,更衬得清俊隽爽。
“皇上亲临,臣未及远迎,臣有罪!”邢鉴先跪下行礼,顿时他身后众人跟着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驸马请起!夫人请起,安柔也起来吧。”皇帝扶起邢鉴,关切地说:“邢侯病了多日,朕忧心不安啊……一直想来看看。”
邢鉴心中冷哼一记,可面上却装出一番诚惶诚恐的模样:“皇上心系天下,还要劳心想着家父的病,臣惭愧!家父听说皇上来了,因急着下床想来接驾,连呕了好几口血……臣反复劝阻,他才作罢,失礼之处,还请皇上赐罪。”
听到此处,立在皇帝身后的韦璧实在有些憋不住了,轻声嘟哝一句:“呕血?我赌他连老虎都可以打死几只。”白子安敛眉垂首,不去理他,可唇角忍不住微微轻动。
“请驸马引路,朕去看看邢侯。”
“皇上请。”
邢鉴一路将众人引至厅堂。
邢家厅堂宽大通风,就是百来人坐在里头都不显得拥挤,堂楼彩绘雕梁,极尽奢华,一应家具大到八折屏风,小至漆器茶皿无不精致,单是墙上挂着的书画,都是一时难寻的精品。
韦璧看过啧啧赞道:“邢府画栋雕梁,真是雍州城罕见啊!这样一比,我那朔阳侯府简直就是给叫花子住的。
邢鉴知道韦璧最爱抬杠,偏不理他,只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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