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宋国这几年格外有钱,到秦凤路来做大帅的,又是位三司老子,以前是管着钱粮,他的手里怎么会缺钱?”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安家族首领在帐里转来转去,“断了党项的盐,我们还到哪里去找钱?要趁着秋后抢一番,现在外面路又天天兵丁不断,没有青唐和丁族与我们一起发难,做起来风险太大了人生在世,争的无非是个钱字,没钱可怎么行?”
乔官人到位子坐下,口道:“族主也不用着急,我们仔细合计一番,总能想出办法来的。这位大帅一来急吼吼地经略蕃部,在秦州周围搞什么并帐为村,明摆着要把周围蕃部全部纳入朝廷治下。他再是撒钱,我不信没有要与他作对的”
安家族首领一屁股坐到乔官人对面,瞪着眼睛问道:“官人有什么妙计?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有些眉目,说出来我也听听,不要让我一个人干着急”
乔官人笑了笑,才压低声音道:“我到丁族那里,虽然没有说动他们的首领,却听到了另一个消息。十之八九,他们族里要起内乱,我们正好从下手”
“内乱?他们族里能起什么内乱?官人把话说明白一些”
乔官人向前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丁族曾经向秦州纳质,把小儿子厮铎毡送到了秦州纳质院里。纳质院是个什么地方,把孩子送到那里是什么意思,族主应该明白。”
安家族首领猛地点头:“我自然明白所以不管那些官员怎么说,我是不纳质”
“唉,现在不同了——”乔官人叹了口气。“新来的大帅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把那些质子从纳质院里放了出来,在秦州城外另找了地方安置。不但是把他们放了出来,还让他们好吃好喝,读认字,在里面学得好的还赐姓名,封官爵——”
安家族首领张大了嘴巴:“真——真有这种事?我听人说起,只以为是骗人的。官府编了消息出来,诱骗我们这些没有归附的蕃落,难不成是真的?”
“是真的啊”乔官人不断叹气,“你说这大帅是不是发疯,图的什么?是有人真地动心,多送几个质子去又有什么用?那些汉人心思狡诈,在我想来,只怕是这大帅贪图功劳,多诱骗几个质子过去,好向朝廷邀功领赏——”
说到这里,乔官人“噗嗤”笑了出来:“却不知道他这样做,功劳还没有捞到手里,先惹了一场祸事出来。最近纳质院里有一个叫甲寒的,正是丁族纳质的厮铎毡,因为管那里的官员看他顺眼,真地赐了他姓名,还是国姓。”
“这怎么是祸事?丁族碰到这种好事,怪不得不跟我们一起作乱”
乔官人神秘地笑道:“好事?那看是对谁来说厮铎毡从一个没人过问的质子,突然成了这等人物,要是你族里的,会不会想把人接回来?”
安家族首领重重点头:“自然要接回来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周围的部族谁还敢小瞧我们?周围的小族落,因此并到我们族里也不是什么稀事”
“是啊,那位丁族的族主也是这样想的,却没想到如此做却寒了他大儿子瞎厮铎心的心哪你想想,本来定下来是瞎厮铎心将来要接掌族主之位,现在莫名其妙被送出去做质的厮铎毡抢了去,他如何甘心?这丁族要起的内乱,是由这位自作聪明的大帅一手搞出来的哈,哈,族主,你说好笑不好笑?真是天送给我们的机会”
安家族首领愣了一会,才道:“官人是说,瞎厮铎心会——”
乔官人重重点了点头:“虽不,亦不远矣不过此事现在说还为时尚早,族主尽管记在心里,随时关注丁族那里的动静。我告别族主,要到西使城走一遭。秦州的三司铺子发售细盐,周边数百里之内,再没人用党项来的青白盐。青白盐没了销路,我们其实都是小角色,真正损失巨大的是西使城的禹藏六族。他们的首领现在做了元昊的女婿,刚刚赚了几年的钱,正在兴头,秦州卖细盐对他只怕是当头一棒”
安家族首领听了这话,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党项走私来的青白盐,主要的运销线路是经过兰州和会州南边的吐蕃部族,以禹藏六族为主,然后经达谷、者谷两族,再经甘谷到秦州附近。安家族便是这条私盐路线的一个神经末稍。这一条私盐贩运线路串连起来的蕃部不少,秦州帅府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总要做出点反应,哪里会老老实实接受。
:
第50章 防秋()
帅府里,徐平闲来无事随手翻着案的公和信,看得兴致盎然。
徐平在秦凤路的军改,虽然最终朝廷以让他试行的方式维持了下来,但在朝野下还是引起了许多争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向朝廷的,有给自己写信的。观点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的脑洞大开,当然也有实实在在提建议的。
数年的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人。
欧阳修在夷陵县一年多,又到光化军任职数年,最近调到了滑州任节度判官。这几年的时光,跟他刚进士在洛阳任职的情况是天地下。那时候有钱惟演优待,又是在繁华的大都市,他们过得是饮宴冶游的生活,而在这几个地方,他是接触最底层的亲民官,真正开始由人向官员转变。这个年代的县,不能跟徐平前世的县相,更应该被看作是乡镇。从县一级的官员做起,实际是从最基层的乡镇做起,条件艰苦,接触的也是百姓日常的民生。像欧阳修被贬去任职的夷陵县,到那些地方任,被很多官员称为“赴汤蹈火”,县城没几户人家,有的时候还能见到老虎光天化日在县城转悠。在那里一年多,让他远离了大都市的风花雪月,思想从圣贤大道慢慢转到国计民生来。
此次关于军制的讨论,欧阳修也参加了,实际参与讨论的主要是他们这些下层官员。说错了不处罚,说对了不定得到赏识,何乐而不为呢。
欧阳修给徐平写了一封信,盛赞他曾经在邕州以一州之力破交趾,是朝廷难得的有实战经验知兵的人,反对的那些腐儒空谈不足论,不用理会。然后针对现在的军事形势发表了一番高论,从兵、将、财用和御戎三个方面论述。
兵要精加训练,裁汰老弱,贵精不贵多。战时要统一指挥,兵多为寡,分散支离,为兵法之大忌。这确实切时弊,只是建议还流于空谈,欧阳修没有接触过军事实务,提的建议当然也只能是空谈。最后不忘捧一下徐平,说他是带过兵的人,自然更加清楚。
对于将主要是强调将相本无种,应该不拘泥于出身和资历,广选英才。
财用没什么好说的了,徐平做了几年三司使,此时正是国用充足,打仗根本不怕钱粮缺乏。接任三司使的程琳是理财能臣,到现在为止一切都井井有条,陕西沿边数路并没有出现钱粮不济的情况。欧阳修主要是夸了徐平三司使任的功绩,数了现在朝廷的财政情况,钱粮充足,此正是用兵之时。
最后的御戎说得挺有意思。兵伐谋,其次伐交,他认为契丹和党项互为奥援,实际结为一体,为北部大患,所以应当各个击破。从哪里开始呢?兵法有云,似远实近,徐平在秦州貌似远离了跟党项交战的主战场,实际正处在党项最薄弱的腹部,看起来远,实际却是最有利于向党项进攻的地方。应当向北经略兰、会二州,击党项的弱点。
徐平看完,笑着把信放下。欧阳修虽然是生之论,但最后的战略分析其实是正确的,似远实近确实是大多数人忽略了的一个问题。
鄜延、环庆两路之所以成为了宋和党项交战的主战场,是因为那两个地方利于党项进攻,宋是主守的一方。但是如果换过来,宋要进攻党项的话,那里并不合适。宋即使翻过了横山,依然面对的是补给困难,前方多是大漠,远离党项的心区。而泾原和秦凤两路则完全不同,一旦控制了兰州和会州,因为有黄河,直接面对党项的腹心之地。
更重要的是,鄜延、环庆两路的蕃部,主体是党项羌,与元昊同族,争取他们相当不容易。而泾原和秦凤两路则以吐蕃和蕃化的汉人为主,他们心向朝廷,只要策略得当,能够事半功倍,较容易地争取过来。都是化外,蕃羌和蕃羌还不同。
欧阳修最后御戎的分析,很受徐平欣赏,准备发给属下看一看。
反对徐平的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刚进士不久,任华州判官的司马光,他主要是反对徐平改动阶级法。司马光认为礼者下之分,军有阶级,才能粲然有序,指挥起来如臂使指,部下兵将莫敢不从。司马光是尊荀子的主将,虽然后来尊孟的理学派把他拉进道学,实际他一直反对孟子。荀子的思想是法家的源头,不管是军还是社会,严阶级是一脉相承的思想。这种思想历史在宋后近千年是主流,后果徐平已经看到了,懒得理他。
到了现在,欧阳修和司马光这种地位的官员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徐平已经可以不用介意。双方的地位相差太远,不管是官场还是思想,都对徐平造不成任何影响。只有徐平提携或者是打压他们,没有他们反过来影响徐平的道理。可惜现在王安石还没有进士,不然徐平一定要把他和司马光安排到一个地方为官,让两人从年轻开始好好斗一斗。
当然实际历史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确实曾在年轻时一起为官,而且是关系不错的好朋友,后来的争斗,是政治理念分歧渐行渐远的事了,只是徐平并不知道。
正在徐平翻看信件的时候,李璋进来,向徐平叉手行礼:“节帅,机宜司得到消息,最近渭河以北的蕃部有异动,秦州当早做准备”
徐平把手里的信放下,随口道:“是那些贩运私盐的蕃部吧?也到时候了。”
“正是机宜司得到的消息,从马衔山以南,以唐朝马监的西使城为心,最近诸蕃部正在互相联络,非常可能在秋后大举,进犯秦州”
徐平点点头,起身看着身后的巨幅地图,指着西使城道:“这一带到马衔山,是禹藏六部的势力范围。他们的首领禹藏花麻,受党项招揽,娶了元昊之女,做了党项的女婿。从元昊反叛朝廷,以现在一直没有大战。蕃羌各部春秋或务农或放牧,要等到秋后才能大规模用兵,算一算时间,也快到时候了。秋后到来年的春天,沿边各路跟党项必然要有几场大的战事,我们这里,应该是跟这个禹藏花麻了。”
说到这里,徐平转过身来,对李璋道:“自到秦州,我们对蕃部一直是笼络为主,示之以恩,待之以诚。即使是并帐为村,那些蕃部也不曾吃亏,首领都给以优渥补偿,让他们把钱存到银行里,只吃利息也能好好活一辈子了。但人不知足,对他们再好,总还是有心怀不满的,这没有办法。曹武穆治秦州,曾经方略,说对蕃部应该先行掩杀,再示之以恩,才能让他们真正心怀感激。我们的恩示的已经够了,掩杀总不可避免武穆在秦州最重要的一战,是在三都谷击败宗哥李立遵来犯,杀戳甚重禹藏花麻如果进犯,应该是从西使城,沿山间谷道走者谷、达谷,经甘谷入三都川谷道,而后沿着河谷窜犯伏羌寨一带。秦州以西山川纵横,能够走的道路只有这一条,这也是当年李立遵犯秦州走的路。这一次,我们要打起精神,看看能不能再打一次三都谷”
“招集各司和宣威军及归明神远军,措置防秋”
:
第51章 三路布防()
帅府里,徐平看着面前的一众主要军事官员和种世衡、石延年两位官,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事最怕茫然没有头绪。 w w w 。 。 c o m我们到秦州来做什么,怎么做,是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而要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来,首先要搞清楚我们面临什么样的困难。自党项昊贼叛宋,这半年多来,秦凤路一直按兵不动,而其他三路,特别是鄜延路,对周边不归附朝廷的蕃部多有杀掠,立功不少。最近几个月,朝廷和陕西路对我们多有不满,认为即使要以夷制夷,对周边蕃部示以恩信,也应当让他们侧击党项,配合其他几路。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做?我们初来,周围蕃情不熟,特别渭河以北跟党项接培的地方,生蕃众多,朝廷诏令难以通达,冒然去惊扰他们,无异于打草惊蛇。现在不一样了,利用这半年时间,我们基本摸清了周围蕃部的情况,大致掌握了他们的动向。看看到秋后,蕃羌秋后马肥无事,入境寇略是常事。防秋是北方边地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秦凤路怎么防,大家各抒己见”
说完,在案后落座,让来的众官员也坐了下来。
秋后不但是蕃胡南下的季节,同样也是原向北出击的季节。现在陕西沿边四路,以鄜延路最积极,他们面对的横山地区全是党项羌,形势西边复杂。当然党项羌不一定会附元昊,忠心为朝廷效力的也有不少。如府州的折家,自立国以来便是半藩镇,世守府州,虽然与党项同族,却是抗击党项最坚决的地方力量。
范雍到延州,便鼓励属下各将积极对周边蕃部掩杀,小战不断。范雍对立功的将士也不吝赏赐,因为军功升官的将校极多。本来徐平想把狄青从鄜延路调到自己这里来,是因为那里看起来立军功容易,升官快速,狄青委婉地拒绝了。
一次胜仗,因为军功将校官升三阶、四阶是常事,多的超迁七、八阶的也有。和平时期磨勘五年才迁一阶,二三十年的官路一战走完了,军功对武将的诱惑极大。
落座之后,徐平对王凯道:“秦凤路,特别是秦州的防秋部署,你先大致说一下。”
王凯起身叉手应诺,走到大幅地图前,道:“秦凤路防秋,关键在秦州。陇州周边虽然也有蕃落,但都势力弱小,我们今天不谈,事后再讲。”
“秦州防秋主要是在三个方向。北边防党项。如果党项陷镇戎军,则要么沿谷道趋渭州,威胁关;要么沿好水川谷道,入瓦亭川谷道犯秦州。镇戎军正当敌锋,一旦出了意外则南边的笼竿城当渭州道路,西南的静边寨当秦州道路。帅府已经移渭州,让他们加意防备这两个地方。另移德顺军驻泊都监刘兼济、权静边寨主刘沪,让他们从九月以后每五日向秦州报一次敌情。北方防秋,要害在德顺军,我们依他们的边情再动。”
山地作战,河谷具有特别的战略价值,而且西北西南更加重要。在山川破碎的西北地区,河谷几乎是仅有的宽平道路,大军行军必须沿着谷道行进。党项虽然并不靠水道运粮,但因为农业和人口都集在山谷地区,他们抢掠也主要是沿着河谷进行。
控制川谷是军事地理学一再强调的山区作战的核心,重要性还要高过隘口,所以在川谷的关键地方建堡寨,是最重要的防御手段。秦凤路和泾源路的堡寨,基本是沿着川谷建造,一是控制粮食和人口,二是把守关键的道路。秦州北方把守川谷道路的堡寨最重要的有三座,一是德顺军即笼竿城,二是静边寨,三是连结秦州和渭州道路的水洛城。
水洛城不在朝廷掌控之下,是生蕃活动的地域,没有办法控制。渭州大门笼竿城的主将刘兼济是鄜延路和环庆路的主将刘平的弟弟,把守秦州北大门静边寨的主将则是刘涣的弟弟刘沪,都是因为恩荫入仕。刘沪出身将门,跟刘涣一样恩荫入仕,本官是右侍禁、渭州瓦亭寨监押,所以任静边寨主带一个权字。瓦亭寨是古萧关,不过因为现在有了镇戎军,那里已经不是最前线,所以有将略的刘沪被派到了静边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