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苏简并非是慌不择路一跃下崖,而是早已看见了崖边老树之上垂下的藤蔓。青嫩的藤蔓易折,可是干枯的老藤却有一股韧劲儿,能承重。苏简铤而走险,一手抓住藤蔓,另一只手拎着文衍的胳膊,就跃下了崖。而崖下,正巧有一处浅浅的凹洞,两人勉强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暂时停留了一会儿。而那时石琅与五王永弘都是向崖下匆匆一瞥,哪里能够想到苏简与文衍根本没有落崖。
当文衍小皇帝携了柔雅的手,重又登回宝泉山最高峰峰顶的平地之上的时候,他的仪容居然还十分整齐,连束发的玉冠都不曾歪了分毫。瘦弱少年的身躯登高一站,文衍紧紧地抿住薄薄的双唇,淡淡地扫视一眼峰顶众人。
而黄立那尖细的嗓音又在峰上响起——“参见皇帝陛下,跪——”
自五王永弘以下,除了立在文衍身侧的苏简与柔雅,峰上所有的人哗啦啦地都跪了下去,山呼万岁。苏简在文衍身后,得意地朝柔雅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看咱风光吧。而柔雅白了苏简一眼,别过头去,意思是害人家替你白担心一场。
而那些低伏在地上的宫人侍卫士兵,大多为文衍的气势所折服。所谓君临天下,大约就是如此吧。
文衍却亲自来到五王永弘身前,微微躬身,作势搀扶,口中说道:“王叔无须多礼!”接着,又去扶起了石琅,道:“石将军请起!”
待众人都起身,文衍却淡淡地说:“朕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其中颇多蹊跷曲折,还要劳烦王叔与石将军两位,先随朕回宫中,为朕将事情解说解说。”众人一听他说出了这句话,便知五王永弘与石琅的一番对峙和互相指责,都已经被文衍听在耳中。
接着,文衍侧头看了看苏简,道:“苏太傅今日护驾有功,待回到宫中,朕自有赏赐!”此言一出,苏简悄悄地对柔雅吐了吐舌头,连忙跪下谢恩,心道,虽然小皇帝也是好意,但是这下跪行礼的礼节,可还是没逃掉。
然而接下来,小皇帝文衍口气生硬地说:“柔雅县主,今日滥施医术,妄救凶人,本应受罚,现暂命县主为行刺之人治疗,以为人证。如有差池,再行惩处。”此话一出,柔雅十分欣喜,连忙叩谢了小皇帝,同时还偷偷看了一眼苏简,眼神中透着十分感激。
苏简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个柔雅,简直就是个除了治病救人以外、再无旁骛的圣母啊!
一百十九章 惊变(中)
到了宝泉山山脚之下,苏简见到了候着的上百名雷字营士兵和不少五王府的侍卫家将,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那两名刺客由柔雅安排,让宫中出来的侍卫扎了担架慢慢从山上抬下来。
五王永弘与石琅将军几乎是并肩联袂,紧随着文衍与苏简身后下的宝泉山。两人不时对望一眼,苏简似乎都能见到两人对视的时候火星四溅的场景。
文衍回过身,颇为客气地对五王永弘与石琅重复了一遍他在峰上说过的话,也就是请两人先到宫中“协助调查”。永弘与石琅两人都无二话,各自号令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宫。
“这下整个天京城都知道小皇帝微服出来玩了。”苏简心里这么想着,她遥遥地可以望见皇城的金色琉璃瓦在秋阳的照耀下反射出的强光。
恰在此刻,远远地,皇城之中传来连续不断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似乎有人在向外告急。众人听了这钟声,都是相顾失色。永弘口中道:“难道又是宫中走水不成?”文衍小皇帝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却面色苍白,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一阵钟声只响了半盏茶的时间,便戛然而止。
永弘低声安慰小皇帝文衍,道:“皇上,钟声已经止歇,就算是走水,想必也已经扑灭了。必无大碍的。”
文衍略有些感激地看了看永弘,似乎觉得这位五叔还略有几分香火情在。这么多日来,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而身边亲近之人却似乎一个又一个地远去,剩下的却只有恭敬而疏离。永弘肯低声小意地安慰一句文衍,仿佛令他又回到那时做太子的时光,那段有父母呵护的日子,那段极幸福的时光。
文衍只在片刻流露出稍许对五王永弘的亲近,他面上就如罩上了一层面具一般,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流露。苏简在后面看着,就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众人已经离宫苑北门不远,突然远远的有着黄衣的侍卫疾奔过来,向文衍报讯,只说是太后不好了。
文衍一听这话,脸上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伸手便拉了柔雅的右手,脚步加快,急匆匆地朝着宫苑门口而去。苏简跟在二人身后,而永弘与石琅对视一眼,也没有二话,跟了上去。一行人翠华摇摇,来到了宫苑北门。
皇城的北门不同于皇城正门,不是个正式进出宫禁的通路,而是常常被用作它途,什么送水送菜、运送物资,甚至老病的内侍宫人想要出宫,都会走此路。然而文衍出入北门的次数则是乏善可陈,要不是北门距离宝泉山更近一些,小皇帝今日也不会想到取道这里的。
到了北门口,文衍脚步匆匆,只匆匆手一挥,便免了北门戍卫行礼,自己则向慈英殿的方向急急赶去。而苏简鼻翼一动,闻见空气中隐隐有些血腥气,忍不住向柔雅看去,只见柔雅也是面带忧色,应该也是觉察出不对。这时五王永弘与石琅正在交代手下,依例他们手下的侍卫将官是不能够随意进宫的。苏简四下乱看,只见北门外东面有一排内侍联排跪着,苏简身量不矮,稍稍探头便见到他们身后卷着一卷芦席,血腥味就是从那里来的。
苏简向黄立使了个眼色,黄立会意,悄悄地与身边一名小内侍说了些什么。那名小内侍一副伶俐模样,听了话就偷摸往东面凑了过去。苏简却顾不上这些,紧赶了几步,追上文衍。少时五王永弘与石琅也跟了上来。永弘还好,还有几名从人随侍在侧,而石琅就干脆只剩光杆司令一个。
一行人赶到武英殿门口,苏简眼尖,见到地上一大滩血迹,几个宫人畏畏缩缩地在地上冲刷。文衍皱着眉头,但又怕吵着殿中的太后,低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众宫人连忙跪下叩首,其中一人回答文衍的问话,道:“回皇上的话,因秋云姑姑妄自敲响了宫中的警鸣钟,打搅了太后,因此被……杖毙……”
老宫人秋云?这是怎么回事?当日不是曾经提到过这是太后身边为数不多的可靠宫人之一么?
文衍此时也将眼光偏了过来,看向苏简,隐隐露出些乞求的神色。苏简看得忽而心中难受,微微点了点头。文衍依然拉着柔雅,三步并着两步,直奔殿中去了。苏简四下张望一番,走到石琅面前,低声道:“石叔,这慈英殿应是有你营中的士兵戍卫吧!”她指的是当时文衍向石琅提出派雷字营士兵“镇一镇”慈英殿的事。石琅被她一声“石叔”叫的一愣,抬眼看她,点了点头,伸出手叫了一名雷字营的士兵过来。
苏简当石琅的面拍了一记马屁,道:“雷字营的大哥们向来秉直,这位大哥,今日殿前这秋云姑姑的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太后究竟是何时发现不好的?”
那名雷字营士兵略略看了一眼石琅的神色,还是向苏简行了一礼,将今日殿前他所见到的事都说了一遍。
原来今日本无事,太后殿中也一如往日般安静。可是辰时三刻来了数名内侍,说是要给太后传讯。雷字营的戍卫不疑有他,还是放这几名内侍入内了。过了不久,听见了一声太后的惊呼,便再无其他声息了。而秋云姑姑出事则是在半刻钟之前,人应该是从后殿偷偷摸出去的,不知怎地就去了钟楼。整个皇城之内都听见了警鸣钟,只是——那雷字营士兵说:“我等接到的安排只是戍卫慈英殿,因此未敢擅离。只是听闻那警鸣钟之声突然断绝,不知怎地,就有一群内侍拖了姑姑出来,在殿前,生生杖毙了。之后才有人向外传讯,说是太后不好了,还有人说太后不好其实是为钟声所惊。”
说这话时,那雷字营士兵面上也露出不忍之色。雷字营中当兵打仗的,平日里打打杀杀见血的也没少见,可是在宫中杖毙活人的事却几乎闻所未闻。以往永徽帝在世的时候,御下宽大于严,而皇后卢英鸾也是脾气和善的。宫人内侍即使做错什么,或罚,或遣出宫,却从听闻这等惨事。苏简凝神向慈英殿前看去,见那几个畏畏缩缩的宫人,心中明白,这杖毙太后身边的老人,只是为了杀一儆百,告诫那些殿中之人,什么不能说,什么不能做而已。
苏简听得心惊,算了一下时间,辰时三刻,正是小皇帝文衍登上宝泉山的时间。难道宝泉山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小皇帝文衍,都不是真正的目标。而真正遇险的,其实是慈英殿?
不多时,柔雅从殿中走了出来。苏简等一众人见到她面上带着戚容,都心中有数。苏简更是想,如果柔雅都回天乏术,那太后可真是不好了。然而柔雅在苏简身边停了停,用只有苏简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在进殿之前,太后就已经气绝了!”
苏简登时恍然,她一直相信,没有什么人柔雅治不了或是救不了,只是,有句老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果然,黄立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太后殡天了——”
却听殿中“啪”的一声,文衍的声音传来:“混说什么!太医呢?县主救不了,宫中太医都死到哪里去了!”
殿内众人都跪下劝道:“皇上节哀!”远处有钟声传来,接着整个天京城中的寺院都纷纷开始鸣钟,转眼间,原本在天京城中行走劳作的百姓们都停下脚来。这样的钟声近年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大家都已经猜到,太后殡天了,国丧开始了。
小皇帝文衍的身躯挺得直直的,双唇紧抿,走出了殿外。苏简见他双目通红,单薄的身躯一直在发抖,而手却攥得紧紧地贴在身侧。黄立面上带着一个清晰的掌印跟了出来,却依然非常尽职地长声道:“参见皇上,跪——”
殿前所有人闻声都跪了下来,苏简虽然伏着身,心中却着实担心文衍,不禁偷偷抬头去看他的神色。文衍却突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来到殿前的一干人——
“八王永彰殿下到——”
“长公主永璇殿下到——”
“泰武侯到——”
“左相刘道望、右相侯敦义到——”
“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到——”
“镇国将军陈去华到——”
“……”
一时之间,天京城中数的上名头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全部齐聚在慈英殿前。苏简暗暗心惊,知道这一切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的,否则不可能有这般巧法,在这样的时刻所有这些人都能这样准时地赶到宫中。
因此,当有内侍高声道:“五王正妃李氏到”的时候,苏简高悬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她忍不住别过头去,想看看这一次重重叠叠的事件,背后之人是不是这位熟悉的老冤家——五王正妃李银笙。
一百二十章 惊变(下)
苏简看到李银笙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俗语说“女要俏,一身孝”,李银笙便是如此。此刻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一头乌黑的秀发没有束成发髻,却在脑后松松地垂下来,发上簪了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金珠,将额前的秀发一一簪住。此际的李银笙,面白如玉,衬着一点樱桃小口,更是显得娇美动人。
李银笙的身后,站着一身银甲的庾信,也是英俊挺拔,与李银笙站在一处,仿佛一对璧人。
苏简与柔雅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意思,是李银笙已经开始为太后戴孝了么?戴孝偏又簪着金饰,而且看着她这番打扮,也与天京城风俗之中的丧衣形式不同。
小皇帝文衍此刻立在慈英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看到李银笙这般装束,不禁冷下脸来。
“劳动各位玉趾,”李银笙即便见到文衍面色不豫,也依然发话了,“到此听妾身一言,妾身感激不尽。”
“大胆——”小皇帝文衍爆发了,“太后殿前,岂容你这般喧哗打扰!”文衍往日说话从不曾粗声大气,但是此刻一声暴喝,涨得满面通红。
李银笙却神色不变,悄然迈上一步,对着慈英殿的方向,跪了下来,俯身叩拜三次,再抬起身子的时候已经红了眼圈。她伸出一只手,握着帕子,在眼眶下抹了抹,跟着恭恭敬敬地道:“太后一向慈爱,妾身本不应该来打扰,可是太后生前曾有懿旨交到妾身手上,并且谆谆嘱咐,要妾身在太后身后将懿旨交予皇上公诸天下。”跟着李银笙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卷轴,却递给了身旁的庾信,由庾信双手托了,来到小皇帝身前,双膝跪地,递给文衍。
文衍接过那一卷卷轴,自己打开,略略扫了几眼卷轴上的文字,瘦弱少年的身躯禁不住又开始抖了起来。
苏简站在文衍下首,在庾信退下的时候与他打了照面。庾信眼皮都没有抬,可是苏简目光炯炯,紧随着庾信,庾信的步调不免就变得僵硬些许。
而文衍死死盯住那卷轴左下的一方小小红印,看了半晌,突然“啪”的一声将那卷轴合上,递给了黄立,哑声说了一个字:“宣——”
既然要宣读太后的懿旨,殿前的一群人,呼啦啦地又都跪下了。苏简一边听着黄立宣读着那些文绉绉的字眼,一边在脑中自行翻译成容易理解的文字,却是越听越是心惊。太后懿旨之中,一开始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串李银笙的好话,不外乎说她德容兼备,为当代女子的典范之类。接下来,懿旨之中絮絮叨叨地说着太后老迈,生恐天元朝少帝当朝,无人照拂,因忧成病。某月某日,太后入夜忽得一梦,梦见有天神降临,为太后指点了扶持江山之道……
这扶持江山之道,落在在懿旨之中,竟然便是太后亲封李银笙做“上国天女”,另赐府邸,并赐两百驻军护持。另外,城中将修建神庙,供“上国天女”祭祀之用,由“上国天女”上达天听,而国之大事,左右二相,辅政五王,决策之际,“上国天女”能够旁听献策。
而最后,太后的旨意声称,虽获上天神示,但是也自知身染沉疴,难以再起,但是为免无端泄露天机,太后还是选择将懿旨交予李银笙,由其在太后过身之后才可交由皇帝昭告天下。
听黄立读毕旨意,慈英殿前简直就如炸开锅一般,议论之声久久不绝。
天元朝太后的懿旨有没有实际效力?有!这个传统也是自始帝之时沿袭下来的。始帝苦恋天杞部风行未果,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宫禁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最后始帝为了皇嗣大计还是广纳**,他的正宫皇后在与他结缔之时,向始帝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也要能够颁旨,旨意要么涉及宫禁内闱,要么涉及天元朝的女子。始帝心中大约是对正宫还是有所抱憾的,因此同意了正宫皇后的请求,但是加了一个限制条件,就是只有太后在少帝当朝的时候,才能够颁下懿旨。然而,自始帝以下,历朝太后,真正使用这个权力的,少之又少。因此,太后懿旨极少为人放在心上。也因为这样,这份懿旨对天元朝政事触动极大,简直不啻一场地震。此时聚在慈英殿之前的天元朝紧要人物,都是低声议论起来,但是却没有人质疑这份旨意的下达——
这时太后在世时颁下的最后一份旨意,并且经过小皇帝亲自认证,亲手交给内侍宣读的。如今太后薨逝,懿旨成了“遗旨”,任何对旨意的质疑都是怕是要触小皇帝的霉头。更何况,李银笙如今风头正劲。
朝中重臣都伏在地上,皇上不平身,就都不得起身。不少人伏着的时候都偷偷抬起头来观察文衍的神色。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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