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名字,将来、就算泉下叩见,父王… 也不会认我的吧?”从舟把脸贴在酒坛上,望着很远很远的星辰。
“但母后为你取了名。”范雎想不出别的安慰。
他便笑得更苦,“‘虞从舟’?‘行畅且悠’?……呵,原来姓不是姓,名不是名…”
“我一生只想辅佐赵王,环并四方。本以为,生于乱世、也可似利舟得水;却原来、我只不过是流落他乡,犹如池鱼失水。”
梦想破碎的声音,在他心中振聋发聩。
虞从舟又捧起酒坛吞了几口,“我本想为将为相、立业拓疆。但现在,我是个没有国籍、没有立场的人。我的身份… 令我所有的志向都变得可笑、所有的牵挂都变成罪孽。”
“至少你对我的牵挂不是罪,我们是兄弟。你对小令箭的牵挂也不是孽,你们… 你们都是秦人,今后你与她相爱、不必再有顾忌……”
今后?他哪里还有什么今后,哥哥不会明白,他还牵挂赵王、牵挂赵国军士、赵国百姓。那在父王眼中定是三重罪,而他对哥哥和窈儿的牵挂,在赵王眼中、又怎会不是孽?
虞从舟回首看向范雎,又推了推他的酒樽、促他又饮一轮。
“命运是不是和我开了一个很冷的玩笑?我和窈儿… 我们相遇的时候,明明都是赵人,及至我怀疑她是秦人的时候,我曾经为了三军安危,竟想过要处死她,可原来、连我也是秦人…
“…我又凭什么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范雎知他难以接受。他虽是秦国世子,却不能直面秦王,因为即使秦王不愿杀他,也会迫于隐忧、不得不杀他。他本是赵国上卿,却又从此无法面对赵王,因为他今后不能与秦人为敌、自认心中有愧了,不再能坦荡地襄助赵王。
忽然从舟的声音打断他紊乱的思绪,“哥哥,你从前说过,若窈儿和你一起回秦国、她的安危你全能做主,现在可还是如此?”
范雎不解,沉默地望着他,他便当他是默认。
“哥哥,你接窈儿… 回秦国吧……”虞从舟强撑着,但语声还是哽咽了,“从前我以为将她留在赵国、留在我身边,我就一定能护她周全,但其实、我只是一再害她受伤…”
“她中的是死士营的毒,与你无关。”范雎想要安慰。
从舟低下眼睫摇了摇头,“每次能救她的人都只有你,我… 我知道自己不配照顾她。如今,我在赵国、人鬼难分,就更没有资格留住她。”
“从舟,你可曾想过同我一起入秦?”范雎想要伸手去拉他,浑身却被酒意撕扯,失了力气。
“入秦?世人皆知我是赵国上卿,入秦也只会引得芥蒂丛生、令你添难。况且,娘亲不想我入秦,我不会违了娘的意思。”
月光之下,无根的花雨飘落在二人身上,从舟拈着一瓣落花,并不遮掩真心,
“我身上虽然流着秦人的血,但我的心早就在赵国生了根。人不如花,撕不开自己的心、斩不断自己的根。”
想到此,虞从舟心中忽然满是怜意,自言自语道,
“窈儿全家都是秦人,她的根、本在秦国。这些年留在赵国必非她所愿。是我一再让她两难。”
范雎酒意上涌,忍不住斥道,“你莫忘了你的根也在秦国!”
虞从舟知道范雎是怕他敌我不分,便挪近他身侧垂首道,
“哥哥放心,我自会辞去赵国帅印,从今后,隐姓埋名……绝不会与你作对、也再不敢与秦人为敌。”
哥哥和窈儿都曾说过,要他莫攻秦城、莫为赵将… 当初不懂,此时他又怎会不从。
“隐姓埋名?你想要逃避?”范雎知他原是心志高远,听见那四字从他口中说出,似乎能触到他心间层叠的薄冰。
从舟苦笑,若是还剩哪怕一线去处、又有谁会想逃避?
“…我早就避无可避。秦国,赵国,都不是我的国,也没有我的家。天下之大,却哪里都不可能有我的避风之处。”
“你可以来找我。我们是兄弟。”
明知不会,但从舟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见范雎脸上酒熏的润红越来越深,虞从舟回想起最初在洺烟湖边那一场相问逼认、浅浅微笑道,“哥哥,当初我第一次拿着毕首玉、要逼你相认时,我其实、一心想做你的避风之所。”
“你这是僭越,别忘了长兄如父……”
虞从舟抿唇一笑,又顺从地点了点头,“嗯。”
范雎只觉思绪越来越沉,醉意越来越深,忽然感觉到有样润凉剔透的东西塞进他手中,
“这是你送窈儿的碧鹿笛,我一直藏着、不肯还给她……对不起。”
绕过两次更迭,原来还是哥哥与窈儿各持一支、才是最好最衬的相配。
从舟站起身,心里明白、不论对情对亲、对国对君,都已到了该远远藏起来的时候了。
他顺着桃花飘散的方向,越过桃花丘、与从前最眷恋的一切走向天各一方。范雎还想伸手挽留,但已力不从心
……
很快朝野便传遍了,虞上卿退了帅印,甚至多日未见早朝。
有传言说,是因为虞父的猝亡,乱了他的神思。
也有人说,是他府上那妖精、时而扮男时而扮女、不知姓楚还是姓顾,总之懵了他的心志。
赵王坐在殿上,怵怵地看着手中帅印。从舟辞帅,竟连一个因由都不曾告诉他、竟连一面都不曾来见他,这全不似他的从舟。他直觉相信,从舟必有难言之隐,但再如何这般说与自己听,仍是情绪郁滞,数日来不能安寝。
夜深星稀,赵王披了锦袍,不知不觉往王宫南面的紫竹林走去。蔡小六离得远远的跟侍,赵王似乎浑然不觉。
走入竹林,他提袖拂过石凳石台,怔怔坐下。已是四更天,月弯才刚刚升起。清冷的月光凉凉洒来,将他俊秀的身影投向西方,深深映入紫竹林中。
紫竹之间飘过一阵流香,比麝淡,比兰清。幽幽转转酝在他脑海中。那么熟悉,他戚然苦笑。
他想喝酒,一回首才发现台上无酒。蔡小六是个聪明有识的,适时奉上一瓶渌酒、一盏金樽。
赵王泻酒波于樽中,一抬手竟去对月敬酒,柔声道,“从舟,可与我对饮否?”
蔡小六见赵王未饮先醉,打了个哆嗦,麻了半边身。
没有回答,赵王悠悠哂笑。金樽贴口,一仰而尽。
“从舟,还记得小时候你做我侍读的日子么?”赵王心无旁骛,仍旧自饮自语,“那时,每次你心烦意乱,总会躲在这竹林中,你总是怕我记挂…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是你不知道。每每你躲在这石台边时,我亦藏在紫竹林后。你若心有烦忧,我怎会不察。看你失落彷徨,我心急如焚,方知君王亦会如此无能。”
他抿嘴寂寞一笑,又饮一樽。
“后来沙丘一劫,你我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时我曾立誓,再也不让你因我而伤,必倾我君王之力,予你所爱、取你所求。
“但或许,冥冥中伤了你的人,正是我么?
“那年我封你为中卿,虞太傅愤而辞官。从那时起,我便隐隐知道,他有很深的秘密隐瞒了你我。我很怕,那秘密有朝一日会成为隔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鸿沟。
“如今虞太傅故去,你亦不再来。想来他已经把那秘密告知于你…
“从舟,是不是我… 让你左右为难了?”
赵王轻啜了一口,一滴泪悄悄滑入酒樽、溶于酒波,“我料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但从舟,你还会回来的,是吗?没有你,我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了。”
……
此后数日,赵王每晚难寐,都会躲去那紫竹林中独饮独语。有时林间拾步,有时望月而歌,寒薄之声难应暖春之景。
“今晚的月亮竟然升得这么迟?”他斜目远望,一勾暗黄透红的月牙挂在东天地平线上,低低斜斜,忧伤撩人。
他拿过金樽,正要饮,却见一片紫竹叶飘落樽中,浮于酒上。他叹笑一声,不觉想起少年时的嬉戏。
赵王玉指轻拢,夹出那片竹叶,双手相辅,将竹叶抿于唇间。
悠悠扬扬,他忽然吹将起来,略有青涩,但音调委婉,如梦如魅。
旧时情景霎那间在竹林中湮开。似在朝阳下,紫叶旁,金冠白袍的他以竹叶为笛,而紫衣少年和声以歌。那和声音律沉凉微亢,紫衣少年所唱全然浮于梦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赵王嘴角微微笑着,喉间却难忍一道泣声。而此时此刻,他听见另一声强抑的哭喘,也似和音一般,从紫竹林外飘浮传来。
他放下竹叶,倚着林中清风慢慢向一排浓密的紫竹走去。月牙儿的光印在他背脊上,将他的影子拉的斜斜长长、穿过那排婆娑紫竹,透向暗淡远处。
“从舟,明日就是月朔了,再无月光。你,还会再来这里陪我吗?”
赵王透过扑朔飘扬的竹叶,望向紫竹林外的那抹暗紫身影。
从舟,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是你不知道。你每晚都在这里,隔着竹林、听我说话,望我饮酒,我早已猜到。我说了这么多,你却始终站在我的影子里、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会将你压抑如斯?
竹林踏影…无月便无影。明日,你不会再来了?
林外的人没有回答。赵王听见悉索之声,是从舟锦衣掠地,跪在他的影中。
他心酸难耐,一步迈前,却见从舟跪行着亦向后退去。
赵王立刻停了脚步,两人两道清影,毕竟还是被一排紫竹隔开两边。赵王站在月光下,从舟跪在暗影中。
“我竟让你如此为难…”赵王歉声一叹,“我不会逼你,你也不必顾忌我,至于那伤了你的秘密…
“你不说,我便不猜。我不怕你瞒我,只怕猜错了,会坏了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
☆、两处瑶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句引用读者大大 十二少 的评论 :)
楚姜窈的伤势好些了;可以自己坐起身、可以自己扶墙走。她知道淮哥哥就要回秦,也听说从舟已经好多天没有回过虞宅了。
范雎牵过马,倚在亭边;轻声探问,“小令箭,你……和我一起回秦国么?”
“回秦国?”小令箭放下手中笔墨;“…秦国从来也没有我的家。”
范雎明白她的意思;虽早有所料;但还是难免心口蛭闷。
“从前从舟哥哥同我说;我是赵国人,我也曾真心想把赵国当作自己的家。但原来… 真的是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她抿了抿嘴,忽然又简单一笑,“仔细想来,倒还是魏国大梁的那些破庙漏檐更像是我的家。”
她越想越出神,不觉咯咯轻笑。
范雎猜的到她在想些什么糗事,宠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廓,
“我们少时… 也能算快活么?”
“当然。”小令箭仰起娇俏的笑脸,眨了眨眼道,“就是吃的少点,衣服破点,屋子冷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心情最不好受的时候,最爱回想和淮哥哥在一起的日子… 好像能忘掉烦恼。”
“人都说青梅竹马最难忘,但我们那时既没有青梅,也没有过竹马。”
小令箭看着范雎难得愣愣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嗯,倒也是。‘酸梅’和‘竹棍’挨得比较多一点……”
范雎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语,只是立在一旁、半晌无声。
“小令箭… ”他忽然神色极肃,咬着牙关、垂下眼睫,似乎遮挡着心中最后的挣扎,
“…你… 有没有……爱过我?”
语声渐轻,鬼使神差一般,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会问出这一句,不禁双手微微发颤,他拂过广袖,挡住指尖。
小令箭怔住了,脸上错综复杂、却并无羞红之色,只是忽隐忽现着深深回忆的心绪。
“爱过。”
她沉沉埋下头,不敢让范雎看见,“ …但小时候,是不敢爱,淮哥哥和我身份悬殊。长大了,更是爱不到,我和淮哥哥天遥地远。”
这一句‘爱过’,毫无预警地刺进范雎心底,就像彼岸花开,艳虽艳极,伤亦伤极。
阻断他与她的,毕竟不是孽缘,而是宿命。
若他不曾身负血海深仇、若他不曾只身入秦、若他可以忘记父辈恩怨、只与她徜徉山水之间,那么,那一个爱字,
可不可以给多一点时间,
可不可以不错过,
可不可以一辈子?
但就算是那样,他或许也会有另一种年少轻狂、或许也不甘心在乱世中寂寂无闻*,或许也没有福气独善其身……
原来命运若要教他煎熬,本就可以寻出许多理由。
他点了点头、认命了一般,戚然一笑,眺望亭外柳叶纷飞,“那,你爱从舟么?”
风声渐急,柳丝扬到最高处,他听见她低低一声,“嗯”。
“为何一直不告诉他?”他转过身,看见她的唇殷红得快被咬出血。
小令箭灰着脸抿着一丝笑,摇了摇头说,“情丝深重,可惜缘丝菲薄。”
范雎抬起手,抚摸她的长发,心疼她的退却。
“你打算留在赵国找从舟?”他问道。
“嗯。他现在… 也是无家无国的人,我想找到他,陪陪他。”
“怎是无家无国?他是秦国人。”
“秦国人,赵国心?”小令箭涩涩一笑,“赵国、赵军、赵王,早就已经深深刻在他心上,他此生所有的志向都建在他对赵国的信念之上……”
范雎想起那夜从舟也这般说过,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自从从舟知道身世真相,并未曾与小令箭有过一夕交谈,他撤身远走、以为不该再乱她心境,但她其实早已懂他,盼着与他心意相通。
范雎望了望天边暗霞,实在不忍再留。即使从舟离开,这片天地中竟仍旧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
他缓缓转身,见他就要离去,小令箭赶紧撑起身来,蹒跚走过几步,拉着他的手张了张口,又不知能说什么,眼神中满是忧虑牵挂。
“我会照顾自己,不必担心。”范雎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凉,触上她肌肤却令她感到一阵温暖。
小令箭低了头,指尖慢慢抚搓他的手掌。小时候日日相见、从未分离,长大了却每次一别都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但她的目光忽然怔住,身上止不住地发寒,双眼再也无法从他手上挪开。
两人手上都有相似的淡青色疤纹,细密交错、如絮如络,都是‘命追’裂肤后的残疤,明明白白地印证了这几日来小令箭心中的疑猜。
“淮哥哥!… 你怎么可以…”小令箭霎那哽咽,他竟为了救她以身试毒?!那十数日的毒发之痛、绝望之悲、顿时再度涌过心间,淮哥哥竟然为她受那千般折磨、而她却毫不知情?
她身体发软,依着他身体瘫滑而下、跪在他脚边。她一手紧紧抱住范雎双腿,初时强压泣声,但悲伤愧疚愈发激荡胸间、再难自已,不觉已是嚎啕、难掩全身颤抖,哭声撕心裂肺。
小令箭,你到底有多久没有这般大声哭过了?从小你是个最不擅掩饰情绪的孩子,但后来…爱不敢爱,哭不敢哭,一个人淹在恐惧里,转过身又总是微笑。
哭出来也好,我最怕你、哭也不自由。
“淮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伤自己?如果没有解药、如果根本没有解药怎么办… 要怎么办?!… ”她想到自己几乎害死了淮,心痛自责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只是一个小乞丐,怎么值得你……”
范雎一把拉起她,直直盯住她的双眸说,“你做小乞丐的时候,我也是。你流浪无依、以为自己是孤儿时,我也是。你被逼无奈、在赵国做间谍时,我也是。我们根本就是同命相连,哪有什么不同?!”
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捧着她全已泪湿的脸说,
“小令箭,你早就已经是溶入我骨血的一部分,若我以我骨血之伤,能救你一命,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得失之分。”
他不要她记恩,他不要她愧疚,那都不是爱。他微微笑了笑,松开她、退了几步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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