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出城之前,枢密院下达宣命,正式宣布此后各军均不刺字,以版籍进行管理。三衙随着改制,逐次交出各军版籍,慢慢转变成事务衙门。
在京城为北巡忙忙碌碌的时候,王安石在京西路干成了一件大事。在县中大部吏人逃亡后,巩县的夏税于六月二十一提前完成,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为京西路第一。转运使司确认征税过程中并无违法催科后,给王安石记了这一功,前面的事情一笔勾销。
逃到太室山的几十个吏人,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没有聚起兵马,迅速被巡检司平定。为首的张押司和宋押司几个人不知去向,其余吏人被发配到西北效力,巩县的旧势力由此一扫而空。巩县最终的结果,让上面的官员侧目。吏人逃亡以要挟官员近几年屡有发生,多是官员被革被贬结束,王安石是第一个顶住的官员。
在徐平正式动身前去大名府之前,王安石又闹出了一件事情,让朝野哗然。
从徐平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在那里建制大车的场务到如今六七年了,那里已经成了制造运输工具的中心。前些日子制车场务里面,有一个曾经患病离开的老匠人,后来身体奇迹般好了。因为种种原因,老匠人欲回场务,被主管的官吏刁难,要他从头做起。老匠人一气之下干脆不回去了,不知因何被孙二郎得知,把他了巩县。
这老匠人甚有本事,竟然凭着一个人,把整个制大车的流程大致理了出来,在巩县制出了合用的大车。此事让三司甚为恼怒,行文地方,要把孙二郎和老匠人拿了下狱。王安石抵制公文,上章辨解,说并无律法处置这二人。
在扯皮的过程中,三司吩咐洛阳的场务,把所有孙二郎需要的零件断了,不许任何人卖给他。这是三司独门的生意,怎么允许地方百姓插手。
此事牵连甚广,河南府旗帜鲜明地支持王安石,说三司所作所为违律。不只是河南府一地,周围三司场务稍多的几州,都群起应和,闹的声势颇大。
事情闹起来的原因很简单,三司的场务再赚钱,地方得到的好处有限。而如果地方上可以利用三司的场务,发展地方产业,哪怕是私人所有,地方也可以控制。对于此事的处置,成了赵祯北巡之前朝廷的最后一次集议。
崇政殿里,徐平和吕夷简带着一众宰执,以及御史中丞贾昌朝、三司使王尧臣、翰林学士刘沆和张方平,在殿下而座。
赵祯现在一心想着到大名府的事情,随口讲了几句,道:“兴建场务,前些年三司出了无数力气,到如今获利颇多。河南府老匠人到私人会社去做事,事情非小。若是此例一开,以后必然有无数人有样学样,三司难为。”
王尧臣捧笏:“臣以为,此老匠人一身手艺,俱是三司场务习成。如今到了外面帮着私人会社做事,做得大了,必然会抢三司生意,于理不合!”
贾昌朝和刘沆等人都连连点头称是,唯有张方平道:“官不与民争利,老匠人到私人会社做事,是遗利于民。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庞籍赞同张方平,捧笏道:“朝廷取义,百姓取利,此天下大旨。老匠人本欲重入三司,是三司场务再三难为,才到私人会社去。错非在民,朝廷不当横加阻挠。”
杜衍赞同庞籍,章得象站在三司一边,晏殊中立,一时众人争论不休。
最后吕夷简道:“我于三司事务所知不多,不过按理来说,此老匠人不只是自己手艺的事情,不然无须争论。匠人有此手艺,自然哪里让其高兴就去哪里。三司制车,尚有远超匠人手艺之处才是,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太尉说的是,此次事情不能以匠人手艺论。一者,大车样式,非是看一看样子就能仿得出来。再一个,私人会社要制大车,要想有利可图,多半还需买三司场务所用的零件。此等事断非手艺人能完成的,其实还是要仰仗三司。”
三司在洛阳城里的场务已经开始工厂化生产,哪里能跟以前匠人的手艺相比。三司执意不许,原因便在这里。孙二郎等人要在巩县制车,不但是用的三司的人才,还用的是三司的技术,甚至还用了三司的零件供应体系。那些场务是徐平最早建立起来的,但发展到今天,三司又下了无数功夫,怎么可能允许别人随便就用,抢他们的生意。
王尧臣当年跟徐平一起建这些场务,对这些知之甚详,听了徐平的话,连连称是。
吕夷简道:“若是如此,老匠人出去帮着私人会社做事,三司必然不许。此不但是三司图利,而且以后无以劝民在这上面用心。一家做得好了,另一家花些钱请人去,原先花费心力的人家,岂不是两手空空?此事需详议,不要只讲官与民争利之弊。”
徐平连连点头,吕夷简才真正说到了点上。这不是朝廷与民争利,此时的三司场务也是社会上的经济实体,不能罔顾他们的利益。三司可以让,以后有民间工商业,技术被别人这样盗走,又该如何处置?必须让双方得利,才能引导技术发展。
这里面牵涉到一个技术转让,一个专利费用,还有供应商体系。这一个案子处理得好了,便就立下了规例。徐平不参与讨论,是想让这些人理出一个符合这个时代的体系,从法律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此时社会上已经有了专利萌芽,只是法律制度还没有跟上。
第68章 示恩不招怨()
说到了具体困难,杜衍问王尧臣:“洛阳制的大车我等也见过,京师贩夫走卒也多有人用,并没看出有何特别之处。除了手艺之外,不知还有何机密之处?”
王尧臣从在洛阳的时候就与徐平一起兴建这些场务,是个行家,听了杜衍的话,取出先前准备好的纸张,分给众人。上面详列了制一辆大车所要的材料,处理公艺,以及各种各样的零件。这是最早徐平指导生产,后来众人慢慢增添上去的技术文件。
众人看过,王尧臣才道:“洛阳制的大车强过其他地方,便就是因为如此,制起来分外复杂。木材便要蒸煮晾晒之后数月才能使用,其间下料,切割,具有精细尺寸。各处分外精细才可,不然绝装不起来,绝非匠人巧思可为。不只是如此,为制大车,三司还设了许多场务。从车轴、轴承,到车轮、刹车,数十家通力而为才可制成一辆大车。前些日子一些小的场务,凡有大场务可制同类物事的,不少也已经发卖。巩县制车,用的就是三司场务里的这无所不包之技,还用三司发卖出去的小场务,才能制出堪用的车来。”
不只是车辆,洛阳城里几个上规模的产业,如纺织机械、一些农具等等,俱都是如此形成了规模产业。随着工商改革,小的场务向民间发卖,产业随之向民间扩散。以后的日子可以想见,借助三司这些场务的力量,洛阳民间工业将迅速发展。
官营工业因为其封闭性,发展到一定时间会形成瓶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仅靠着制度和金钱刺激,很难从根本改变,封闭产业不能从外面引入新血,不能面临外部的竞争和刺激,会慢慢失去活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潭死水难以保持活力。
这个过程本来应该还需要很长时间,三司的工商业还在大发展的时候,弊端都被掩盖了起来。所以此次事发,三司反应才会如上强烈,一向忠厚的王尧臣,也坚决不许民间涉足自己的关键产业。徐平是不等不及,才提前改始了此次改革,把一部分工业主动向民间扩散。本来如果是扩散的农具产业是极好的,没想到孙二郎得了王安石支持,首先向制大车产业下手。这是重工业,引起来的矛盾特别大。
徐平有前世的经验,知道民间产业的形成,除了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有官营产业的溢出也非常重要。他前世打交道的许多农机产地,多是由某一个关键的农机大厂,在特定条件下,技术和人才转移到了社会上,从而形成的。经过蓬勃发展之后,这些社会上发展起来的小产业,如果不能重新形成大厂,形成新中心,慢慢也会沉寂。由收到放,再由放到收,不断地继续一个又一个循环,才能保证经济的正常增长。
看过了王尧臣递过的文书,听了他的话,众人陷入思考当中,崇政殿一时沉寂下来。
有的人是真正明白了事情的复杂性,当然也有人根本就没看清懂王尧臣递过来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懂了的不好说,不懂的不敢说,都没有开口。
徐平道:“官不与民争利是不对的。若说官员不许与民争利还有道理,朝廷不与民争利是何道理?治理天下,朝廷总是要用钱粮。节流总是有限度的,若是无处不可省,朝廷也就可以不要了,是也不是?又要轻徭薄赋,又要不与民争利,朝廷的钱粮从哪里来?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我在三司多年,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不加赋,不争民利而让朝廷日用自足的办法,大多对天下有更大的害处。节流不能够空讲,应当详列条贯,一年哪些钱当花哪些不当花。节流是在列条贯的时候,而不能条贯出来之后,再空口去讲。是以一年朝廷就用这么多钱,不去夺民利,便就要加赋税。所谓争民利,争的是势力人家,工商大户的利。真正细民的利,本就没有,又向何处争去?”
“加赋税,天下之民,无论贫富,均受其害。三司营场务,是从富户手中争利,都一样是用作朝廷治天下之费。何者可取,何者不可取,显而易见。”
“由此可见,三司营场务本就是为了不苛求钱粮于细民,营利只是手段。是故不当舍本逐末,死守三司之利不放。之所以要把小的官营场务发卖于民间,是因一切皆在三司手中,难免年深日久,事事苟且。因何?三司只要满足朝廷之费,便就足够,以一定本钱赚出尽量多的利钱,并不苛求。而只有百姓得利,手中有钱,所需之物才会愈来愈我,才会要天下尽心求治生产。此是放水养鱼,于天下有利。”
“天下产业尽集于三司,固然不可,三司手中无产业,一切求于细民,也是不当。其间分寸拿捏,便是朝廷之政合适不合适。此次巩县要建大车,便是如此。三司因为匠人的一切本于场务,不许其为私人会社效力固然不当,任其随意施为也是不当。是以,臣以为当让巩县那个私社,与三司妥善商量,给出如何价钱,三司允其用自己的技术,用自己下属的场务来制大车为是。只要价钱商量得妥当了,此事可行。以后若有同样的事情,皆可沿用此例。民间会社之间,也可比照办理。”
简单地说,技术转让费、专利费、市场准入,都是有价钱的。只要其他会社给得起价钱,便就应当让他们做。三司不能搞行政垄断经营,而要主动参与市场竞争。三司有国家资本支持,有各种各样的优惠政策,竞争不过就有问题了。
徐平提出的这个办法,首先获得了吕夷简的同意。这就跟禁军的改革一个道理,把朝廷的某一部分搞成封闭集体,跟社会隔绝开来,早晚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弊端。不但是耽误了社会发展,还形成了不融入社会的特殊人群,百害而无一利。
三司的产业,同样要跟社会的其他产业一样,雇人经营,雇人管理,雇人作工。产业是经济组织,不是政府衙门,一切按照经济规律办事。官方只要掌握财政权和人事权,其他事务可以放手,比照民间的会社经济管理就是。
这些产业获得的利润,可以投入到社会的各项事业中去。用这种手段来筹措政权管理天下的一部分费用,而不要事事都靠税赋。税赋一加一减,无不引起天下震动。不如用这种手段,尽量减小因为经济波动,而加在天下百姓身上的负担。政权当向人民示恩,而尽量避免采用加税的办法,引致民众怨恨。
第69章 光耀门楣()
自澶州之盟后,皇帝再次北巡,天下震动。虽然明诏中强调契丹还是兄弟之国,两国的誓约继续有效,天下臣民却忍不住向幽燕之地想。从大宋立国,便就以收复那里为国家重要目标之一,虽然多次失败,这个目标却早已刻入天下之民的心里。
诏书所到之地,许多百姓自发到各地神庙上香,祈求平安。他们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着恢复幽燕,天下一统,扬眉吐气。另一方面,对大宋军队依然没有必胜的信心,担心战事一起,再次被契丹击败,接受屈辱的条件。
灭了党项,在丰州败一次契丹,还不足以在全国建立必胜的信念。朝廷的军队已经离开普通人的生活太久,天下之民关心前线的战果,却未必关心这支军队的命运。这种疏离感还需要时间,才会慢慢消失。
有家人参军的北方地区对皇帝的北巡更加关心,越向南越不当一回事。到了广西这个极边之地,因为多年向南开拓,本地参军的人多,又有蔗糖务这个特殊的组织,关心的人突然又多了起来。自发到庙里进香,为皇帝北巡祈求平安的人,络绎不绝。
正是在这个时候,林业和岑大郎两家得到了儿子从京城寄来的信。铁锤和大贵再次在殿试中落第,两人一起入了忠佐司。邕谅路的学术氛围还不足以支撑起自己的进士,前几届中进士的都是福建路来的移民,本地举子中,铁锤和大贵能过省试,已经足够出色了。
极边之地的人们并不知道忠佐司是干什么的,儿子的信中只是说有了个前程,什么样的前程却说不清楚。直到本地的余知县带了属下官员上门祝贺,林业和岑大贵才确信这是好事。参军就参军吧,最少在邕谅路,军队的地位高,在百姓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全家迁到邕州后,李二郎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儿,巧娘嫁到林业家去了,也已生子。铁锤在京城入了什么忠佐司,巧娘上要照顾林业夫妻,下要养育幼儿,极是不容易。李二郎虽然还是忍不住偶尔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与人小赌两把过过手瘾,但收敛得多,并不为大害。与李二嫂一起帮衬着林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移民最容易团结,随着蔗糖务来到邕谅路的这些福建人,声势比本地人还大,有些喧宾夺主的架势。从徐平在的时候,便就坚持在蔗糖务里对本地人和移民混编,注意解决土客矛盾。十几年下来,土客冲突越来越少,交流融合越来越多,开始形成新的风俗文化。
邕谅路由福建路移民和本地土人交织而成的社会情况,与宋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经济的快速发展,宽松的社会环境,土客的交流融合,这里的人对朝廷的向心力极强。虽然远离京城万里之遥,对大宋的认同不下于开封府那些京畿之地。
余知县代表朝廷送来了十贯钱,这是朝廷统一对进入忠佐司的人的奖赏。还送来了十斤肉,一对鸡,两尾鲤鱼,两坛酒,这是地方出钱劝民。天下只有两个地方对进入忠佐司的人有这种举动,一个是邕谅路,另一个地方是川蜀地区。参军最多的北方沿边三路,禁军还没有赢得人民的信任。有人进了忠佐司,家人只当是参军吃皇粮,地方百姓只当是本乡又出了一个大头兵,地方官府劝也劝不来。朝廷发钱发物,给的那点利益只是点缀,军队要想建立起在民间的地位,花钱是买不来的。只有他们在前线浴血而战,让后方的百姓真切感受到军队在远方守卫着他们的家园,有了荣眷感,一切才水到渠成。没有这个社会基础,发肉发钱,收到的百姓也只当是捡来的,并不会产生对政权的向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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