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刻如雷轰顶、脸上却强作镇定,他紧了紧臂弯、她瘫在他怀中,苍白的面容淡杳得仿佛一株在冰山上沉睡千年的雪莲。但这一抱令他心神稍缓,因为她身上、明明还是暖的。
“这姑娘… ”刘医傅眼中略有疑惑,说,“她双瞳下眼白发紫,似乎是、中过某种缓性发作之毒… 所以这姑娘或许并非是因杖毙,而是毒发身亡。”
虞从舟再听不得毙、亡二字,脱口喊道,“她没有死!她还没有死!”
但医傅是说,她中了毒?虞从舟想起她在秦国地牢里曾以毒诈死,或许此番她又是以毒自保?他连忙托起她身体,一掌抵在她背后,丹田运气、想要像那次一样为她输入真气,或许她就会醒来了。
他依然记得,那次他将真气逼入,曾在行到她心肺时,受到一股极强的寒气阻挡。但这一次完全不同,他的掌心竟像压在朽门上一般,她体内如同槁木、无血肉相承,真气完全无法灌入。
是另一种毒么?他愈加慌了神。刘医傅方才说、是缓性发作之毒… 她究竟何时中的毒,究竟是谁下的毒?
他心中如冰水倒灌,但止不住、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念想:既然是毒,一定有解药。
又或许,如同上次一样,不需要解药,几个时辰后她就会醒来…
他把她搂在怀中,她身上明明还是暖的——他不断对自己这么说。这是他心里唯一还能依赖的一点温度……
直到在竹亭中,沈闻那一句、“她那朋友似乎与公子有缘”,一下子将他激醒。平原君和姜窈都提过、哥哥通晓医理毒经。他心里多了一分希望,甚至庆幸离开邯郸时、将哥哥劫了来。既然他在、一定能救回姜窈…
……
此时已离竹屋甚近。看见屋里的烛光,范雎在马背上一回头,厉色目光扫过、直直剜在从舟脸上。虞从舟敛着神色点了点头,示意姜窈就在此间。
二人翻身下马。虞从舟砰地推开门,一时间却不敢跨入。范雎一把扯开他、迈进房去。
但只三两步,范雎亦如锥石触地,定在当下。十日前、还曾见过小令箭,但那次他头痛眼昏、无法看得真切,雷雨声中,他只顾狠话劈去、她只是流泪语塞……怎曾想、再别再见,她只剩下这点光景。
他憋着一口气,走到小令箭榻边。见她左臂被一箭贯穿,未得上药缝合,此刻已发褐泛浓。腰间不知被何物割磨,多处伤口深及寸许,而她原本雪白的颈项、他本连一吻都不舍、此时淤肿着一道长长的深紫勒痕。
他如同刘医傅一般,切过她的脉搏、又拨看她双眼,一时间手指发颤、脸色蜡黄,眼眶里却强忍着泪。他摸索着摊开她的双手,见她掌心一团黑青之色,他突然猛吸一口气、眼中泪水不由啪啪坠下。
虞从舟怵在一旁、看见范雎如此哀绝的神色,顿觉骨骼碎恸,瘫跪在地。
范雎冷冷的视线扫过、透过泪水的寒光,直直地刺向他。
范雎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从舟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飘飘摇摇的袍摆,和紧紧捏实的拳。从舟悔恨地闭上眼,此时倒希望他能杀了他、就可以到地下去向她赎罪。但却并无疼痛砸在他身上,他听见范雎沉闷吼了一句,
“你还可以再残忍一些么?!”
哥哥的话如透钉一般钉在他心底,他此时只觉头顶被深水淹过,最后一丝希望也已如细沙般被浪卷走。
“为什么对她动刑?为什么要绞死她?!为什么!”
虞从舟怔怔忪忪,如魂游魄外,“那时我以为… 她是敌人… ”
“若她是你敌人,你亦是她敌人,她可曾这般对你?!”
责诘如锥。虞从舟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房中沉寂片刻,忽然听见范雎撤步走回榻边。少顷,一阵温柔悲凉的声音从床榻那边传来,
“小令箭,是我,你听见我了么…
“你要我来,我来了,你不要再睡了… ”
范雎嘴角抿着一抹苦寒的笑,眼神如薄雾漂浮、拢在她脸上。
虞从舟看见他这般神态,心中忽寒忽紧,是哥哥伤入心魔,还是…… 他急切地跪行几步、脱口问道,“她尚有一救?!”
范雎浅浅抬起头,冷戾嘲谑地望着他,眼中是一道怒到极处的幽暗,
“你杀了她、才把她的命来赌在我身上?!”
虞从舟心中一哽,双眼怔怔。
范雎的目光愈发尖利毒刻,“仅这一次,你赌对了……”
范雎转过身,两手抚摸着小令箭的掌心,忽然深情地纵身俯下、亲吻住她。当温暖的双唇贴上她干裂苍白的嘴,他心中苦涩如潮。曾经幻想过一百种与她初吻的愿景,怎能料到、竟是在她魂若游丝时。
虞从舟此时枯如木石。若是十天之前,有人在他眼前强吻姜窈,他一定难以克制、会一把抢过姜窈。但现在,自己是杀她的凶手、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吻她的人……
范雎以舌尖相探、撬开她的双唇,使自己与她气息相通,他的唇瓣依旧贴着她的嘴摩挲辗转。他双手捧着她的脸庞,一滴眼泪滴落,滑至她的泉窝。
他齿间一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鲜血瞬间涌出、口中满是腥涩。他一点一滴的将血喂给小令箭,又怕她身无知觉、会被呛到,他用手按压她头颈的穴位、使她咽下。
得了那血,片刻之后、小令箭忽然眉目紧皱,一声黯吸,胸口顿时有了起伏。她真的又有了气息?!虞从舟惊诧地不由自控向前迈扑行了一步,但突然难敌心中罪恶愧疚、定在那瞬。
范雎并不松口、依旧执着在她苦凉的唇齿之间,胶濯碾拂。他同时一手滑向她的腕骨、仔细去摸她的脉息。
似乎强渡了那最险的一关,范雎紧紧闭上眼、感恩般缓出一口气。他轻轻游离她的唇,以额间点触在她眉心,心痛难抑、但又庆幸她重有了脉息。
他听见虞从舟颤音发苦,“是我杀了她……我是魔是鬼… 哥哥可是神仙,当真能起死回生?”
“她中了我的毒。我自然知道毒理。”
“你的毒?”
“她昨日一定给自己服过‘血红缚’。那毒六个时辰后会发挥药效,一旦遇到外界重创,便会令她闭息停心,血如冰、身如槁,再也不知痛楚、与死人无异。”
虞从舟呆了半晌,上一次她诈死、是被他连累的,这一次却是被他逼到绝处。他怔怔道,“上回在秦国、她为了助我脱困、也用过另一种诈死的法子……”
“诈死?!”范雎锐目剑眉一挑,刺向他的眸心,“虞从舟!你可知这毒不可能自解?若毒发五日之内、无人与她以唇抵唇、以舌绕舌、撬开她闭息、度她一气、喂她饮血,她就会受冰血怵寒而死!但试问世上除了我懂此毒理之人之外,又有谁会去亲吻一具死尸?更不要说根本无人会寻至狭荣道乱葬谷中。她根本不是在诈死!她是换了种方式去等死!她只是惧怕你的酷刑之痛,才出此下策只盼以毒解脱!”
虞从舟被范雎斥得喉间腥气翻涌,立刻封了嘴、咽下那口血沫,再无他言。
哥哥骂的对,‘以毒解脱’… 是他对她的狠、残厉过冻血僵心之毒,她才会自己对自己下毒,不求生还、只为避痛、只为解脱……
竹屋之中,一人眼波横荡、一人眉目成烬。
忽听小令箭在榻上‘嗯嗯’发声、欲呼难呼,她喘吸渐促,额间冷汗涔涔。二人皆心中一紧,盯向她、害怕又起何变故。忽然她睫毛剧颤,似乎全然恢复了痛觉,整个身子在床榻上挣扎抽腾,却又无力逃脱。仿佛一尾失水之鱼、被摔在泥岸上,窒痛挣弹、却连翻身都不自由。
小令箭痛苦的惨呼声越来越响,越想逃脱却越失了气力。范雎急得手心濡湿,不知道她究竟何处最痛。她在昏迷中竟努力挺直头颈、双肩离榻,似乎使她得了一丝缓解。但她无力撑住,再落回床上时,立刻喘得愈加痛苦。范雎连忙双手一托,将她全身抱起,搂进怀中。她的头耷拉靠在他肩膀上,终于长长吸了口气、缓去了怆呼,微微哆嗦着又沉沉昏去。
此时她背上的伤痕方才全部显在范雎眼前。憷目深红、鞭痕道道,竟翻开寸许、深辟入骨,腰间背上亦因杖刑而血肉模糊。范雎顿时泪如雨下,臂弯不知该轻该重,想抱紧她又无处落手。他眸若冰刻,盯着从舟低沉泣道,
“原来你真的可以更残忍!你还不如一剑杀了她!”
虞从舟脑中轰鸣、再睁不开眼、蓦地曲身匍在地上,“哥哥,你一剑杀了我!是我罪孽深重……”
范雎置若罔闻,尽量轻柔地将小令箭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便往门外停着的那辆马车走去。虞从舟又慌又痛,不自控地追上他颤声问道,“哥哥… 你要去哪儿?”
“回秦国。”
“不要走… 你、你是赵人……爹爹他一直在寻你。”从舟拉住他的衣袖,跪在他脚边垂泪、却又不自禁道,
“也求你、不要带她走……”
“我是赵人……”范雎垂眼苦笑一声,复又凝视他道,“我与赵国无关,我是秦国暗间。你想我留下来、继续蛊惑赵人?”
“你… ”
“怎么,你也要将我杖毙?”范雎冷冷一笑,“在魏国大梁,你已经诬陷我于死罪、累我被杖毙过一回。你欠我一债,还想再来一遍?!”
虞从舟窒了呼吸,不敢再求。又听范雎的声音冰冷刺来,
“我怀里的,是你欠的第二债。”
沉过须臾,范雎一字一顿道,
“让开!”
前孽后债、确实都由他起,从舟心生绝望、自知再无可解,缓缓松了手。
67雨后绸缪
范雎驾着竹屋外马车带小令箭离开。从舟看车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色密林中;苦涩无力地闭了眼。
视线黯淡;方觉双膝早已痛若针刺,麻若朽木。可能是这场大雨湿气太重;膝患又如蛊虫发作。
从舟耳边却不自觉地想起姜窈当初清灵温暖声音;“是不是刚才地牢里太阴湿了;风湿又犯了?”
他喉咙一酸,这世上除了叶医傅;姜窈是唯一一个察觉他膝痛顽疾人。他还记得她撕下自己裙子包裹在他膝上,他还记得她那时寻来那头驴子。哥哥斥问对;若她是敌人;可曾对他残忍?
膝痛… 地牢… 虞从舟混沌脑海中忽然想起昨日在地牢里、从她怀中掉落那一对护膝。那是……给他?
他翻身上马,驰回骞泠。再入地牢时;阴湿之气扑面而来;双膝更如错骨般疼痛。他扶墙走进刑室,地上还残留着姜窈血。在墙脚,他看见那对护膝。
拾进手中,虽然已被撕得残破不堪,但仍然触感柔软,带着蓬松暖意。此时细看那黑白参杂纤维,似乎是她在秦国山岭上顽皮地剪下牦牛毛。那时她挑着眉笑道,“有用哒,等弄好了再告诉。”
她那时便想编一对护膝给他、让他不再受寒犯疾?昨日却一字未提……但是当时,就算她说了,又会改变他怀疑吗?
是那竹签之刑太酷栗,让她不敢再惹一丝‘感情签’之嫌。虽然她说,除了感情签、她早就一无所有。
他忍着酸哽把护膝揉进袖中,起身时,看见那根被他扔进枯草堆中她银色软剑。他也将它盘起,别在腰带上
……
三日后,晁也回报、已找到范雎下落,他住在蒲水镇一座郑氏空宅中,看样子、是想等小令箭有些好转,便入秦。
虞从舟命杜宾监管全军,自己与晁也不着痕迹地离开骞泠,向蒲水镇而去。
入夜微凉。虞从舟轻身腾跃,翻进郑宅时,见书房华灯明亮,房门大开,范雎端坐案边,读着一卷文书。
他走到书房门口,范雎嘴角牵了一抹冷笑,抬眼看了看他。全无惊讶,似乎在等他来到。
虞从舟吐了口气,也并未打算藏匿。他立在阶下,说,“哥哥,姜窈她… 好一些么?”
“不是就怕她不死、吊完绞刑、又施杖刑么?今日怎又生了慈悲?”范雎眼神幽幽转转,并不锋利,说出来话却字字如箭。
虞从舟定在原地,无语向问。但看见范雎悠适神态,他猜想姜窈应脱离了极险。
“、不能带她去秦国。”从舟沉声道。
“她早已死在杖下。此刻,有何资格同说‘不能’?”
虞从舟气息翻腾,语速渐快,“她若真是秦国死士,如今任务未成、身份暴露,秦人怎会留她性命?”
“她生死做主!”范雎腾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地剜了他一眼,
“自不会让她、像在身边时那般,落得个‘救人反被毙’下场!”
范雎转身向窗边走去,看着窗外明月,负手而立,“何况,不是至今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秦国暗人么?”
虞从舟一瞬间语塞,紧扣双唇,范雎句句戳中他痛处,半响,他方转圜道,
“若她不是秦国死士… 那她是赵人!赵国是她家,她哪里都不能去。”
范雎抚掌笑道,“好个‘赵国为家’!若每个人都有这么温暖‘家’,这世上又何须敌人?”
虞从舟一时间竟双手发软,长剑在他手中悚悚颤抖。
二人相视对立,落默为境,将一门内外,站成沉浮两界。
虞从舟看向青黑夜空,见月上亥时,心知晁也等人应该已经得手。他心里明白,自从知道范雎是兄长后、便再也说不过范雎,只得一低首,向范雎道,
“哥哥,想带她回赵国。不是要应允,只是… ”虞从舟压了语音,“ …想到长幼尊卑,向禀知一声。”说罢,他也不等答,转身便离去,不敢再看范雎一眼。
对从舟势在必得性格,范雎也有几分了然于心,听他这般说了,竟也不惊讶,依然闲适地倚在窗边,“是亲自下令杖毙她,待她醒来,觉得当真留得住她?”
虞从舟在小径上一顿脚步,眉眼之间像折了骨翼风筝、悲沮绸缪。
好在哥哥瞧不见,虞从舟强自稳住声线、低沉应道,
“自会还她。”
说罢他紧紧握住剑柄,稳定身形,依然大步流星走出郑宅。
虞从舟走得远了,郑安平绕出门帘,走至范雎身后说,“公子,您真不带小令箭入秦了么?”
“看从舟这幅心神… 小令箭在他身边此时应该是安全。”范雎双眉深锁,重重心事此时才翻涌而出。
“公子在担心什么?是怕王上… ”
“不是怕王上,更不是怕王稽。只是…
“命寡福,只怕会拖累了她……”
范雎扶额一叹,语音愈发轻了,
“从前以为小令箭真是赵国人。但如今看来,她似乎瞒了许多。从舟说没有错,小令箭若真是逆了军命秦间,一旦入秦、定是凶多吉少。”
他抬头望月,眸光比夜色更凉,
“何况,有从舟照顾她,才好去替她寻解药,她剩时间不多了… ”
……
再次回到邯郸,已是初夏季节。虞从舟在虞府东北边巷市中秘密地置了个小宅子。那宅子名叫“弥叠香”,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姜窈会喜欢这个名字。
虞府中人只道公子怕热,整日都待在半醒楼中,因那儿地势高、风大。其实他每日每夜都在弥叠香园中,只留了几个亲信,帮他一起照料姜窈。
楚姜窈始终沉沉睡着,仅有偶尔几声梦呓、让他相信她一定会醒来。但她果真醒来时候,又会如何面对他,他又能拿什么留住她?
他把姜窈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进清晨这一盅药。晁也进屋来报,从乡下找来了楚伯。如今,他可以信任来照顾她,也只有从前楚天庄人了。
楚伯刚进屋时候,面色颇紧张。毕竟几日前刚有诏告,他家二小姐竟是秦国间谍、被当众处死了,正惴惴不知虞公子突然要他回邯郸是何用意。此时看到二小姐躺在虞公子怀里,方知事有隐情,立刻跪下行了一礼。
虞从舟抬手让他站起,觉得有满腹问题想问他,却不知从何问起。
“楚伯…”他终于开了口,“当年,江妍她、究竟是如何与姜窈相识相认?姜窈与楚家相认后这几年里,可曾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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