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唯有纯洁的灵魂才能看到……和碰触它。”伊斯说。
“……”
埃德抓抓下巴,莫名地有点脸红。
“别想太多。”伊斯嘴角抽搐,“我的意思是……你是在梦中进入这里的吧?”
埃德不太确定地点头。那时……随着斯科特和诺威他们行走在这地底的,的确只是他的灵魂吧?可他那时固执地停留在无尽的悲伤和绝望里,对他曾经信仰的神明的所有敬畏,几乎都变成了愤怒与质疑……那样,也能算是“纯洁”吗?
他再次低头,隐隐觉得手心发烫,有一种仿佛被寒冰烧灼般的感觉,从手心直窜到心底,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栗。
克利瑟斯城堡地底的迷宫,守护着一件神器——那居然,不是传说。
他居然曾经碰触过那样的圣物……却又一无所知地弄丢了它。
“……所以,它应该还在这里?”他怀着一点侥幸环顾四周,“如果它‘不会融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种水’……”
“或许。”伊斯却不抱什么希望,“它也有可能已经被卷进了维因兹河。而且,就算它还在这里,找到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东西唯有灵魂才能碰触,而且它在水里……就跟水一样,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他看向气泡之外被微光照亮的河水:“当它无处不在……又怎么能找到源头?”
视线之中,依然偶尔有一丝丝的银色光线闪过,然而它们更像是水中的游鱼,云中的闪电,疏忽来去,忽隐忽现……并不能为他们指出一个方向。
伊斯想起那曾经出现在他眼前的幻影,那白发蓝眼的女孩儿……拉贝雅,她知道这个迷宫真正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吗?
她指引着他找到了阿克顿之剑,却也很有可能是她封闭了埃德的记忆,让他遗忘了尼娥之泪的存在。
对诸神和他们忠诚的仆人,伊斯有无数种满怀恶意的猜测……但在埃德面前,或许最好还是别说出口。
“但你……也许可以试试。”他面无表情,“毕竟,你拥有她的血脉。”
埃德苦笑着,欲言又止。
短暂的兴奋迅速冷却。他不能说他其实并不想要这样的血脉,并不想要这种他无法拒绝的力量……和荣耀,尤其是在他知道他们迫切地需要一切力量的时候。
他觉得他就像个继承了万贯家产的纨绔子弟,对传下这份财富的人没有多少敬意,却还是恬不知耻地使用着,挥霍着,甚至妄图得到更多。
“……那就试试吧。”他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
他闭上双眼。包裹了他们的气泡微微颤抖着,无声地破裂。河水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上来,那渗入肌肤的凉意曾能给他带来难以形容的平静……
他沉下去,沉进意识的最深处,寻找他曾经拥有的信任……寻找那传承自数千年前的牵绊。
伊斯安静地等待着,压抑着心头那点说不出的烦乱。在这黑暗的水底,偶尔闪现的银色光芒实在太过微弱,即使在他的眼中,漂在水里的埃德也模糊得像是会融化在水里……
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朋友,又强自按捺着缩了回去。
他得学会相信埃德……就像埃德始终相信着他。
他能隐隐感觉到水流的波动,就像血液呼应着心脏的跳动,但也仅此而已。那源自神明的力量拒绝他的捕捉,他敏锐的感知在此刻毫无用处……
时间的流逝在黑暗中难以判断。在他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埃德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仿佛有银色光芒流动在他的眼底。他抬起手,张开的手心分明空无一物,却又有什么强烈地吸引着伊斯的视线。
心中微微一动。伊斯不假思索地抬手,阿克顿之剑骤然出现在他手中,剑柄末端半握的龙爪里原本是空的,此刻却像是有微弱的光雾盘旋不定……就像它刚刚被重铸时一般。
他试着将剑柄靠近埃德的手心。然而安静了许久的巨剑开始颤抖,仿佛那个人类战士愤怒而强悍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剑中,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埃德茫然抬头,似乎到此刻才终于清醒过来。
片刻之间,整个水底似乎都因此而动荡起来。暗流涌动,水底隐隐传来沉闷的声响,仿佛一声威胁般的低吼,一股强大的力量翻卷着,带着他们身不由己地撞向女神像。
在被水流冲开之前,埃德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剑柄。
。
第九百五十二章 称之为家()
埃德可以发誓,他抓住剑柄的并不是托着尼娥之泪的那只手……不,或许也不那么确定。
他只是恍惚感觉到一阵寒意,仿佛有另一个灵魂穿过他的身体……又像是连灵魂都浸在了水里。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颗小小的水滴,已经悬在了剑柄的龙爪之间,一如他梦中那样晶莹剔透,又散发着一点奇异的珠光,像一个一触即碎的,美好而迷离的梦境。
他怔怔地看着它。在极短的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世界一片安宁,那一滴水里似乎包含了所有的智慧与希望,当他深深地看进去,连灵魂也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然后他被猛拽了一把,懵然向前疾冲,这才感觉到河水激烈的动荡,已经变得比刚才还要凶猛。
一块还带着寒冰的巨石擦着他的后背坠入水底,重重地砸在女神像的基座上。克利瑟斯城堡地底古老的迷宫,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溃。
尼娥之泪莹莹的微光,如今是这黑暗的水底唯一的光明。伊斯拽着他在水底像条鱼一样窜来窜去,躲避着不断掉落的碎石和冰块。埃德燃起一团光焰悬在他们头顶,慌乱地向伊斯比划着——他今天已经无法再使用传送术了。
也许应该学那些谨慎的法师和牧师们,在某个饰物里存上一个救命的法术才对……他不禁有些沮丧地想着。
伊斯原本也没有指望他的传送术。他看看了手中的尼娥之剑,犹豫着要怎么把它收起来——它还能藏回原来的位置吗?
巨剑挥动时,他几乎感觉不到水流的阻碍,甚至有无形的力量向四周扩散开去。
他挑了挑眉,索性向着头顶落下的一大片黑影用力挥剑。
阿克顿之剑在他手中振动着,水流随之而动,仿佛有一头无形的巨兽咆哮而出,冲向那块巨石,轻而易举地将它撞到一边。
然而那块巨石翻滚着,在撞开其他碎片之后,轰然砸在了正在崩塌的迷宫上,带出一连串巨响。
乱石如雨,周围一片混乱。伊斯板着脸扭头避开埃德有点复杂的眼神,拖着他继续逃窜。
埃德默默地收回视线,用单手施法,在他们身上张开一层防护,又小心地用各种方法移开距离他们太近的落石。
一道光线从伊斯眼前伸展开去,笔直指向左上方——埃德为他们找到了能最快离开的方向。
从那道通向维因兹河的裂缝冲出去之后,却依然有大大小小的石块不停砸落。埃德低头看着从他们身边沉下去的一片深蓝,怔怔发呆。
那是……克利瑟斯堡钟楼的尖顶。
巨大的阴影在他头顶展开。伊斯变回了冰龙,提着他冲出水面。
夜色深沉,接连不断的巨响听起来听起来像是濒死的悲号,带着悲哀与不甘,克利瑟斯堡就在他们眼前崩塌下去,连着城堡下的峭壁,一块块断裂剥落,极快却又极慢地,坍陷成一片废墟。
“……总有一天会塌的。”
长久的沉默之中,冰龙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下来。
“可是……它有灵魂啊……”埃德喃喃回答。
“也总有一天会散的。”冰龙告诉他,“那原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无论如何,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埃德默默无语——是他们拿走了它守护的东西。事实上……应该说是他们破坏了它的使命吧?
“可是……这是家啊……”他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把这个阴森的城堡当成家。他更喜欢维萨城里,河边那个落满阳光,可以眺望对岸的港口来来去去的船只的庭院。可当它一次次被破坏又修复,当他一次次离开又回来,它灰色的石砖和高耸的塔楼,褚色的门扉和盘旋的阶梯,甚至走廊上那些他既不熟悉也不喜欢的祖先们的画像,却也一点一点地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这是家。是瓦拉在的地方……也是她离开的地方。如果她的魂魄归来却再也找不到它,找不到她种在院子里的玫瑰花,那可怎么办呢?
埃德挣扎起来。
“放我下去。”他说,“……就放在桥上!”
一道石桥跨过深沟,连接克利瑟斯堡和城堡外的田野与森林。现在石桥随着城墙坍塌了一小半,还有一半依旧悬在深沟之上。
冰龙没有拒绝。它把他放在了石桥上,自己却并没有落下——这里已经无法承受它的重量。
它的双翼扬起微风,规律的拍打声让埃德渐渐平静下来。
他能够修复被破坏的物品,那法术并不是很难……可现在他想要修复的“物品”……未免有点太大。
“……它还在这里。”冰龙的声音落下来,“关于这个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点碎片,它比你更了解。”
它知道他想干什么。
埃德笑了起来,突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是很难。
他伸出双手,召唤那不该存在的灵魂……有什么是不该存在的呢?既然已经诞生,总是有什么意义的吧?何况,是那样温暖坚毅的灵魂。
风里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像是谁絮絮的低语。维因兹河水翻起波浪,送回它吞噬的碎片;地面整动着,渐渐向上隆起。无法恢复的迷宫里,河水退去,岩石生长起来,在断裂的通道和破碎的雕像间撑起足够坚实的地基。碎裂的石砖一点点回到原本的位置,笔直立起的高塔戴回它深蓝色的尖顶。因为落了无人清扫的灰尘而有些黯淡的地毯重新铺回地面;蜿蜒的走廊上,仍在顽强生长的植物在墙边的花盆里吐出细小的花蕾……
有风吹过走廊,像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叹息。
克利瑟斯堡再一次耸立在峭壁之上,完好无缺,宛如新生。
“……我做到了。”
埃德轻声告诉自己,又抬头告诉他的朋友,“我做到了!”
夜色里,他的笑容像是在发光。
冰龙低头看着他。他很高兴……所以,或许现在还是不要告诉他,修复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让某个物品的时间倒流,回到它没有被破坏的那一刻——修复这样一座城堡,对埃德来说,或许有着无法预知的危险。
即使他知道,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毕竟……这是家。
冰龙不像人类。它们很少对某个地方生出太过强烈的眷念,一个栖息之地不再适合居住,那就去寻找下一个,占据,或抢夺……它们从来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可当它抬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傲然而立的城堡,却不得不承认,它还在这里……它也很高兴。
。
第九百五十三章 易逝()
离开之前,埃德执意偷偷溜进了卡尔纳克村。
虽然与克利瑟斯堡还隔着好一段距离,那夜半时分轰隆隆的巨响还是惊醒了熟睡中的村民。星星点点的烛光亮了起来,一些人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一些人聚在光明下窃窃私语,眺望着被森林遮蔽的克利瑟斯,猜测那被诅咒的城堡又出了什么问题。
伊斯觉得根本不用理会这些家伙。因为被柯林斯的迷雾所阻隔,这个交通愈发不便的小村落已经没剩多少人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
但埃德在意。
“说起来,这里算是克利瑟斯家族的领地。”他说,“斯科特虽然从来没有收过他们的税,却一直保护着他们”
里弗买到的只是克利瑟斯堡,卡尔纳克村顺理成章地成为维萨城的领地,只是如今,维萨城的城主大概也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这个偏僻的村落了。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法术而已。”埃德对此还是有点自信的,“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明天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记得我至少可以给他们这一点安宁。”
伊斯没再多说什么。
魔法之力在夜风中悄然而至,驱散了恐惧与不安的低语。灯光一个接一个暗了下去只有村头小酒馆的灯火,始终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小酒馆的老板就站在门外,秃得光溜溜的头顶反射着烛光,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斗,圆胖和气的面孔在偶尔飘起的火星中晦暗不明。
当整个村庄恢复了宁静,他伸手在门框上敲了敲烟斗,突然开口:
“是辛格尔家的小少爷吗?”
片刻之后,辛格尔家的小少爷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在从酒馆洞口的大门里投出的光亮之中。
“好久不见,布尔奇大叔。”他打着招呼,“你怎么知道是我?你能感知我的法术?”
他眼神明亮,疑问里只有单纯的好奇,没有阴冷的猜忌似乎仍是几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时,那个总是跑来找木匠家的姐弟玩的、没心没肺的小少年。
布尔奇不自觉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艾伦那个老头子跟你们在一起吧?”他问。
埃德点头又摇头。
“现在不在。”他说,“但我知道他在哪儿。”
艾伦会在巴拉赫待一段时间
布尔奇点点头,忽地抬手扔给他一个小小的布袋。
“他要的东西。”他说,“顺便,代我给他传句话吧,就说布尔奇已经老了,只想混吃等死地过日子,大概帮不了他什么忙了。”
“当然。”想起死去的古德伊尔,埃德微微低头,谦恭而真诚:“谢谢。”
布尔奇怔了怔,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在越来越深的笑意中眯成了两条线。
“你多大啦?”他问。
“二十二?”埃德有点莫名其妙地回答着这没头没脑的问题。
“结婚了吗?”
“没没有。”
“哦哟。”布尔奇遗憾又愉快地摇头,“这样可不好,青春易逝呢年轻人。瞧,我有个侄女,和你差不多大,长得也可爱”
埃德一瞬间吓白了脸,连连摇头。
“别看我这样,我的兄弟可是在尼奥城做着大生意的。”布尔奇热情不减地继续,“你父亲一准儿认识他!你瞧”
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埃德慌慌张张地摆着手,嘴里嘟嘟哝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仓皇掉头,落荒而逃。
。
即使已经飞到半空,冰龙依然忍不住闷闷地笑着,胸腔的振动传遍全身,让坐在它脖子上的埃德浑身僵硬,发烫的脸迎着冷风都凉不下去。
“笑够了吗?”他恼羞成怒,“笑够了吧?!”
“需要我告诉娜里亚吗?”冰龙依然在笑。
埃德大惊失色,差点从它脖子上滚下去。
“为什么要告诉她?!”他大叫。
“让她知道你也是有人要的呀。”冰龙说,“这样她才会更在意你一点。如果你想要追一个女孩儿,可要更用点心才行。”
“不不不!”埃德拼命摇头,“别别别!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鬼东西!”
“我是条龙。”冰龙理直气壮,“我的祖先也曾经以人类的形态行走在你们的城市里我知道的可多啦。”
“所以”埃德忽然有点好奇,“你们也会呃,‘追一个女孩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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