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看见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温暖,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她一样关心和爱护着柱子,把他当做了生命的组成。
这天晚上,她们聊得很晚很晚。查世凤问得很细,从如何相识到如何离别,从柱子的身体到柱子的功夫,只要她能想到的她都要问。菲菲回答的很细,从山谷里的相逢到客栈里的离别,从柱子的为人到柱子的本领,只要她能记得起来,她都要说。回忆是一种甜蜜,获知是一种快乐。
第二天,柳凤对邓菲菲改了称呼,不再叫她菲菲姐,而改叫了小阿姨。
第二十九回 庙破有知音()
柱子打消了现在就前往云南的念头,因为癞三说服了他。
那天,他向癞三辞行。癞三乜着眼问他:“云南那么大,你要去哪啊?”
“去和四川交界的地方。”
“那有多大啊?”
“不晓得。”
“仇人叫什么名字啊?”
“不晓得。”
“他没有腿吗?”
“有啊。”
“他和你说了,他在那里等你?”
“没有啊。”
“那你怎么找?你这样傻乎乎地跑去报仇,先不说找得到找不到仇人,就是找到了,也只有送死的份,一点脑子都不用。”
柱子就楞在了那。柱子顿时恨起了自己,在盘河真是昏了头,怎么连这些都没想到,都没问清?
“你就是个小娃儿,我跟你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两句话,柱子好像听父亲讲过,他就不吭声,只静静地听着。
“我跟你讲,你跟到我,我把你当弟弟。我先带你去赚点钱,然后,整两杆枪,弄两匹马。然后,我陪到你去云南。你想嘛,找到你的仇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打听要花钱,吃饭住宿都要花钱。找到了,人家是个当官的,我们要花钱买通他身边的人,才近得到身,才落得到手嘛……”
癞三说一句,柱子就嗯一句。他觉得癞三说得都在理。
最后结果,就是两人决定,明天开始就想办法去挣钱。
癞三在地上笼起一堆土,插上几根草,点燃,就算是香了。
又找来两个破碗,装上些清水,用瓦片将手腕割出条长口,将血滴进碗里。待柱子也将血滴完之后,两人将伤口对成十字,将血互溶。
随后,癞三举起碗,长跪于地。盟曰:“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有巴蜀庞有计和查世柱,效仿桃园兄弟义结金兰,不愿同年同月生,不愿同年同月死,只愿终生不相背,共荣华同富贵。庞为兄,查为弟,兄弟齐心,共报父仇。”
柱子听完癞三的盟词,早就涕泪长流。他哽咽着跟着念了一遍。
从这一天起,柱子心里就没有了癞三,只有大哥庞有计。庞有计口里也没了柱子,只有老二。
这天,庞有计带着老二来到一家粮店找活干。
正是晌午十分,粮店本来正在卸粮食,但因为到了吃饭的时候,工人们便散在各处就餐。
庞有计向工头抱了抱拳,鞠了个躬,说明来意。
工头头也没抬:“别地去吧,这人够了。”
庞有计看了看,外面一排马车上堆着满满的都是粮食,工人却只有四五个。
他谄媚地对工头说:“您看这么多活,您还不得干到天黑啊。再说也耽误生意不是?我们兄弟有力气,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你看着给点就行。”
“滚!滚!”
工头不耐烦起来。
粮店老板周得禄正好从里间出来,听到这话,忙叫住庞有计。
他知道,这工头是不愿意有人帮忙的,最好是请不到人帮忙,因为活是计件的。活最好拖到天黑,这样还可以让自己加点工钱。加点钱事小,耽误生意就不上算了。
“你们一个人能顶两个?”
庞有计却不说话,只叫:“老二”。
柱子走上来,学着大哥也抱抱拳,鞠个躬。然后走到米袋前,腋下一边两个麻袋一夹,轻松松地进了米店。
周得禄乐了:“了不得,了不得,这最少顶三个啊。”
庞有计又鞠个躬,对柱子交代了几句,便施施然扬长而去。
约过了两三个钟头,他拿着一根木棒,踱步而回。
他看见柱子正提着一串铜钱在粮店门口等。
他招招手,把木棒交给柱子,把铜钱揣进口袋,带着柱子走向城外的一个码头。码头很快成他们的一个生活来源。
正是日落时分。江面上船只渐少,停泊在码头的客轮上,拎着大箱,背着包裹的乘客,归家之心正切,正是揽客的好时候。他坐在江边石梯高处,看见柱子揽下了一个客人,像是很有钱的样子,不禁觉得惬意。
天空中,几抹晚霞娇艳。水面上,数只白鸥低翔。
江水微微漾,人影又重重,正是人间好景致,他哼起了小调。
“还是那间庙,还是那个自己,可如今生活竟有了味道起来。有人做饭,有人洗衣,也不担心挨饿了,竟还有了少少积蓄。庙也不那么破了,那老二还会砌墙装门,小庙已经俨然是个小家了。”
想到得意处,庞有计不禁暗自赞叹:“庞有计啊庞有计,你还真没辜负你那好名字!”
柱子回来了,竟然带回了一个大洋。柱子笑,庞有计也笑,他把手搭上柱子的肩,开始给柱子讲《水浒》的故事。
夕阳西下,小庙炊烟又起,柱子一边做饭,一边想着大哥讲的故事,便觉着快乐已充盈了身体。
庞有计和柱子的生活渐渐好了。周得禄现在是他们的大东家,码头是他们的二东家。柱子盘算着,只等存够了钱,就和大哥去云南报仇。
柱子越来越相信大哥了,因为大哥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看见女人们走上了街头,高呼着要拯救胸部。虽然没有看见光的,但还真有人袒露着“奶奶”上街游行,特别是那些喂孩子的妇女,即使是平常,在男人面前也不怎么当回事。
周得禄周老板告诉他,鲁迅偷看他嫂子洗澡的事,是个迷案。但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他嫂子是这么说的,他哥哥因为这件事和他断绝了关系,但鲁迅自己是不承认的。换了谁也不会承认这种事情。
有了这些见闻,柱子原本深重的罪恶感就愈加松快了,松快的让他有些迷糊。在这人世间,在这城市里,是与非、善于恶到底有怎样的标准,他很想知道。
他努力地学习着《增广贤文》,虚心地向大哥讨教,竟然慢慢地悟出了点味道。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柱子觉得这句话,说得就是他自己。
他不是有意要偷看小姐洗澡的,他也没曾想到过,自己会孤独地飘零在江湖。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自己只能去承受。他庆幸自己遇到了大哥,至少,他现在不再孤独。大哥是个有学问的人,是个懂他的人。他喜欢大哥给他讲的《水浒》,喜欢大哥给他讲的道理。仇是一定要报的,但现在却不妨暂时停下脚步。
父亲说过,凡事要谋定而后动。是时候,跟着大哥学学如何“谋”,再看看书,想想如何“动”了。
第三十回 七个垂死的少年()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梅花开了。
柱子最喜欢那血瓣梅,白色的花瓣血红点点,在寒风中傲放,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他觉得大哥讲的梁山好汉,就有点这种味道,也许,人就是要在些许血腥中,才能将自己纯洁的灵魂绽放。
这天黄昏,他从周得禄的粮店出来,去码头和大哥回合。在一家公馆不远处的一条陋巷内,他看见围了一大群人。
“好可怜哦!”
“好造孽噢!”
“哪个帮帮他们吗?”
他挤进前去,看见6、7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他上前一问,原来是这家公馆常有泔水放置在公馆外等人收取,而这几个少年常常前来找些吃的,经常把公馆外弄得很脏。大家怀疑公馆里不知道是谁起了狠毒,在泔水里掺了老鼠药。这些少年又来寻食便中了招。
柱子顾不得许多,他看见不远处正好有一个粪桶。他提了过来,舀起粪水,挨个往嘴里灌。又有好心人前来帮忙。灌完粪水,柱子便捏起拳,在每个人肚挤眼附近,按照父亲教的方法按压,一会有人就吐了起来,但也有两个没吐。
柱子站起身,左右作揖,求大家帮忙找大夫,却见大家都摇头叹气。柱子很生气,这些人在旁边个个都口说菩萨语,都好似热心肠,但一动真格就无人援手了。他随即想起了《增广贤文》里的一句话:“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于是他立刻释然了:“也是,这得要多少钱。这年头,穷人的命不值钱。他一路流浪到这里,路边见过多少尸首?大家自顾都不暇,能口热心热也就是热心人了。”
他想,祸事是那公馆的泔水惹出来,他们应该会帮忙吧,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便去拍那公馆的门,没有人应。
柱子只好借了个板车,将七个少年堆在板车之上,独自向小庙推去。
正是年关将近,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白雪,车上的少年却个个破衣烂衫。
公馆前大红的灯笼、朱红的大门和门上那黄灿灿的乳钉,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耀眼。一对石狮张牙舞爪,格外威风。
柱子一边走一边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人和人差别这么大呢?有的人这么富,有的人却要这么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如果是,自己也一定要改变它。
庞有计在码头等了好一阵,不见柱子来,有些奇怪,便也回到庙中。小庙烟雾缭绕,飘来的却不是饭的香味,而是草药的味道。老二正在忙着往几个少年的嘴里灌着什么。
庞有计走进庙里,摸了摸离得最近的那个人的鼻息:“死啰!”
他又摸了一个:“死啰!你把这些死人都捡回来干啥子哦,丢出去。快要过年了,不要沾晦气。”
他看见老二冲着他笑。他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他不再说什么,只坐在一旁看着老二忙。
夜深的时候,柱子忙完了。
他走出小庙,只见星空朗朗,蛙声脆脆。他合起手掌,对着四周拜道:“我本不会行医,可是他们太可怜了,求求各路神仙保佑,帮我把他们治好。”
天亮的时候,柱子发现有两个死透了,其余的还好,其中有一个竟是个女孩子。柱子不由想起了秋荷,想起自己给秋荷治病的情景,却不知道那个小妹妹有没想起过自己。
他在一片竹林深处挖了个坑,把两具尸首埋了。又请大哥帮忙照顾病患,自己推了板车去还,接着去周得禄处干活。
周得禄却是个大善人,从人处听说柱子救了几个孩子,便来找柱子说话。得知死了两个之后,竟大为同情,临走时,塞给了柱子一个洋钱,又给了一袋米,少许肉,一些菜。
黄昏回家的时候,柱子看见那个公馆竟打开了大门,热热闹闹的,不时有人进出。
他不禁又想,同样是有钱人,周老板和马老爷就是这样的好人。这个什么破公馆,人怎么这么坏呢?
回到小庙,柱子高兴地看见,那剩下的五个人都活过来了。大哥正一边给他们分米汤,一边说:“喝点米汤就可以走了,我们这小,昨天一晚都没地方睡。”
看见柱子回来,几个人都爬起来给柱子磕头。柱子不好意思了,一边胡乱地摇着手,一边躲。
庞有计正等着柱子回来做饭,看见柱子手里提着米,还有菜有肉,就高兴起来:“你从哪弄来的?”
“周老板给的。”
柱子没有说洋钱的事,他想自己身上还是应该放一点,如果昨天有钱在身上,说不定那两个就不用死了。
吃饭的时候,柱子只给那五个人每人些稀饭。看见他们都望着肉直咂嘴,就笑着说:“你们现在最好不要吃太结实太油腻的东西,身体受不了,过两天。”却又给他们每人舀了点肉汁。
这天晚上,他向庞有计请教心中的疑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压迫”这个词,也平生第一次知道了,由人组成的这个社会,竟然是个非常险恶的江湖。
五个人好了,却不愿意走。
庞有计赶了好几次,他们只每天围着柱子。
柱子只笑。
原来这五个人和那死的两个,都是难民。在战乱中没了父母,只好结伴求生,并义结金兰。柱子听了就更加痛恨当兵的了。
死的那两个是七个人中的老大、老二,老三姓赵,老四姓吴,老五就是那个女娃,姓田,老六姓刘,老七也姓刘。都没正经名字,平日里大家只按排行称呼。五个人都管柱子叫二哥,管庞有计叫大哥。
按照庞有计的意思,应该坚决把五人赶走,而且越快越好。
他告诉柱子,如果多管了五张嘴,不要说存钱,大家可能都要去喝西北风。柱子则无可无不可。他只劝大哥他们先小住几天,好让他们恢复下身体,也有时间去找落脚的地方。
但很快,柱子和庞有计都改变了主意。
第三十一回 我们兄弟娃娃多()
五个人的到来,首先让柱子的生活舒服了很多。
老五把庙里庙外收拾得干净整洁,连饭也不用柱子做了,回来还有热水抹脸。
其余的几个每天跟着柱子上街找活。
偏偏那周得禄又是个善人,他可怜这些孩子,粮店的苦力竟不再请别人,就让他们五人包了。
吃饭的人虽多了,却不见打饥荒,反而更加有余了。
庞有计的口袋鼓了,就不再啰嗦要赶人,只是时常抱怨,住的地方太紧张。
柱子不愿意大哥不快,他早已有了主意。
小庙旁边不远的那片竹林,他已经惦记很久了。他要在那里盖自己的房子。
他努力着。
他时常带着几个兄弟去打猎。老三善于做买卖,能把猎物换成钱。老四本来就会硝皮子,他又教了教,就又添了项营生。老五手真巧,那些不好卖的兽皮,她缝缝补补就成了帽子、鞋子、甚至衣服,也能卖钱了,还能卖不错的价钱。老六、老七,年纪虽小点,但从不偷懒。柱子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过年了,城里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有时还有烟花。
庞有计很高兴,竟然多掏了些钱出来,买菜买酒,也买了点小炮。
七个人团团坐在小庙前,竹桌上摆满饭菜,篝火上烤着野味,烟熏火燎处,竹杯往来,笑声盈盈。又伴着烟熏的咳嗽,火燎的眼泪。
柱子还是第一次这样喝白酒,觉得辣辣的并不太好喝,没喝多少就有点晕。但他看见大哥兴致很高,就努力地陪着。
喝着喝着,老三突然哭了,他哽咽着说:“自从逃难以来,就没有过过像这样的日子。这段时间,跟着二哥才又有了家的感觉他觉得温暖,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
他举着杯子站起来冲着柱子说:“你以后不是二哥,你是我们的大哥。”
另外四个也都站起来喊:“对!是我们的大哥。”
柱子笑骂,“喝傻了”,他指着庞有计说,“大哥在这。”
庞有计讪笑:“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柱子有点多,便说:“不如我们一块结拜了。”说完便带头向庞有计拜去。
老三想要说话,却被五妹拽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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