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法师就已经转头向站在一边的伊斯伸出手。
“多么漂亮的年轻人!”他称赞,“能不能来扶我这样的老人家一把?”
伊斯只是冷冷地瞪着他——他不信这位“老人家”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兴趣陪他玩什么游戏。
埃德只好默默地走过去,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斯托贝尔一眼。
“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助。”维罗纳漫不经心地开口,“至少现在不需要。”
埃德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作为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被请来观礼的“观礼者”,他和伊斯受到的关注并不比斯托贝尔少多少,而那些眼神里,有某些东西是他所熟悉的——排斥和警惕。
那并不仅仅因为伊斯是条龙而他是个牧师。大法师塔里唯有人类,事实上却比格里瓦尔更为排外,即使他们跟斯托贝尔交情不错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们的“帮助”,大概也未必会受欢迎。
如果还想继续待在这里了解更多情况,跟在维罗纳身边反而是更合适的。
。
秘银厅是图书馆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藏在这里的不是珍贵的书籍,而是各种各样的魔法物品——当然,不是最强大的那些,却都各具特色。伊斯为此勉为其难地跟了进来,很快就被一件奇怪的东西所吸引。
那看起来像是个怪异的雕像,又像是被拆开的陷阱,许多复杂的零件相互连接咬合,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看出来了吗?”维罗纳缩在舒适的软椅上,笑眯眯地问。
他问得太过随意,伊斯便也不自觉地随口回答:“这其中根本没有任何魔法。”
“啊,的确,那更像是个工具。”
维罗纳的语气轻松又随和,活像变了一个人,反而让埃德有点浑身发毛。
“只要掌握了方法,不需要你所说的‘魔法’,那东西也能告诉你日月星辰在未来或过去某一刻的位置——虽然能够预测的星辰不多。”老法师说,“塑石者桑托创造了它可它放在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多少人对它感兴趣。毕竟,它能做到的,对一个法师而言,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代替。”
“那么,桑托为什么要创造它?”埃德问道。
“一个恰到何处的问题跟斯托贝尔一样,你很擅长与人交谈。”维罗纳的微笑里不无揶揄,却听不出讽刺,仿佛这个古怪的老人身上所有的别扭和棱角,都随着那把被交给斯托贝尔的钥匙一起消失了。
“因为魔法将不复存在?”埃德索性轻声继续。
维罗纳却摇了摇头,给出与不久之前他自己所说的话完全不同的答案:
“或许形式不同但魔法将永远存在。”
埃德若有所思地垂头,伊斯却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么,”他问,“是什么‘形式’的魔法,让你明明已经死去却还能行动自如?”
。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界限(上)()
埃德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猛撞在肋骨上的声音。他怔怔地看着维罗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的确没有一丝血色,但双眼虽浑浊却仍有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绝不是亡灵僵死的肌肉能够表达出的……何况他刚才也触及过老人的肌肤,虽冰冷干枯,却也并非没有一丝温度。
可他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他的朋友。既然伊斯说出了口,那就必然是真的。
这的确不可思议,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已经见过不止一个能“行动自如”的亡灵——只不过,那个已不知所踪的野蛮人,即使没有脖子上那道可怕的伤口,那种浓重的、属于死亡的气息,一旦靠近也是无法掩饰的。而安特·博弗德……最后一次见面时,已经和此刻眼前的老人一般,灵活得宛如活人。
那样的奇迹依靠的是近乎神的力量……可埃德下意识地觉得,维罗纳不会对那样的一位“神”低头。
“……你怎么做到的?”他喃喃问道,然后自己给出了答案,“……《亡灵书》?”
“很值得惊讶吗?”被揭穿的老法师平静地反问。
埃德摇头。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拥有《亡灵书》不知多少年的,衰老而强大的法师,在日渐逼近的死亡的阴影下,对研究死灵法术又能有多少顾虑?
“你觉得我把自己变成这样,是因为惧怕死亡?”
老法师似乎一眼便能看透他脑子里的每一个念头。
“不是吗?”伊斯冷笑着反问。他实在受够了这样不死不活的怪物……而这个老怪物把《亡灵书》交给埃德的目的有多么值得怀疑,他真心希望埃德能自己看清楚。
“我并不期待死亡。”维罗纳坦率地承认,“但也不会拒绝。如果那是所有生命最终的结局,我并没有兴趣把自己永远困在这个丑陋而虚弱的身体里。我只是……死得有点不是时候而已。”
在伊斯看来,这轻描淡写的理由未免太过敷衍。
“你只是还没能找到一个适合的、年轻又强壮的身体而已吧?”他恼怒地讽刺。
“……那么你猜,我的目标是你,还是你心软又好骗的朋友呢?”维罗纳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干瘦的身体抖个不停,反而难以分辨那是否只是反讽。
“……您是真的想要激怒一条龙吗?”埃德无奈地开口,“相信我,那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现在,大法师塔需要的是任何可能的朋友,而不是敌人……不是吗?”
伊斯看他一眼,握紧的手指缓缓松开。
老人低哑难听的笑声亦低了下去。他冷冷地瞪着埃德,一种毫无理由的、突然生出的敌意凌厉得几乎带着杀气,却在年轻人始终平静如水的视线里渐渐消失。
埃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到底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非生非死的存在。即使仍在自己的身体之中,那本该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总是更容易失控。
维罗纳脱力般向后靠去,沉默了很久,久到眼神都似乎开始涣散……久到埃德开始怀疑他是否还在这里。
“我死时正是傍晚。”
老人突兀地开口“我站在窗边,看着缩在椅子里的东西——那么小的一团,干枯又丑陋……好一会儿才认出那就是我自己。”
老到他这个年纪,突然就断了气也很正常。他并不觉得悲伤,哪怕他知道,他的尸体或许很多天之后才会被发现……没有他的允许,他的“弟子”们根本不敢进入他的房间。
至高塔,是他的王座,也是他的囚笼和坟墓。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这个世界对他大概也是一样。
那时他甚至觉得无比轻松——已经许久没有过的轻松,仿佛下一刻便能随风而去。
日与夜交替的那一刻,他最后一次把视线投向窗外,不再桎梏肉体的灵魂,看到了之前他看不到的东西。
“随着夜幕降下的不是星光,”他回忆着,“而是雾……黑色的雾。”
黑色的雾气缠绕在每一座高塔上,纠结成瑰丽又诡异的花,盛放在他所能见的每一个角落,而行走其中的人毫无所觉,就像察觉不到他的灵魂在他们身边走过。
“在我看来他们倒更像是死人……脸色灰白,双目无神,像徘徊在墓园里的亡灵……”老法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缓缓把手缩回袖子里。
而那所谓‘永不熄灭’的,魔法制造的光焰,则如鬼火般冰冷又黯淡。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思考一个灵魂看到的世界是否原本就该是这样,直到他看见大法师塔外的尼奥城。
尼奥城渐次亮起的灯火依旧是温暖的昏黄,就像他快要忘却的记忆中一样。
那么,有问题的,是大法师塔。
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大法师塔早已不是昔日的模样——不到百年的时间,这魔法的圣殿已经堕落为欲望的温床,怀抱着热情而来的年轻人,要么腐烂成泥,滋养他人的野心,要么践踏着所有本该被珍视的东西攀爬而上,开出辉煌而腐臭的花。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与背叛之后,他早就已经死心。活着的时候他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到底,但死去之后……在原本可以摆脱这一切的时候,看着黑雾弥漫的大法师塔,他想起的却是许多许多年前,它在阳光与海风中拔地而起的模样。
“我已是这世上唯一看着它建起的人。”他说,“我不能看着它倒下……至少,不是在明知它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
他回到了他已经冰冷的躯体,来尽他最后的责任。
他的确研究过死灵法术,他能让自己看起来跟活人没什么区别,甚至连他的心脏都还在跳动——只是,流淌在血管里的,已不是鲜血。
他甚至还能施法,但那耗费的只能是他的灵魂。
他独居于至高特太久,并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能用……但他毕竟是站在最高处的人。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他看清危机暗藏于何处,却已经没有阻止的力量。
。
第一千零六十章 界限(下)()
“我再不能入睡,我的灵魂一天天虚弱。”老法师的声音平静到失去起伏,喃喃如亡魂的低语,“我渐渐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也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实还是梦境。这个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
他稍稍抬手又放下,自嘲地一笑:“我毕竟不是神。”
滑落的长袖下,死白的手臂上隐隐一片片青灰那是即将腐烂的皮肉。
图姆斯的野心他其实早就看在眼中。他甚至并不反对启动哈罗德留下的法阵——成功或失败,都可以是一种结束和另一种开始。
他不能忍受的是,有外来者暗中操纵这一切。
能够爬上东塔之主的位置,图姆斯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急躁易怒,缺乏耐心的人。如果没有人推动,再过十年他也未必能有启动法阵的勇气。
另一种力量在**师塔汹涌的暗流之下结成一张看不见的、盘根错节的网,他稍有触及便意识到,那已经不是他独自一人便能解决的。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在这个已死的躯体彻底倒下之前,他选择了孤注一掷。
“既然他们如此急切那么我索性再帮他们一把。”他告诉埃德,“我曾经觉得,我该感谢你的出现。你破坏了图姆斯在怒风之门的布置,在他看来,大概也是你破坏了他与黑帆海盗的交易以及,如果一群海盗都能利用远古的遗迹获得难以想象的力量,他又凭什么不可以——何况骄傲如他,是不会允许那些他自以为被他抓在手心的海盗爬到他头上的。”
“‘曾经’吗?”埃德不介意在这种时候问出另一个恰到好处的问题。
“‘曾经’。”维罗纳满意地向他微笑,尽管那属于死者的笑容,此刻会让埃德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现在想来,从你的父亲被黑帆海盗‘绑架’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是你还是**师塔,都已经落在网中。”
“可我觉得他们似乎并没有成功。”埃德谨慎地开口,“我一直待在附近。因为整个**师塔都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你以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像你的舅舅一样,破坏旧有的规则,创造另一种新的规则吗?”维罗纳毫不客气地反问,“是否成功,取决于对方的目的,而不是你自以为是的猜测。或者,你觉得那幕后的操纵者是你的舅舅?”
埃德被堵得无话可说。
“那你以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伊斯冷冷地问。
“你觉得那个海盗的目的是什么?”维罗纳用另一个反问回答他。
复仇?
埃德默默地想,又羞愧地把这个念头塞到最深的角落。年少无知时刻下的印记总是分外难忘,但正如他能意识到拉弗蒂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他在那个已经成为黑帆首领的“九趾”心中,又能有多么重要?
往日的回忆,从来抵不过今日的利益。
“他想要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说,“不被他人所控制的力量。”
“瞧。”维罗纳摊手,“多么简单。这个世界或许即将崩溃,却并不妨碍有人自以为能趁火打劫,且幸免于难。”
“您什么都知道。”埃德说,而那不止是恭维。
“所以你便以为我能计划周全,将事实告诉你,或斯托贝尔,告诉每一个‘你’觉得可以信任的人,齐心协力,在敌人的计划尚未开始时便结束它,没有丝毫代价地赢得胜利?”维罗纳看着他,真心觉得不可思议:“你虽天赋异禀,却如此天真,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慢慢地红了脸。
“他运气很好。”伊斯轻飘飘的解释更像是落井下石。
“那真是恭喜。”维罗纳说。
埃德几乎想要以头抢地,钻进某条缝里。
“就算是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这些,也未必就没有其他人能听到。”维罗纳放过了他,“有些东西无处不在。”
只不过,那已经无关紧要。
“或许太晚但我已尽力而为。”他说,在这一刻真正地如释重负。
他不知道自己的灵魂会去向何方或许会四处飘荡,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像这个世界最初的生命。
那样,其实也很好。
。
冰龙再次飞上天空时,太阳正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阴云遮掩了它的轮廓,但并不能阻挡它的光。海水和云层都似乎在燃烧,夜幕不甘地退去,天与地,光与暗,某一刻仿佛没有了界限,在微暗的火红中融成一片。
“那也是‘规则’的一部分吗?”埃德有些茫然地开口,“有一天,太阳会不再升起或升起的是另一个太阳吗?”
“太阳一直都只有一个。”冰龙居然十分认真地回答,“但月亮好像曾经有两个那是远在我们的记忆能够传承之前的事。”
“如果你不记得的祖先的祖先,也曾经把他们记得的东西写下来就好了。”
“嗯。”
“魔法真的会消失吗?”
“消失了又怎样呢?”
“没有了魔法我们连一张足够准确的地图都画不出来呢。”
“总有别的办法可以画出来的吧。”
“哦。”
高处的风很冷,埃德缩成一团,怏怏地趴了下去。
“伊斯”他说,“我很害怕。”
“现在才开始害怕吗?”
埃德苦笑。
“一直都很害怕。”他说
他总不肯接受他一心一意地告诉自己,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亲人和朋友。他的心很小,他的能力有限,他背不起更重的负担仿佛不抬眼去看,就不会理会黑暗到底有多深。
可是,他不能再欺骗自己,就像维罗纳和斯托贝尔,哪怕是不情不愿地被种种原因推到如今的位置,也有站在这个位置上必须背负的东西。
即便只是颗棋子也只能努力去做能站到最后一刻的那一颗。
“伊斯,”他问,“你一直都知道斯科特在哪儿的吧?”
。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无畏(上)()
北方的初秋转瞬即逝。当卡斯丹森林落下第一片发黄的叶子,呼吸间便有了风从巨人之脊的雪峰上带来的寒意,从鼻间直侵入心底。
一场小雨之后,位于希德尼盆地的耐瑟斯神殿,在广场上升起了巨大的篝火。
那篝火是奇异的,它凭空而起,不需要耗费一点木柴,却始终明亮而灼热,仿佛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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