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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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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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嫁给了他?” 
  “我想是吧,可是他们没寄喜帖给我。” 
  “她跟你在哪里离婚的?” 
  “内华达州。” 
  “那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湾区?” 
  “她在哪里我是一点儿也没谱。喂,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可是他其实没有把这个话题抛诸脑后。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情绪贯流他全身,震撼了他,他的声音发着抖: 
  “你这招真够卑鄙,竟然把那张照片拿给屈梅国警长看!” 
  “哪里卑鄙了?” 
  “你让我当着他的面出丑。你起码也可以私下拿出来吧,不必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让我难堪。”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太太。” 
  他看我一眼,眼神里摆明的是不相信,让我不禁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或许我潜意识里早有这股直觉。 
  “照片再让我看看。”他说。 
  我把剪报递给他。他站着端详,无视于四周的人来人往和头上直升机的喧嚣吵嚷,犹如一个站在现在边缘的人俯视着他遥远的过去。等他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变得不一样了。他显得更老,也更保护自己了。他把剪报还给我。 
  “你从哪里拿到这张剪报的?从杰瑞那儿吗?”他问。 
  “不是。” 
  “是史丹·卜贺在《纪事报》上刊广告的吗?” 
  “显然是,”我说。“你看过这个广告吗?” 
  “也许,我不记得我看过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这广告是刊在《纪事报》上?” 
  他的回答平心静气: 
  “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那看来就像是《纪事报》的格式。”经过一阵深思,他又加上一句:“剪报里面有提到旧金山。” 
  这个答案大聪明了,我决定放他一马。 
  “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只是想到而已,”他说,牵动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杰瑞,而且我正好知道他平常都看《纪事报》。他以为旧金山是个已知世界的中心。” 
  “杰瑞看过这个广告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 
  “老兄,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怎么想,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举起他握紧的拳头,准备对我挥来,我也准备好要挡它。可是他又突然把手缩向自己胸口,低下头去看那一握拳头,仿佛那只是一只一时失控的小动物。然后他突然从露天看台后面转身走开,脚步仓促踉跄,仿佛就要昏倒。 
  我跟在他后面,中间隔了段距离。他垂着头,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惊讶,那是一种极度的失望。 
  他挺起身子,换上一副疲弱、灰心的表情,跟脸上的皱纹正相配。 
  “你在跟我过不去,”他对我说。“为什么?” 
  “从你身上很难套出什么资料来。” 
  “真的吗?其实我已经把我的人生故事全告诉你了,只是不甚有趣而已。” 
  “我认为很有趣。你等于已经承认杰瑞看过那则广告,这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我可是什么都没承认。不过为什么说很多事因此有了解释,你举个例子给我听听。” 
  “他可能跟史丹·卜贺联络上了,因此等于助了卜贺一臂之力。” 
  “卜贺根本不需要别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在这个问题上锲而不舍追了好些年了。他老爸离开他跟他妈妈,他从来没有原谅过他。” 
  “你曾经跟史丹·卜贺谈过这件事吗?” 
  “对,我是跟他谈过。” 
  “你有没有告诉他,跟他爸爸跑掉的女人是你太太?” 
  “这个不用我讲,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你说‘每个人’,指的是哪些人?” 
  “所有相关的人。这件绯闻在这个城里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现在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忘了。”柯帕奇看来又快昏倒了。“我们两个就不能也把它给忘了吗?这真的不是我爱谈的话题。” 
  “杰瑞对这件事的看法怎样?” 
  “他怪我——我告诉过你的。他非得咬定他妈妈离开我是活该,这样他才会称心如意。” 
  “他有没有去看过她?” 
  “就我所知是没有。你不太了解这情况。爱伦十五年前就离开了我,从此以后音讯全无,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就是那纸离婚通知书,而且还是从雷诺城她的律师那里寄来的。” 
  “那个律师叫什么名字?” 
  “事情过去这么久,我记不得了。” 
  我又把那本绿皮书拿出来,打开扉页,把那个雕有孔雀羽毛的书笺拿给他看。 
  “据我猜测,你前妻的娘家姓苏东,她本名叫做爱伦·苏东。” 
  “没错。” 
  “要是杰瑞没见过她,那这本书他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是她留下来的,她留下很多东西没拿走。” 
  “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匆促?” 
  “其实并不匆促,我眼看着这件事发生。她其实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做的生意。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中介房地产的推销员。她对我一星期工作七天、电话响个不停、还得对那些乡下小老太婆卑躬屈膝的工作很不以为然。爱伦要的是比较精致的东西,比较浪漫的那种。” 
  他的声音交杂着讽刺和悔恨。 
  “礼欧·卜贺就是这样的人吧——很浪漫?” 
  “这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不过就我的角度来看,他也不是那样。” 
  “那他是怎样的人?” 
  “他追女人就像有些男人酷爱猎鹿一样——只为了展现本。领,你懂吧?爱伦不应该把他看得那么认真。他儿子史丹也是。不过,我想或许史丹是想让自己相信,他爸爸的外遇有它的深义在。他想找到父亲,要他解释一番。” 
  “是谁杀了史丹·卜贺呢?” 
  柯帕奇挺起的厚实的肩膀,又任它垂下。 
  “谁知道呢?我想这宗谋杀案跟这件陈年旧事没什么关系。” 
  “势必大有关系,”我说。 
  柯帕奇直视着我。我俩之间已经滋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兄弟情愫,这份感情一方面是来自一个他并不知晓的事实——我太太也离我而去,也是通过律师把离婚文件寄给我——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中年人,正眼看着三个年轻人脱离了世界的轨道。 
  “好吧,”他说。“杰瑞的确看到了《纪事报》上的广告,那时候大概是六月下旬左右。他从照片里认出他妈妈,而他好像认为我应该想点办法才对。我告诉他,他这只是自找麻烦,他妈妈离开我们,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现在除了设法遗忘之外,什么办法也没得想。” 
  “那他怎么反应?” 
  “他也离我而去。这些你都知道了。” 
  柯帕奇对他的人生似乎意兴阑珊。 

  
 

 
18



  他钻进车子,往铁丝门那边倒车而去。我则朝反方向而行,走到大学校园的西侧。 
  台地的边缘有条路,可以迂回通到山脚一个被湮没的树丛里,也就是起火的地点。我看到那儿停着一个运货小卡车,有两个人在卡车四周忙来忙去,远看去,那蠕动的身影显得好渺小,其中一个动作拙笨而迅速,跟乔·凯西一样。 
  我沿着那条路走下去,经过一块被烧得精光的草丛区。在这条路下头,已经挖出一条跟路大致平行的防火线。有几块地方火舌跳过了防火线,不过另一边的火——城市所在的那一边——都已被扑灭。我转头回望,活力充沛的火团似乎远在山边,正朝东边移动。 
  山脚的小路散落着黑色的树枝和灰色的余烬,我小心地踏着余火前进,总算走到卜贺家山顶木屋原先矗立的宽阔平台上。木屋是木头做的,现在除了几套弹簧床垫、一个炉子、一个焦黑的锡水槽外,什么也没剩下。 
  我经过马厩原先的所在位置。史丹·卜贺被烧得只剩躯壳的敞篷车立在旷野里,没有轮胎的胎环陷在建筑物的灰烬当中。这景象颇似某个古文明的命运,经过好几个世纪的毁坏和湮圯,已经半埋在它的遗迹中。 
  那个运货小卡车停在通往上头山脊路的小道上,车的一侧有个警长兼验尸官的徽志。有个人坐在车里,可是早晨的阳光反射在挡风玻璃上,让我无法辨识。 
  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子看过去,在卡车上边一点,我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挖地,而乔·凯西站在旁边观望,两个人中间有一堆土。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惧、刺痛陡然升起,仿佛从现在开始,这个埋而复掘的事情每天都要一再发生。 
  珍走下卡车,向我扬扬手。她身上穿的还是前一天那套时髦衣裳,衬着焦黑树林的超现实背景,活脱是一朵失根而落单了的菟丝花。她一点妆也没上,连嘴唇都是白的。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说。 
  “他们要我一起来指认史丹的尸体。” 
  “他们到现在才来指认尸体,未兔太晚了吧?” 
  “凯西先生直到刚才才找到一个助理验尸官。不过对史丹来说,早晚也无所谓了,对我来说也是。”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虽然理性、沉着,却又紧绷在边缘。我想告诉她我见到她儿子了,可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惊吓到她。于是我问她,她婆婆现在情况如何。 
  “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不过简若姆医生说,她的复原能力惊人。” 
  “她还记得这件事吗?”我朝挖土的那边指了指。 
  “我不知道。医生叫我不要提起任何痛苦的事情,这样能谈的话就很少了。” 
  珍很努力地想保持从容,可是她的刻意反而让我无话可说。我们尴尬的站在那里互望,好像明知某种罪恶而心照不宣一样。 
  “昨天晚上我看到龙尼了。”我说。 
  “你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他死了吗?” 
  她阴郁的双眸已经打算接受任何恐怖的噩耗。 
  “他还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她我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告诉我?” 
  “我原本希望可以告诉你更好的消息。” 
  “这么说,就是没有更好的消息了。” 
  “起码他还没死,而且没有被虐待的迹象。”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他们到底想要干嘛?” 
  “这个还不清楚。这件事很复杂,牵涉到好些人,而且还涉及至少一个罪犯。你记得昨天到你北岭家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来要钱的人?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他后来又回来,还闯进你家去。昨天晚上我发现他死在你先生的书房里。” 
  “死了?” 
  “有人用刀把他杀了。除了你的家人外,有没有任何人进得了你家?” 
  “没有,谁都进不去。”她还在努力把这第二桩死亡弄清楚。“他的尸体还在我家吗?” 
  “不在,已经被抬走了,是我打电话叫警察来的。不过书房现在还是一团糟。” 
  “这倒没什么关系,”她说。“我决定再也不回那栋房子了,永远也不。” 
  “这时候做决定并不妥当。” 
  “我只有这个时候才下得了决心。” 
  铲土挖洞的规律节奏停了,珍转头去看那突如其来的空洞。挖土的那个人几乎整个人都陷在洞里,让人看不见他。而后那人站起身子,双臂紧抱着史丹·卜贺的尸体,像个费尽力气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人。他和乔·凯西把尸体放在担架上,穿过一丛光秃秃的树干,向我们这边抬过来。 
  珍眼看着担架过来,眼神充满恐惧,仿佛深怕它到达面前的那一刻。可是当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的尾板上时,她仍步履坚定地走过去,毫不畏缩地望进那双沾满泥土的眼睛。她把死者的头发拨到后头,弯腰亲他的额头。这个举动颇为逼真,仿佛是个扮演某名悲剧角色的演员。 
  她陪在丈夫身旁好一阵子。乔·凯西没有问她话,也没打扰她。他把我介绍给助理验尸官,一个面容严肃,名叫潘维凡的年轻人。 
  “潘维凡先生,他的致命伤是什么?是因为锄头击伤致死的吗?” 
  “我认为锄头的伤痕还在其次。他是因为身体侧旁被某个利器刺人而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刀。” 
  “刀子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准备再找找。” 
  “我想你们在这里不可能找到。” 
  我把我在史丹北岭家发现死人的事告诉了潘维凡和乔·凯西。乔·凯酉说,他会跟许普德联络。潘维凡一直静静的听,突然爆出一段情绪高涨的话来: 
  “这案子看起来是个阴谋,很可能是黑手党搞的鬼。” 
  我说我不认为黑手党跟这件事会有关系。乔·凯西则是故意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那你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潘维凡问我。“是谁把他刺死,又拿锄头往他背后砍的?是谁帮他挖的坟墓?” 
  “那个金发女孩有很大的嫌疑。”我带点试探性的语气说。 
  “我不相信,”潘维凡说。“这块地是硬梆梆的黏土,而且很干,几乎像砖头一样;而那个洞起码有四呎深,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挖得动。” 
  “她可能有共犯,要不然就是史丹·卜贺自己挖的,那些工具就是他向园丁借来的。” 
  潘维凡看来大惑不解。 
  “怎么会有人要挖自己的坟墓?” 
  “他或许不知道那个洞竟然会成为他的坟墓。”我说。 
  “你不会以为他是打算杀他自己的儿子吧?”潘维凡说。“像圣经里的亚伯拉罕对以撒那样?”(圣经故事中,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的信仰,要他将自己的儿子以撒献祭给上帝。亚伯拉罕从令,而后上帝感其诚心,遂于以撒上祭坛前收回成命。) 
  乔·凯西带着嘲讽放声大笑,潘维凡羞红了脸。他慢慢退回洞边,把他的铲子捡起来。 
  等潘维凡退到听不见我们说话声的地方,乔·凯西这才开口: 
  “那个园丁说史丹·卜贺借工具的事,很可能是撒谎。可能拿了工具上来又用了工具的人是他自己。别忘了,他把车借给那女孩的事,他也没说实话。” 
  “所以说,佛兹还在你的嫌犯名单上。” 
  乔·凯西搔搔他极短的白发。 
  “他脱不了嫌疑的,我挖了他一些案底出来。” 
  “他有案底?” 
  “哪不是什么大案子,不过在我看来挺重要的。佛兹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曾经因为性犯罪而被判刑。那是初犯——至少就大家所知是初犯——法官特别处以少年法刑责,把他送到郡里的森林营去服刑。” 
  “他犯的是什么罪?” 
  “诱奸。我之所以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些性犯罪有时候会让他们胃口愈来愈大,最后成为纵火狂。我不是说佛兹是纵火狂,这个我还没有证据,可是在森林营里他对救火愈来愈有兴趣,甚至帮忙扑灭过好几场火。” 
  “有这么严重吗?” 
  “有这个征象,”乔·凯西说得煞有介事。“你可不要把我的话讲给任何救火员听——事实上,我以前就是个救火员——可是救火员跟纵火狂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他们都是对火着迷的人。佛兹·史诺显然对火着迷得很,所以当他从营里服完刑出来,他就跑到森林服务处去工作。” 
  “他们肯收他,这我倒很惊讶。” 
  “他有一些有力人士帮他讲话。卜贺船长夫妇就是他的保荐人。森林服务处没让他当成救火员,不过他们让他受训,给他一个开推土机的差事。事实上,那条小径还是他帮忙挖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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