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这么一声之后,就发现不对,原来自己擅闯了。苏筠正坐在桌边,凝神执笔,打算在纸上写着什么。而苏筠那张大大的书桌旁边,竟然站了另外一个人——还是个女子。
苏简从未在苏筠房中见过陌生人,这时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
这名女子浑身裹了深灰色的衣衫,一身仆妇的装束,但是头上不盘发髻,是姑娘打扮。她的面上覆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点漆一般的眼珠,也不避人,直勾勾地看着苏简。
苏简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僵了一般。
这道眼神,乃至面前的这个女子,从上到下都焕发着一阵令人熟悉的感觉,如何熟悉却又说不清。这种熟悉给苏简带来的不是亲切,而是一丝丝冷意,竟至令人觉得有些恐惧。苏简甚至不敢与此女对视,一见到那眼神她就开始觉得脑仁突突地疼。但是那个女子似乎对苏简十分好奇,一双秀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简的面庞。
苏简也算警醒,心头存有些疑惑,平时即使是如水和似霜这样的小丫头,见到陌生男子,都会低眉顺眼地装淑女,怎么这个丫头,竟然毫不掩饰地直视自己。苏简将视线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苏筠的书桌旁。苏筠写着写着,突然手一颤,一滴墨从笔尖落到纸笺上,洇出一个墨点。苏筠叹了口气,想将信笺揉了,但又忍住,拿了个信封,想在封皮上写点什么,犹豫了半日,终是放下了笔。苏筠将信笺折了,放在信封里,往那女子手里一递,说:〃如此有劳姑娘了。〃说着,又唤道:〃铁头!〃
铁头闻声近来,只听苏筠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出府。〃说毕,将声音压低,道:〃小心!〃
铁头应了便请那位姑娘出门。苏筠目送二人远去,而后一言不发,转向苏简,朝她深深一揖,什么也不说,也不起身。苏简楞了片刻,惊道:〃哥哥!〃连忙扶住苏筠。只见苏筠抬起头来,已是双目泛红,她这才注意到自家老哥,这十几日没怎么相见,苏筠竟然憔悴如斯,瘦骨嶙峋,眼眶都陷了下去。苏简开口相询,问:〃哥哥,那女子……〃
话犹未完,只见苏筠痛苦地摇摇头。苏简看着他面上无奈与痛苦的神情,便知道是一件自己根本没法过问的事情,或许还与人名节有关,因此定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苏简简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酸:自己老哥呀,又英俊又多才的老哥呀,就这样,要在一个陌生女人裙下品尝如此痛苦,苏简恨得几乎要打自己一拳。
“哥哥,这般痛苦真的值得么?”半晌之后,苏简低低地问。
“难道我有什么资格分辨值不值得么?此生能够见到她,苏筠已经感激无以,怎敢奢求其他?”苏筠喃喃地道。
苏简的灵魂从世外而来,和苏家人相处了月余。除了如水和似霜两个小婢,就数这个哥哥相处的最多。沈谦是独女,因此她头一次尝到有个兄长可以倚仗的滋味。何况这个苏筠英俊而多才,自己的兵营中众将说起苏筠来也都只有称赞的。这令苏简心中极为骄傲。如今见了这番场景,苏简心里满不是滋味,可又无计可施,本来想向苏筠提起的大校之事也不敢再提了,只是随便闲聊了两句,就唤了铜锤来,吩咐好好照顾苏筠。苏筠此刻目光散乱,面色潮红,已经实在支持不住,可是竟然一直喃喃地念诵着一句诗句,苏简仔细听了片刻,才听清楚,就是曾经在那方遗帕上见到过的诗句——“泪到多时原易淡,情难勒处尚闻香”。
苏简看着铜锤服侍饮了安神的汤药,服侍他睡下,这才出来,向自己的小院赶去。然而苏简得知铁头〃失足〃落水,而铜锤得了“恶疾”被迫出府休养的消息之时,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
苏简独自一人,向着自己的小院而去,一路上在想那个神秘的女子,未嫁女而作仆妇装束,想必是伪装吧。只不过那仆妇装束看上去也甚是齐整,用料也金贵,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除了那女子丝毫不避的眼神,和那种神奇的熟悉感之外,苏简还隐约感到一丝艳治,如果自己是个男子,那勾魂夺魄的眼神自己能不能抵御,倒也难说,她跨出几步,似乎竟能听见那女子得意洋洋地笑出声来。
苏简心里着恼,随意跨了几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回小院的路上,脚边尽是长草。〃咦〃,在苏简的印象中,整个苏宅都没有这样的地方呀?
苏简站定,向四周望去,见苏筠的院子和自己的小院都亮着灯,灯火远远的,竟然有点模糊。苏简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竟然走了这么远,这里还是自家园子么?她试着移动了两步,远处灯火浮动,竟然也跟着移动起来,幽幽的,仿佛静夜里的萤火。
苏简遽然而惊,心道不好,自己——莫不是在梦里。
醒来醒来——掐自己的手,能感觉到疼,不是在梦里呀。
这是哪里,苏简快要哭出来,只是心里还有个声音对她说:“冷静!苏简,冷静!”
苏简被困了片刻,只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突然她只听脚边喵呜一声,小黑猫淼淼窜了出来,舔舔苏简的脚面。苏简欣喜异常,弯腰把淼淼抱起来,抚摸着它光洁的皮毛,说:〃淼淼呀,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小黑猫喵呜一声应了。苏简又问:〃淼淼呀,你说了我也不懂,不如你把我带回我的院子去?〃小黑猫听了又是喵呜一声,从苏简手中一跃而下,竟然真的在长草间缓缓地走起来。
苏简的前世沈谦非常喜欢小猫小狗,以前和吴虹她们聚会去沐茗咖啡,有时候还会带点猫粮去。她相信小动物有时会有人所没有的感官能力,所以此刻她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着走着,那种迷茫的感觉无法散去,只觉得灯光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耳畔有风声尖利呼啸而过。苏简此刻连恐惧都顾不上了,只是紧紧地跟着淼淼,统共跨了数百步,那漫长而孤寂的感觉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一般。
一人一猫就这样缓缓地走着,苏简忽然觉得眼前越来越亮,心道不好,难不成在这里竟然走到天亮了?突然淼淼喵喵叫了一声,向前一扑,仿佛发现了什么吃食开始享用,苏简才觉得周围开始明亮起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在自家花园的凉亭下面,一片假山前。此刻园中到处点燃了火把,将四周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苏简大奇,刚想惊叹,只听耳边一人喝道:〃什么人?〃苏简未及回答,只听耳边飒飒风声,随之颈项上一凉,有冰冷坚硬的锐物顶在自己颈上,苏简骇然大叫:〃拿开拿开,这个离我颈动脉太近了。〃那人不为所动,断然喝道:〃尔乃何人,竟然穿过「玄机阵」,在此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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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玄机
被人用刀剑抵在自己颈后,苏简条件反射地就想大喊:“我是沈谦啊!”好在她灵台仍有一丝清明,在张口的一刹那生生改了,大喊出声:〃吾乃苏简,你是谁,在我家干嘛?〃
〃你是苏家人?〃那个阴冷的声音咦了一声。苏简立时觉得颈上的压力小了,那个冰冷而坚硬的锐物转而抵住了自己的后心。
这时候只听轧轧之声,苏简目瞪口呆地见着自己花园里的假山分开两边,略略腾起一阵尘土,露出一个大洞。稍后,一行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先的几人都是卫士打扮,器宇轩昂,龙行虎步,虽然都空着手,但是腰间都配了刀剑。这几人走出来,在洞口两边侍立,手按刀剑,目不斜视。少时苏家老爷爷苏观海走在当先,引了两名男子出来。
这两人长相肖似,应是兄弟二人,年长的一位应该年近四十了,蓄着短须,年轻的也有二十五六岁。两人都是相貌清矍之人,年长的一位看上去更为老成一些,而年轻的一位则更为英武。两人衣着打扮齐整而简单,只是腰间金色的腰带彰显着两人不凡的身份。
老侯爷苏观海见了苏简,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小子,这么晚了到处乱跑,果然出纰漏喽。他不敢怠慢,躬身对那两名男子言道:“五王殿下、七王殿下,恐怕这里有点误会。这是老臣的次孙,苏简。这小子自小爱在这园中玩耍,他既无从得知二位王驾在此,到这里恐怕也是误打误撞。这无心之失,还请二位王爷海涵。”说罢冲着苏简做了个眼色。
苏简甚是精乖,扑通一声就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口中道:“末将林字营致果校尉苏简,见过五王殿下、七王殿下。”这么就势一跪,脱离了背心上的那个威胁,只听身后刷的一声,果然,后面那人见正主儿和侍卫全部出现,回刀入鞘,苏简的危机暂时解开了。只是苏简还是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一股寒意似乎从背后慢慢地渗进来。
苏简早先听苏筠说起过这两位王爷,五王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同母所出,比皇帝小六岁,自小与皇帝感情甚好。而七王则是皇上的堂弟,先帝的侄子,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一直到及冠之时,才封了王。但是听说太后极其喜爱这位王爷,视如己出。这位王爷与皇上年岁相差将近二十岁,是当今看着长大的,几乎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因此这位也是圣眷极隆的。当时苏筠说起这两位王爷的时候,语气甚是恭敬,因此想来两位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那年长的男子就应该是苏观海口中的五王了,只见他皱了皱眉,冷笑一声道:“无心?要是无心,能破了老七设下的玄机阵?泰武,本王可不知在苏筠之后,贵府上小一辈的居然有这种厉害角色啊。”
那七王的神色也颇为惊异,但是他的态度却要好很多,抬手虚扶,口中说:“苏校尉请起。”苏简可不想在地上跪太久,自己的膝盖可金贵着呢,于是她就顺势站了起来,只是低着头装恭顺。七王盯着她看了片刻,开口道:“本王日前曾经听闻苏校尉的大名,说是家学渊源,苏校尉于各种战阵都有研究。只是没想到,苏校尉年纪轻轻,连玄机阵这样的阵势也轻轻易易破来。”
苏简心里直叫道:“你不要损我了,不要损我了!”但是面上也只能恭恭敬敬地躬身说:“回七王殿下,末将虽在书中见过玄机阵,却从未真正研究过其阵法。”
五王与七王同时“咦”了一声,五王冷哼一声道:“苏校尉是想说自己天赋奇才,这只闻其名的阵法也能举手破之了?”就连苏观海听了,也略略皱眉,抬头望着苏简简。
苏简没有被旁人的惊异所影响,按照原计划开始无耻地对七王进行间接吹捧:“回五王殿下,末将在书中曾经看到过有关玄机阵,说此阵玄如暗夜,机变百出,故名玄机。掌阵之人,百世或逢一,必是拥有极大智慧与极大定力之人。此阵一旦设成,阵中之人的五识被惑,无法脱阵。此阵极其厉害,家祖父教导时,也曾提到过此阵乃是天下第一奇阵,谆谆告诫末将遇此阵千万要退避三舍,遇掌阵之人也一定要恭恭敬敬地,千万不可造次。”
苏观海老侯爷此刻正捏着几茎胡子,听着这些胡说八道,差点连胡子都要捏断了。
苏简挑了挑眉毛,见五王与七王脸色略微好转,接着往下说:“但是末将在查阅书籍的时候,也曾读到一条——玄机大阵,惑人五识,六畜无辜,生机一线。末将今日只是在自家院中行走,无意中靠近玄机阵,本来万万不可能从这里走出来的。只是忽然见到了家中豢养的一只灵猫,畜生无辜,但是却侥幸五识未曾迷乱。这猫平日最爱在后花园走动,因此按着老路将末将带来了后花园。末将只是跟着一只畜生,从玄机大阵边缘走到了阵中而已,哪里就能够像五王殿下说的,举手之间将玄机之阵破去?”
苏简确实在有关战阵的书中见到过有关玄机阵的内容,只是内容太过复杂,苏简只是稍微溜了一眼就放弃了。然而她在苏越的兵事笔记中曾经有这么一条纪录——此阵神鬼莫测,但阵中马匹,如无人驾驭,则曾有自行走出。苏简此次靠了淼淼的帮助而脱阵,于是胡编了些“六畜无辜、生机一线”之类的四字句,先是将始作俑者七王吹捧了一阵,而后又将五王对她的“破阵”投诉堵了回去,一番说辞也算圆满,说得过去。苏简偷眼看去,只见七王脸色和缓,心里也不怎么害怕了。
七王笑着对五王说:“王兄看这小子,简直十二分伶俐啊。”
五王也终于笑了笑,说:“老七看这小子不错,明日就跟陈去华要到你营中去吧。”
七王盯着苏简看了好一阵,仿佛上上下下要将她看透一般。苏简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毛,七王却突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道:“不忙,等明日皇兄在神武大营演武之后再说吧。”
苏简长舒了一口气,背后那种寒意也突然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好了,再没有刀剑抵在后心了。”她放心地一回头,简直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颤抖,只觉得膝盖根本无法支持自己的身体。只见刚才在她身后持刀剑将她擒住的那个人——那个人根本不是人——这么说是因为他没有脸,那张脸似乎是一团混沌,平平的一张,没有五官口鼻,却也不是面具之类。这人——或者说是人形的怪物,却拥有人类的皮肤,那种肤色,苍白中透着青色,平白无故地,苏简马上回忆起前世小说电影里见到的所有恐怖角色,贞子伏地魔什么地,都没有眼前这个不是人的人来的恐怖。
苏简惊得倒退了几步,只觉得两股颤栗,冷汗直流,却有人在肩上重重拍了一记,总算醒了醒神,身子也不那么冷了。只听五王用戏谑的口气问苏观海:“老侯爷,令孙看上去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阴兵呀!”苏观海恭恭敬敬地说:“五王爷,苏简在林字营任职,老臣是绝不敢让不相干的人知晓阴字营的。”
苏简心想:“阴字营、果然是阴字营!”她早就怀疑有这么个机构的存在。按照孙子兵法里那几句,有了风林火山也就是了,可是护卫皇家的偏偏还叫雷字营,中间偏就隔了个“难知如阴”,当时她还曾经想,这个阴字营,要么是个间谍或者情报机构,要么就是个秘密部队,总之不该让人知道的。谁知道今天当真见到阴字营了,竟是如此令人惊恐的一个模样。她一边想着,一边战战栗栗地又看了一眼那个阴兵,只见这时那人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看上去已经是一个正常的士兵了,五官清楚,只是佝偻着身体,老态丛生,面上全是褶子,仿佛刀剑也拿捏不住,一阵风吹过去就要倒地一般。奇就奇在这人似乎完全隐去了身上“生”的气息,仿佛只是一尊雕塑,或者说,连雕塑都不如,他在路边就直如一块顽石一般,没有任何人会注意。
五王点了点头,轻轻地对苏观海说了句什么,便同七王和一众侍卫往苏府花园外走去,那个阴兵却留在原地。苏简简不想再流落在这个危险的玄机阵之中,只得硬着头皮亦步亦趋地跟在苏观海爷爷身后,直到将这两位王爷送出府门外,心里将两人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苏观海爷爷铁青着脸,对苏简说:“今晚之事,只许烂在心里。”然后又自言自语,说:“可惜了!”他不管苏简,自顾自回去了,路上还嘟哝着:“如果真的是个男孩,跟着七王,或许还真能成一番事业。”
第十二章 大校
苏简忙乱了一天,晚间又见识了夜探苏筠的女子和夜访苏宅的双王,此时已经心力交瘁,回到自己的房间,胡乱梳洗了一下就躺倒,却再也无法入眠。原因无他,那个阴兵所带来的恐怖气息依旧在空气中,若有若无。苏简在榻上辗转反侧,一直无法睡去,直到天蒙蒙亮了,她只稍稍眯了一会儿,就被如水叫了起来,浑身还是酸软无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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