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真地去跟杨景宗对峙,去回护自己的人,事情反而会不了了之。相反,徐平对乔大头来自邕州旧部的身份一字不提,咬死就是为了边疆军情,杨景宗这次的麻烦就大了。有杨太后在那里,不可能对他有什么肉体上的惩罚,但不把他一脚踢到远恶州军去受苦,徐平这次不会算完。日后等到跟党项真正打起来,杨景宗的这一桩劣迹还会经常被人提起,这一辈子他不要再想得到什么好差事。
连夜回京,对徐平来说有公有私,真说起来,私的成分还要更大一些。这么多年以来,徐平一直禀承的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这次破例了,心里自然有一种难言的滋味。
心情复杂归复杂,徐平还没有迂腐到认为自己做错了。世间的事,哪里能够什么都顺自己心意?人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自己当年的老部下,调到京城来的人过得并不如意,徐平又何尝不知道?但如今他在三司,不管军了,知道也只能当作不知道。本就曾经带兵打过仗,现在再插手军方的事务会犯忌讳的。只能够通过桥道厢军的人,给自己那些老部下一些方便,时常帮补一下,徐平自己却不能出面。
桥道厢军虽然也隶枢密院,但日常做的事情很多都与三司有关,算是受到两个衙门的双重领导,徐平管他们没人会说什么。三衙尤其是殿前司,是皇帝身边最可靠的武装力量,宰相都轻易不敢说什么,其他人谁敢随便去管他?
至于皇城司,说真的,不管文武,朝里就没有哪个官员看这个衙门顺眼的,出了事情,只怕会是满朝官员落井下石。王怀节的身份又尴尬,杨景宗是一点也指望不上皇城司会帮他,只看他自己能顶住多大的压力了。
外城的城门跟内城比起来,关得早开得晚,基本是按照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规矩。天黑和天亮的时辰,则是按照司天监的时刻。当然,外城门管理也远不如内城更不如皇城那么严格,徐平就经常回去得晚了把城门叫开回家,御史台和皇城司那里有一大长串他的这种记录。家在城外,有什么办法?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徐平和李咨带着李璋等人带了新郑门外。
停住马,李咨道:“要不了多大一会,城门就要开了。走了一夜,我们到那里喝碗馄饨,好歹填填肚子,养养精神。”
让两个兵士看着马,一行人到了城门不远处的馄饨摊旁,要了馄饨。
这摊子做的就是起早进城的人的生意,见一大群人来照顾自己意,主人乐得合不拢嘴,跑前跑后地招呼。
李咨随从众多,等每个人都吃上,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徐平有心让人回家里去说一声,想了想还是算了。有正事要做,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喝完馄饨,等不了多少时候,天边刚刚有点亮光起来,城门就缓缓打开了。
李咨和徐平当先,让李璋带着路,穿过新郑门,经过旧郑门,沿着面院街,直向甜水巷而去。不管昨夜事情结果如何,他们还是要先到那里看看。
清晨的雾气正浓,走不多远,就打湿了头发,身上的衣袍也湿哒哒的。
街上没有行人,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路上或巡街或洒扫的厢军听见这声音,都抬起头看,猛然看见黑影里出来的青罗伞的仪仗,吓得急急忙忙闪到路边让路,头也不敢抬起来。
等到队伍过去,这些人议论纷纷,大清早的,怎么会有宰执相公从城外来?看队伍的方向,也不是去上朝,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转到汴河边的大道上,路上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生意人,挑着担子快步走在路上,一个个低着不说话。等到马队从他们身边掠过,才猛然抬起头来看。
开封城里甜水巷两条大街,东边的是第一甜水巷,西边的是第二甜水巷。李咨和徐平一行,一到第二甜水巷的路口,蓦然发现这里竟然点着不少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见火把下站着不少厢军,李咨和徐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咨叫了自己的随从来,上去找领头的问一问为什么这么人在这里。
那随从一提马缰,走上前高声道:“枢密院李相公在这里,你们是谁带队,快快出来,相公有话要问”
话声刚落,一个四五十五的武官从里面跑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声道:“小的左二厢巡检使陶天立,回相公的话”
随从把他带到李咨面前,交待了差事。
作为京城里的厢巡检使,陶天立自然是认得李咨和徐平,忙上前行礼。
李咨沉声问道:“我问你,大清早的,你怎么带这么多人堵在这路口,巷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陶天立拱手道:“回相公的话,巷里面,巷里面——”说到这里,陶天立犹豫了一下,一眼扫到徐平身边的李璋,眼睛一亮,说话立即流利起来。“回相公,巷子里面有一处皇城司杨太尉的产业,昨天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在那里他与殿前司的几位禁军发生了些争吵,双方对峙着扬言要放对决个死活。小的得了消息,急忙带了军兵来。只是,我手下这些人,如何弹压得了他们?折腾了一夜,一直到现在。”
李咨与徐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没想到自己来得并不晚。
开封城按照区域城里城外共划分为十六厢,大致类似于后世城市的区,基本相当于县级行政单位。本来朝廷是想设知厢官,把这一行政层级坐实,只是城区都是与市井人物打交道,而且事务繁杂,读人都不想做这个官,行政主官还是虚设。只有厢巡检这些有具体职事的,负责治安之类,是真正人员配置齐全的。
甜水巷一带属于旧城左军第二厢,一般简称左二厢。
城内的旧城和新城七厢归开封府直辖,城外九厢则分属开封县和祥符县。左二厢是开封府直辖的地方,晚上虽然府里有推官值夜,但不管是杨景宗,还是殿前司的武官,推官又能管得了哪个?开封府的知府来管还勉强可以。
管又不管了,又不敢放任他们闹,出了事担罪不起,便就派了左二厢的巡检官来在这里守着,带人看住了,只要不真地打起来就好。
段老院子给李璋分析得不错,双方并没有真要火并的意思,都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又有厢巡检带着兵士看在那里,对峙了一夜,也还没有动手。
徐平和李咨连夜赶回来,正是刚刚好。再晚上一个时辰,衙门里有人了,就把这事情接了过去,反而要多费一番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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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情报()
杨景宗见到徐平进来,不由恨得咬牙。
折腾了一个晚上,动手还是动了几下的,皇城司伤了两个人,邕州旧军则毫发无损。三衙的几个武官见不是对手,识趣地在一边看着并不上前帮忙。没有了三衙的武官帮手,皇城司的人怎么是对手?
几万人中挑几十个,邕州来的这些人是精锐中的精锐,还都是在战场上打过仗见过血的,哪里是养尊处优的三衙禁军可比,就更加不要说做杂事的皇城司了。
自到皇城司,杨景宗什么时候吃过这个亏?都是他找别人的麻烦,有哪个敢跟国舅顶撞。没想到邕州来的这些蛮子竟然不通事理,真地跟自己的人打起来了。
真真是反了
徐平这个时候来,想必是要回护自己的老部下,对杨景宗来说来得正好。几个说不通道理的大兵他没有办法,徐平一个侍从大臣就不信也敢如此毫无顾忌。
结果不等杨景宗发作,后面李咨跟着进来,他刚提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就泄了。
宰执地位尊贵无比,一个国舅算什么?更何况还是一个不成器的国舅。今天的事情怎么说都是杨景宗胡闹在先,惊动了枢密院,只怕要糟。
徐平到了跟前,沉声对鲁芳道:“带人退下,在一边听候发落”
鲁芳应声诺,带人退到了一边。
徐平弯腰问靠着大树坐着的乔大头:“大头,你觉得如何?伤得重不重?”
乔大头扶着大树勉强站起来,昂首道:“回通判官人,我还好,死是死不了的”
徐平点了点头,示意来两个兵士,扶着乔大头,口中道:“你到这一边来,我和枢密院李相公有话要问你。如果身体不适,尽管就说出来。”
乔大头道:“通判官人要问我话,我就是要死了也忍住,总要把话说清楚了才咽气当年若不是官人,我哪里有今天。我和陈阿爹都是粪土一样的人,只有官人到了邕州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如何不知道感恩?”
徐平见乔大头的嘴角有鲜血渗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问话。
到了李咨跟前,李咨吩咐拿了一把交椅给乔大头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了,才开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因何会在五台山?在那里看见了什么?怎么就认为他们是细作了?此事干系不小,务必一一如实说来。”
乔大头勉强要站起来,咧了咧嘴,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李咨叉手道:“你是相公,天上星宿一般的贵人。我只是个不成器的除役厢军,如何敢坐着说话?”
李咨见乔大头的嘴里不住有血渗出来,急忙向他摆了摆手:“你身子不适,不必多礼,只管坐在那里说话。今天的事,着实让你受苦了。”
不管是李璋,还是徐平,都强调乔大头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好听一点就是为人耿直,不好听就是缺根筋。李咨先入为主,心里对乔大头有些看不起,也不觉得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只是碍于徐平的面子,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待到见到了,没想到乔大头还真有几分豪迈气概。尤其眼看着人都快不行了,对自己还是礼貌有加,不由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神情也严肃起来。
其实对乔大头来说,什么枢密相公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徐平对李咨态度很是尊重,他也跟着尊重。这一辈子,除了陈老实,徐平是乔大头最感激佩服的人,哪怕要他去死,那也是二话不说把命献出去。
擦了擦嘴角的血,乔大头道:“禀相公,小的祖上是河东路并州人氏,因阿爹故去的早,乡里籍贯委实是不知道了。太宗皇帝的时候,我阿爹与陈阿爹都在京城里面做个禁军,随着孙团练征伐交趾,不合打了败仗,便就流落在邕州为生。”
李咨点了点头,乔大头的这番话跟旧事都能够对得上。太平兴国五年,交趾黎桓废丁氏篡位,宋太宗大怒,加上他一直有收回交趾重新郡县其地的想法,便发大军征讨。兰州团练使孙全兴一部,正是从邕州进攻。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乔大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等乔大头吐了两口血,重新平静下来,李咨道:“不要急,你只管慢慢说来。”又转身吩咐随从,去取碗茶来,给乔大头喝了暂时压一压伤势。
杨景宗见徐平一到,就把乔大台叫到一边由李咨问话,而且问的都是自己从没想过要问的蕃邦细作的情报。心里知道要糟,情不自禁地就凑了过来。
离得近了,徐平感觉到,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像刀一样。杨景宗只觉得心里一冷,猛地就停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杨景宗才想起来自己白天打的乔大头是徐平曾经的部下,给他出头的更是徐平在邕州的旧部。这算不算是自己不给徐平面子?他会怎么报复?
杨景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如果徐平一到,便就与自己理论不该打人,理论皇城司跟那些邕州旧将谁做错了,杨景宗心里就不担心了。这种事情哪里讲得清?闹到天上去,自己一个皇城司的副长官还打不了一个刁民了?更何况还有杨太后呢
偏偏徐平不提这些,只是问乔大头发现细作的事情。这要是乔大头真讲出个子丑寅卯来,也就不用徐平对付自己了,台谏言官就能把自己给生生剥皮吃了。
想到这里,杨景宗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乔大头端着茶,仰头喝了一口,在口里漱了漱,一口吐了出来。那茶里混着血沫还有半颗牙齿,在石板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又喝了两口茶下肚,乔大头对李咨道:“我好多啦,相公尽管问话”
李咨呼了口气,心里也佩服乔大头是条硬汉,问他:“你为什么事在五台山?是怎么发现蕃邦细作的?一一详细说来。”
“回相公,小的在五台山,是要给陈阿爹做一场法事,让他来世不要再像这一生如此辛苦,投生到个好人家去。不想五台山的和尚们势利,眼皮子浅,见我身上带的钱财不多,一再推托,事情便就耽误下来。”
李咨问道:“你说的陈阿爹,又是什么人?”
“陈阿爹也是河东路并州人,跟我阿爹一起做禁军的,一起征伐交趾,兵败之后一起留在邕州啦。我阿爹去得早,是陈阿爹把我一手养大。本来我们两个在邕州做个厢军看官酒务,泥土一样的人,没人在意。通判官人到了邕州之后,知道我们两个是征交趾大军回来的,便加意照拂。后来通判官人带大军与交趾作战,陈阿爹带着我也参军去,在军里做个向导,一起进了升龙府。陈阿爹因为年纪大了,又战阵劳顿,了了自己心愿之后,撒手不起,就此故去了。我把他烧化了,带着骨殖要回家乡去。”
李咨转头看看徐平,徐平点了点头,示意乔大头说的无误。
乔大头又道:“因为五台山的和尚一直不肯给陈阿爹做法事,我心有不甘,便就在那里待了下来。一天我到山上砍柴去,见到几个番邦蛮子。他们那衣服跟我们中原人不一样,头发又稀奇古怪,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看着稀奇,便就悄悄凑前去看。那些鸟番人叽哩咕噜说的番语,我也听不懂,只是看着热闹。后来他们里面一个叫什么狗狗的,拿了几卷纸出来,写写划划,我可就认识了,不正是当地的山川地理?”
李咨听到这里,身子向前一凑,问道:“可是康狗狗?你如何认识地图?”
乔大头刚才说的急,咳嗽了两声,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番话哪里能够听得真切?只是狗狗这名字好笑,我才记住了。至于地图,相公莫非忘了,在邕州的时候我和陈阿爹是做过向导的,一直在征交趾大军的前面,那图还看得来。”
听到这里,李咨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让乔大头编,他也编不出康狗狗这么奇怪的名字来,必然是真的有接触。李咨在枢密院,管着跟党项的往来,这几个使节的名字他是知道的,尤其是康狗狗,名字太过奇异,一直记在心里。
见乔大头平静下来,李咨又道:“你发现了之后呢?可有报官?”
“唉,相公一提起来报官,我就有一肚子的气我见了有番邦细作,大宋境内岂能容得了他们?上去就要捉拿。不成想那几个番人都是练过的,我一时竟然敌他们不过,还差点被他们坏了性命。好在我在那一带住得久了,地理熟悉,瞅个空子跑入山林才侥幸脱身。脱身之后,我便就到当地县衙报官。不成想那个狗官,先信了番邦细作的话,无论如何不相信番邦使节是细作,还把我打了一顿板子。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便就一路到京城来,要敲登闻鼓告那个狗官”
听到这里,李咨转身看着徐平,点了点头。乔大头说的,已经有九分可信了。虽然一些细节,这个人说不清楚,但大的脉络却无差错,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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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大新闻()
天边已经射出了金光,太阳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看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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