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埃德便立刻尴尬起来。
“我不是……”
他开口,又讪讪地闭上——他就是故意的。
“你看见他的样子了。”斯科特说。
“嗯……”埃德说,“可那也还是尼亚……”
斯科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闭了闭眼,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瞬间显出极深的疲惫。
“哦。”埃德反应过来,“他看起来半魔半龙……他也的确半魔半龙。”
“他告诉你了?”斯科特问。
他在试图站起来的时候遇到了阻碍。埃德设下的禁制像个半圆形的笼子一样把他困在其中,在他触及时发出警告般的白光。
他沉默地看向埃德。埃德摸摸鼻子,解除了所有的魔法。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真的能困住斯科特,就像他不觉得斯科特无法抵御那几拳。第一击或许猝不及防,第二击却未必是真的避不开……尼亚的攻击速度可比他要快得多。
他只是……得表明态度——这一次,他绝对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他告诉我许多事。”他说,然后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斯科特。
斯科特比从前要迟钝许多,此刻也觉得不配合地问上一句“他告诉了你什么”,就简直像是在欺负小狗。
他忍住了。
“……我并不需要知道。”他说。
埃德的双肩垮了下去——他想要的“交易”似乎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艾伦说你根本没有割裂自己的灵魂……”他说,“所以你这样到底是怎么了?连维罗纳大师的表情都比你多一点!他都已经是个亡灵了……你不是真的想要杀了尼亚吧?”
“维罗纳?”斯科特问,“大法师塔的维罗纳?”
埃德振作起来,再一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斯科特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他说。
“……再多一点点都不行吗?”埃德不肯死心,“或者我来问,你只需要回答你能回答的问题?”
斯科特沉默不语,他只好继续努力
“瞧,”他说,“你的确告诉了我有一条死了几千年的龙想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你告诉我唯一能彻底阻止它的方式是让它进入这个世界然后击溃它……我愿意相信你,斯科特,可我真的很难拿这个来说服其他人……你知道吗?拉瓦尔大人觉得你是耐瑟斯忠实的信徒,我该做的是阻止你而不是帮助你……”
“也许你该听他的。”斯科特说。
埃德顿了顿,看着眼前那张始终过于平静的面孔,在努力压抑的焦躁与彷徨之下,不由自主地冒出点火来。
“……你认真的吗?”他说。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斯科特重复。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极慢,声音却极轻,仿佛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般迟疑:“我也已经为此而付出过代价……埃德,我再也付不起了……如果你仍有疑问,你得自己去寻找真相。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但那或许是错的。我所告诉你的‘唯一的方法’,只是我如此认为。就像我认为尼亚不该阻隔你与这座塔……可我的选择是最好的……或是正确的吗?你得自己去判断……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就像我曾经告诉伊斯的那样,可我的灵魂像一柄断裂过许多次的剑,勉强拼凑起所有的碎片,一次又一次重铸,到现在还有多少保留着原本的样子,又能保持多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带着似乎再难控制的情绪……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一片空白。
“……斯科特?”埃德叫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探向腰包。
他做好了准备面对最糟的情况。他带了足够的材料。就算打不过他至少应该能逃掉……
某种微弱的光芒从斯科特眼中闪过,快得难以捕捉。他看向埃德,原本仿佛将掀起巨浪的双眼,再次如冰封的湖面。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说的一切。”他说。
“……你记得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埃德松了口气,试探着开口。
“记得。”斯科特垂下双眼,“埃德……你不该来找我。”
埃德再一次浑身紧绷。但在这一句之后,斯科特也并没有面无表情地向他挥剑。
“你这样……”埃德喃喃,“真的挺吓人的。”
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带着锁链,”斯科特回答,“总比失去控制要好。”
埃德沉默下去,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不是不沮丧的。他逼着伊斯告诉他斯科特在哪儿,几乎让伊斯翻了脸才找到这里来……可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你得靠你自己,埃德。”斯科特低声说,“我知道那很难……”
“……只是‘我自己’吗?”埃德问。
斯科特没有回答。他看着埃德,仿佛冰冻的双眼里也透出一丝悲哀与愧疚。
“……好吧。”埃德说,“我明白了。”
他终于站了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而两腿发麻,差点又摔下去。
斯科特伸手扶了他一把。
终于能站稳时他看着斯科特默默地收回手,有一瞬间无比仓皇地想要抓过去。
他小时候其实很胆小——虽然现在也没有很大。学会走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仍然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走得稳。就算长大了似乎也没有什么长进……他愿意竭尽全力,他愿意承担责任,可他几乎习惯性地总想找点依靠,就像在异界之环中走过无数个世界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才学会放开永恒之杖。
但他到底还是学会了。
。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远方之镜(上)()
离开洛克堡之前,埃德特意去向茉伊拉道谢,感谢她在一片混乱之中还记得找人为他画下那幅星图。茉伊拉坐在窗边向他微笑,但连阳光也无法让她苍白的面孔多一点颜色和温度。
埃德欲言又止,茉伊拉却看穿了他的忧虑。
“不用担心。”她告诉他,“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这样对话从前也似乎有过……埃德沉默了好一会儿,深深地躬下身去。他在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双眼里看见疲惫与迷茫,却也看见那迷茫之下的坚韧。
她不是顶天立地的大树,却也绝不是攀附而生的藤蔓。即使此刻落尽了枯叶,只剩嶙峋的枝干,也仍有根系深扎在泥土之中。
洛克堡下,曾经喧闹的万泉之城一片寂静,唯余水声潺潺。埃德在斯托克喷泉广场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那寥寥可数的、匆匆从此处经过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向他投来近乎惊恐的眼神,才想起这也是那位黎明女神的祭司说出那个充满不祥的预言的地方。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自己该尽快返回尼奥,却又不知为何仍徘徊不去。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水神神殿的门前。大门洞开,但无人守卫,空旷的大厅里有两个信徒盘腿坐在地上,石雕般一动不动。一个年轻的牧师在他望着尼娥的石像发呆时从后面走了进来,却像是并不认识他,只看他一眼便自顾自地离开。
还有人在这里——这一点认知莫名地让埃德有点安心。他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进后院,也依然无人阻拦。初秋的庭院并不显萧瑟,却分明有了久久无人打理的杂乱。细细的藤蔓疯长过白石砌成的小路,腐烂发黑的落叶散落在花坛边。埃德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时微微一怔。
他走到了布鲁克·修安的书房外。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位有一双奇异的蓝紫色眼睛的老牧师。他曾经为他的死而满怀愤怒与愧疚,以为那是肖恩·弗雷切所犯下的罪行,但既然被伊斯召唤而来的费利西蒂也不曾提起半句,那位老牧师大概就真的只是死于年老体衰……现在想来,这甚至能算是一种幸运。
他不该再打扰逝者的安宁。但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伸手推门。
门关着……但不是从外面锁上的。
埃德瞪着那扇紧闭的门,几乎有点毛骨悚然。他左右看了一眼,怀疑在茂盛的草木之后,并不是没有人盯着自己,却还是轻敲门缝,听着门后的木栓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推门而入。
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有一瞬间,埃德几乎以为能看到那满头白发的牧师坐在桌后,向他抬起头来。
他眨了眨眼,移开视线。被封闭的房间里隐约有些发霉的味道,在潮湿的南方,这是无法避免的,但在霉味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是味道还是感觉的东西,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那是他刚刚才接触过的东西……那是尼亚·梅耶变形的躯体上散发出,仿佛硝制过的皮革般的异味。
尼亚来过这里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仔细打量整个房间。布鲁克的书房不大,是他平常用来接待私人的访客的地方。几排书架上多半是他自己喜爱的各种植物相关的书,墙壁上挂的是镶嵌在画框里的植物标本……
埃德走到了桌前。桌上那本暗绿封面的书被精心包上了铜制的书角,已经有些脱落的金箔嵌出埃德从未听过的书名——《远方之镜》。
听起来不像是法术相关的书,倒像是某种笔记或历史……
埃德绕到桌子的另一边。他还记得布鲁克的死亡如何被描述——他就坐在这里,安静地垂着头,一只手还放在面前被合起的书上,像是在整晚的阅读之后太过疲惫,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却再也无法醒来。
埃德迟疑片刻,缓缓地坐了下来,划破指尖,伸手按在面前的书上。
这冲动且无礼,简直是对死者的亵渎,而且极其危险……但这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答案。
念出口的咒语生涩而怪异,指尖沁出的血未及滴落便散成一团血雾,消失在空气里,也渗入手指下厚重的书封。房间里掠过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阴冷而粘稠。
埃德抬起头,恍惚听到某种极有规律的声音。在他眼中,房间里的一切犹如被浸在了水里,扭曲着,摇晃着,有些地方亮得刺眼,有些地方却像是笼着深深的阴影。
他看见被他随手关上的门再一次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一步步走近,半旧的白袍泛出腐烂般的灰黄,冷漠的面孔却异常清晰。
他听见自己开口说了什么……或者那并不是他。他极力分辨,可听不清任何一个字。而站在他桌前的男人忽地伸出手,按向他的脸。
他骤然挣脱出来,努力向后仰,一身冷汗地跌坐在椅子上。而在他面前,伊卡伯德·贝利亚脸色阴沉,那双从来分辨不出情绪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
“了不起。”他说,“虽然不知道你从何处学来……但到底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水神的神殿里使用死灵法术?”
埃德没有开口。他的心脏还在咚咚地跳着,又快又重,跳得几乎全身都在随之震动。他不得不垂下双眼,用一脸慌乱和愧疚来掩饰他的惊疑——他分不清他刚刚看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现在。
这的确是死灵法术……能让他看到逝者在死去前的最后一刻所看到的东西。所以,在布鲁克临死之前……伊卡伯德来过吗?
他所看到和听到的都太过模糊,恍如梦境。可他现在也来不及仔细回想。中年牧师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而他无从分辨那是因为隐藏的秘密被发现,还是因为他的胆大妄为而愤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开口问道。
“你有试图隐藏自己的行踪吗?”伊卡伯德反问,“何况,就算这里一个人也没留,也从来不是可以容人擅闯之地。”
他转过身去,没有再给埃德说话的机会。
“跟我来。”他说,“肖恩要见你。”
。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远方之镜(中)()
门开时闷热的空气直扑而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从房间里逃离。埃德原本就迟疑的脚步在半空停了一停,才缓缓踏出,走进肖恩门窗紧闭的会客室。
才九月的天气,斯顿布奇热意未消,房间里却如凛冬般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光线里,埃德花了一点时间才看清坐在木桌后的老人,一瞬间毛骨悚然,竟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
数月未见的圣骑士团长眼窝深陷,脸颊也瘦得凹了进去,苍白而松弛的皮肤铺出一层层深深浅浅的皱纹,原本丰盛的白发稀稀落落地贴在头皮上,如果不是那双蓝眼睛依旧锐利得惊人,他看起来简直比维罗纳大师更像个死人。
“你……”
埃德差点脱口问出“你病了吗?”,又及时吞了回去。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伊卡伯德的治疗能力都不会比他差。
“发生了什么事?”他改口问道。
肖恩没有回答。他的手指翻弄着一块小小的,碎石片一般的东西,在厚重的木桌上发出一声声轻响。
然后他抬手把那玩意儿扔向埃德。
埃德伸手接住,指尖莫名地一冷,仿佛他的肉体更直接地感受到了某种不祥。
“我听说你跟某位死灵法师关系不错。”肖恩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没有什么改变,“你认识那个符号吗?”
埃德心中一紧,却没顾得上考虑肖恩如何得知他与奥伊兰的关系。手里那白生生的一片是不规则的圆形,比石头轻,比木头重……
“这是……龙骨?”他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让他头皮发麻的不是它是什么……而是,它是新的——新到几乎能闻到血腥的气息。
“不是。”肖恩语气平平,“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是我的头骨。”
埃德一怔,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炸得他眼前发黑,手一抖,差点就把那块骨头扔了出去。
他咬住嘴唇,忍下了那声“你疯了吗?!”的怒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肖恩·弗雷切或许的确是个疯子……但不会莫名其妙地疯到这种地步。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那片骨头翻过去,更光滑的那一面上,的确有个小小的符号,像是被火烧灼出来,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而出,线条并不平滑,黑色中透出一种怪异的暗绿。
“这是……死灵法术。”他低声开口,明白过来,“……是莉迪亚留下的吗?”
他突然对自己刚刚在布鲁克的书房里所做的事生出强烈的厌恶。伊卡伯德骂得一点也没错……他怎么敢在这里使用死灵法术——他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因为一时的怀疑和冲动就使用死灵法术?!
“有什么用?”肖恩淡淡地问。
“……能让你所有的。欲。望。都变得更加强烈。”埃德低声回答,“强烈到你渐渐无法控制……可那毕竟都是你自己想要的,所以通常很难被发现……它其实……没有必要刻在骨头上啊……”
但那的确是莉迪亚·贝尔能做得出的事。即便不是为了更强的效果,而仅仅是某种嘲弄……她做得出这种事。那时将肖恩从她手中救出的斯科特,第一时间想到的则只会是治愈肖恩身上所有可怕的伤口,绝对想不到扒开他的头皮看看骨头上是不是刻了什么见鬼的符号。
埃德恶心得想吐。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最终匆匆走过去,把那块骨头扔一般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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