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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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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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之女’;你马上就要是命运的主人了……记得……你将是单于,是所有人的依靠与希望……你不能叫他们失望……”

——于是扎格尔塔索同样咬紧下唇,缄口不语;卯足了劲头只是向前。

***

……泪水不曾滑落眼眶,却仿佛统统灌入了口腔,整个喉管内一片苦涩咸腥。扎格尔越逼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各式各样的混乱情感充斥头脑,连长安不知不觉间使出了自己的全部手段——习练不久的“白莲真气”澎湃在周身上下,随着心绪的荡漾体温渐渐升高,皮肤下面浮现出一朵一朵的白炽的轮廓。她的体型虽然轻盈,毕竟还是还有重量的,可身上的莲花一旦出现,□的胭脂马仿佛背着的不再是个大活人,而换了根羽毛似的,竟然在极高的速度里又加了一成!身后追赶的扎格尔眼中生出厉色,两匹马之间的距离眼看只剩尺许,却开始渐渐拉远了。

扎格尔顿时冒出三分怒,却又有七分惊;他爱马如命,向来将心爱的马匹当做极好的挚友看待,连大声呵斥都是少的,此刻却抄起了鞭子,狠狠一鞭打在马臀上,乌骓马嘶叫一声,口中喷出大量白沫,已不可思议地速度再次赶了上去!

身前不远处,连长安猛地转过身向着他——她竟然在全速奔驰的马背上放开了缰绳,双手持定一把雕花长弓,弓上搭着一根银色的箭矢。

“……不要追我!”她几乎是在尖叫着,“我不想伤你!”

那柄长弓是扎格尔的“安达”厄鲁送给她的仪式礼——连长安知道它很贵重,却并不真正明白,这些礼物都将在她与他的婚礼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他无法成为单于,而她也不会变成阏氏……她只是又羞又怒,她只是被那该死的矜持以及自己的心魔死死攫住无法动弹,她抓住那张随意挂在马鞍前的雕弓就像它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件东西来让自己摆脱目前至大的窘态。

她依然忍住没有哭,可声音却比哭泣还要惨然,还要让人肝肠寸断:“别逼我……扎格尔,求你别逼我……”

锋利的箭镞在颠簸的马背上起伏,于灿烂的日光下闪烁,扎格尔彻底目瞪口呆。那柄弓瞧着并不起眼,却是上古神木所制,绝非一般人的臂力可以使动——可他纤秀单薄的塔格丽,却用那样一种危险而别扭的姿势,会挽雕弓如满月!

“长安——”他终于开口唤她,声音无限惊悸。与此同时,她双手一抖,箭如流星疾飞而来!

一番追逐之后,二人之间只隔着两丈左右的距离。箭一离弦立刻化作银白的虚影,不过弹指功夫,抑或连一弹指的光阴也用不到,扎格尔便听见一声尖啸擦着左耳飞过,他的半边脸都被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生疼。

扎格尔有没有被这一箭吓住,实在不好说,但连长安肯定是给吓坏了。那一箭她根本没有瞄准,她甚至没有真的想射出去——只是感觉身前破了一个大洞,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她怕啊、怕啊,实在是怕极了,却又完全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把真实的心意表达出来么?甚至……怕到完全不敢承认,以自己的“真心”为耻么?

——那样害怕……害怕失去你……

***

……扎格尔缓缓地、缓缓地将手伸向左鬓,动作简直像是凝住了。那一瞬间,他满脸的心急火燎满脸的惊怒交集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荒凉,如同这遍地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座下的乌骓最懂得主人的心思,渐渐放缓了蹄子;而那匹胭脂马,逐渐消失在遥远的前方。

——草地上抛着一张弓,弓弦已断为两截,断口处有殷红的血迹。阿衍部的塔索、未来的单于扎格尔缓缓下马,缓缓拾起那张残弓来;他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抑或是上辈子之前,在那个刀光密布死亡纵横的山谷中,在那个夜晚……她与他之间、那场致命的逃离。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真的抱歉,上个礼拜临时出差,又没有存稿,出差回来又做项目书,实在是……我欠大家两章,争取一礼拜多赶一章尽快补出来,说话算数!家里没网,没办法及时通知大家,真的是万分抱歉!

再来……回到正题,话说……在俺年轻的时候,在俺依然很作很作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架都是这么吵起来的……往事不堪回首,准老公同学您的确辛苦了,虽然您有时候真的木到让我恨不得踹两脚才解恨,但每次真的踹你时一般情况下你都是无辜的……是啊,小安子什么都不像我,就这点像,她真不幸……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真主安拉上帝阿门玛利亚……

                  【四二】日昭月华

马儿狂奔不休,周身上下如同火焰般烧灼;眼泪早已被高热蒸干,甚至连血管中的液体都要沸腾起来——只除却胸前一片冰冷;除却那颗冻结着、无法融化的心。

连长安在后悔。事实上,从她按捺不住、向扎格尔尖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深深地后悔了。不管他做了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她都应该好好问他,好好与他剖白清楚才是——哪怕是假话,她也应该听一听的。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越做越错;自己这样激烈的反应,除却火上浇油,不会有别的任何结果;可偏偏就是从无法自抑,无法忍受。

连长安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之前,几乎是转世投胎之前,当将军府中那位幸运的小姐中选入侍的时候,曾有教习礼仪的老嬷嬷从太极宫内来,教导她饮食行卧的诸般规矩。除此之外,那些嬷嬷们也不忘谆谆告诫:“贵人是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该读过圣人的《诗三百》吧?那开篇第一便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即是讲为后妃者的德行,持身、修德、戒急、戒妒,母仪天下者应如是……”

当年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的女孩儿晕乎乎听着,晕乎乎点头不迭,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已有伴侣的消息,大约也会伤痛莫名吧?但决计不会如自己这般失态的——就连连长安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失态,像是被大人抓住的正在偷偷做坏事的小鬼,猛然间羞愤交集,拼命挣扎,希图用拳打脚踢嚎啕大哭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恐惧……在她胡乱抓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胡乱张弓搭箭胡乱射出去的时候,破空声尖利呼哨,仿佛在说,她与那犯错的小孩子并无不同:知道错了所以羞怯,为了摆脱这种羞怯,反而一错再错下去……原来自己并没有变得坚强,并没有变得更有勇气,只是用好几百个日日夜夜的锤炼与打磨铸了一层看似坚强、看似勇气十足的虚假的保护壳;而那个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可耻地躲在壳中,可耻的软弱。

——连长安猛地醒悟到,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表达内心。她可有多么羡慕扎格尔身上那种草原的气质,像阳光一样纯粹,可以大声的说“喜欢”,毫不犹豫,甚至充满骄傲。草原的子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从不以自己的真情实感为耻,坦率的就像是头顶上的蓝天。她多么想变成这样的人,想得心里一阵一阵疼痛,却终究……做不到,她不配。

那一箭射出,扎格尔再也没有追上来。不知不觉之间,连长安已在无垠的草场上奔行了很久。随着心跳声渐渐平缓,她渐渐恢复了镇定。终于勒住马匹,举头四顾,试图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天高地阔,云朵如同蔚蓝草场上雪白的牛羊,从苍穹一边飞快地奔向另一边;而在这白云之下,在她四周,到处都是零零散散低头啃食草根的羊群。看来她应当还没有奔出阿衍部的范围,只要随意遇到某个牧人,就能为她指点塔索所在的王帐的方向。

——可是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回去吗?

——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

马儿就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根直竖在土里的套马杆。杆顶挂着许多条绘有五彩的经幡,而杆下,则是无数黑色的燧石。

一个满头白发、瘦小佝偻的背影跪伏在燧石堆中,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身上的旧皮袄泛出奇妙的金红色光辉。直到马蹄声近了,直到连长安甩蹬下马,她始终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那是个极老、极老的女人,和这草原上绝大多数穷苦的牧民一般,烈风与狂沙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彻底毁掉了她的容颜。连长安此刻看到的整张面孔黝黑粗粝,漫布着沟壑以及皱纹,甚至连五官都隐没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里——那女人跪在黄土中,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散落的黑色燧石,堆叠出一座座锥形的塔。

“……嬷嬷,这是什么?”连长安看着她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抛开马缰,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问道。

那老妇人极缓极缓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飞快地垂下眼帘,答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你不知道么?”见她摇头,便伸出手来指向稍远处,一座一座相邻的黑色碎石塔点数过来,口中道,“这是我的丈夫——第一个丈夫……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大的九岁,小的三岁,他们都死在我第二个丈夫手里……然后这是我和第二个丈夫夭折在襁褓里的女儿,我最后一个孩子……这是我第二个丈夫,他死在小女儿咽气后的又一个冬天……”

老妇人不带任何感情的说着这些话,用干瘪的嘴唇徐徐倾诉自己的一生。末了,她用手指在这一整片碎石塔前一划,哑声重复道:“这是‘加鲁特堆’啊,为了哀悼他们……”

——连长安忽然明白了,这里是“死者之地”;只有风知道死者的痕迹。

一股激流从冰冻的心房内窜出,直达四肢百骸;她忽然有了某种奇异冲动,竟跪倒在地,学着那老妇的样子,将散落在旁的黑色燧石一块一块垒起:从不曾对她慈爱的笑过、却终究给了她生命的父亲……早已不记得样貌、命薄如纸的母亲……她自小又羡又妒、拼命想成为却最终无法像她那样的妹妹……小叶、小竹、柳枝、冬梅……驸马府中宽厚善良的掌库娘子……还有,被杨什长救回来的、只剩下一口气也许现在已经死了的叶洲……

纤纤柔荑抠入尘泥,黑土渗入了精心养护的指甲的缝隙,从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连长安的心中满怀哀悼——不带任何情仇爱恨,只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对那些曾经活过、而此刻业已死去业已消失的生命真心诚意、纯粹的哀悼。他们都像是透明的幽灵,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穿过她的生命,又往另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去了;此生此世、抑或者永生永世,注定再也不会相逢。

……她还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一丝不苟地堆砌石塔:叶洲的弟弟叶曦……还有在龙城的那个夜里,被她一刀砍为两段的无名兵卒……连长安忽然抛下石块,她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完成这件浩大工作,“白莲”降世,带来血与火,带来骸骨以及泪水——命运为什么选择了她?把这样沉重的砝码交给她这样一个轻薄、软弱、游移不定的女子?

“……在‘加鲁特堆’前,活人可以和死人交谈,长生天会倾听你的声音——你在祈祷什么呢,孩子?”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那样平静、仿佛一双温柔的羽翼将她紧紧包裹的声音。

“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的话,”连长安低垂着头,轻声道,“我希望他们能解答我心中的难题……”

“哦?”苍老的声音微微抬高,“你有什么样的难题?”

连长安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首苦思;俄而,她换了一个较舒适的姿势坐倒在草地上,双手抱膝,秀美的头颅靠在膝盖上,声音如同梦呓:“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小就不喜欢。我很想被称赞,很想变成别人,很想有人爱我……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但……总是在犯错,总是在失去……”

“每个人都在犯错,每个人都在失去……我们都是被蒙住眼睛,在草原上流浪的羊羔子。这没什么值得烦心的,向前走就是了。别去想为什么要走,也别去想会走到哪里——走就是了。”

连长安“嗤”的一声笑出来,将头侧过去看她:“嬷嬷,你真有趣,你真像扎……你真像一个……我喜欢的人……是不是你们草原人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坚定,不会迷惘?”

衰老的妇人也“嗤”的一声笑起来,脸上皴裂的皮肤登时皱成一朵奇异的花:“你没有见过草原上的暴风雪吧?也没有见过戈壁滩上的黑沙卷吧?只消一夜功夫,上万的牛羊就得死去大半。这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卯足了劲头向前走,向前走总会有人有牲□下来,可若停在原地想三想四,大家都会死的,一个也不剩——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你以为我们草原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只不过我们明白,若不坚定,若只是回头看,只会牺牲更多更多。”

连长安全没料到在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胸中,竟会有如此丘壑,顿时怔住。一时间,她甚至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神灵化身。她定定望着这佝偻的老者,又问:“婆婆,您能不能教教我,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我之前装作喜欢他,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希望有人对我好、帮我……但我现在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他了——我该怎么办?”

老嬷嬷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额伦娘,很像扎格尔,或者说很像草原上的子民,满满都是草原的味道:“这有什么难的?爱情就是爱情;爱他,就对他笑,就告诉他,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是个蠢丫头。”

“可是……可是……”连长安急道,“可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知道……可是……有别的女人……”

“咄!蠢丫头!好男人自然会有别的女人来抢;即使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难道你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连长安闻言又是一怔,忽然将头埋进双臂间,呵呵低笑起来。

***

……那一天,年纪相差一倍有余的老少二人,就这样抱膝对坐在套马杆下,谈笑风生。在她们身前身后,黑色的碎石堆承载着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思念,在夕阳下闪烁着幽淡的光辉。那一天,是连长安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人聊得这么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涩与幼稚,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骂做“蠢丫头”,也一样开心快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金橙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牧人骑着马、甩着鞭子驱赶羊群逶迤归去;他们从“加鲁特堆”前经过,想是从连长安的装扮认出了她的身份,各个毕恭毕敬垂首致意。那老嬷嬷终于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腿儿,在连长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她道:“天晚了,你也饿了吧?去我的包里喝壶热奶茶吧。”

连长安很想推辞,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去找扎格尔,她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和他讲,虽然也许她还没办法讲得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告诉他——因为她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可是在这草原上,拒绝别人的邀请是最没礼貌的行为,于是连长安还是答应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只喝一壶热奶茶,然后就告辞离开。

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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